第四章
行至峰顶,已有诸多身穿靛蓝校服的万剑宗弟子分列各处,山道尽头也左右各站一名弟子,专为对照来者名帖。
此景并不奇怪。赵无桀是武林盟主,亦是万剑宗宗主,相干事宜自然交由宗内弟子准备。
女剑客初入江湖,没有名号、无人知晓,自然没有收到英雄贴。不过并不打紧,江湖中也有诸多未收到英雄贴前来者。
“女侠未执贴,请至西侧红旗后落位。”左边站着的那名年轻弟子指了指斜后方,礼数还算周到。
女剑客点了点头,随后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插着红旗的地方离中心之地较远,座位也寥寥,更不似前头分门别派、次第有序。
女剑客对此不甚在意,某些心高气傲的无名之辈亦或对身外之事格外注重的,免不了会抱怨几句。然,无论是有意或者无意让万剑宗之人听到了,对方却只笑着略略点头,既不愤声辩驳,也不羞愧赔礼。一副包容大气的模样,反倒让抱怨之人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力又难堪。
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女剑客觉着,自己对江湖中人又增添了一点认知。他们都注重名誉,也划分三六九等,二许多无能之辈,又格外在意这些虚名。
女剑客未想得太深入,也并未打算说些什么。寻了一处稍偏的空位坐下,开始无声地打量起周遭的人和物。她发觉,坐于西侧的,大多是孤身一人,即便结伴也至多是两三人。而东侧落座的,几乎都是十数人一起,着装也都统一制式。
她猜想,这西侧之人应该是没有师门或独身闯荡的游侠剑客。至于东侧那些人,大概就是江湖中各大小门派。
再看四周场地,刀剑痕迹随处可见,还有折断的矛、戟等武器。不愧是被众多武林人士所“钟爱”之地。这若是置换于某个人,想必此人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处地方是完好的。
周遭山石之上,插有许多湛蓝色的旗子,旗面上绣着一把古朴的剑和环绕的祥云。想必这便是先前那些人提过的万剑宗的门派标志了。
“赵盟主来了!”近处一位不知名剑士倏然唤了一嗓子,兴奋孺慕之情尽显。
众人闻听此言,都将目光放到了平地与山道接壤处。女剑客也收回了打量的视线,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去。
隔着数十丈,女剑客依然能够清晰看见那人的装扮与五官面容。来人着一身深蓝色袍服,袖口与袍脚处皆绣着祥云暗纹。身长约八尺,身形健硕,样貌算得上端正,但眉宇间细微的褶痕以及过于狭长的双目,又予人一丝奸邪之感。
赵无桀一手执着归墟剑,昂首阔步朝着上首的座椅行去。身后是一众神清气朗、步履规整的内门弟子,目之所及遍是躬身迎礼、低眉垂目之辈。心情由然畅快许多,兴致也愈发高涨。
“恭迎盟主!”数百人众口一词。
赵无桀朗声回道:“诸位不必多礼。”
众人重新落座后,赵无桀又道:“今日请诸位前来,只为一事。众所周知,莲山有一魔头,杀人如麻、血债无数!其行何其可恶!其罪必要当诛!”
“盟主说的是!这魔头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皆不放过!早该被千刀万剐、下十八层地狱!”
“就是!此魔头不除,难以让万民安心,也难以消除我等心头之恨!”
一提起这莲山魔头,众人都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似乎都与之有血海深仇,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女剑客心想,这魔头也是能耐,能惹得如此群情激愤。
不过,她看了看那叫嚣得最厉害的一些人,又望了望端坐于众人之前、静默不语的诸人,不免生出了一丝疑惑。
“诸位稍安勿躁。”端坐于首排的一名老者抚了一下花白的长髯,未用几分力气,声音却如洪钟。正在叫嚷着伐魔的众人,在闻听声音后竟也渐次停了下来。
老者见状,满意一笑,随即再次开口:“魔头自是要除去。只是,我等不能毫无准备便去。诸位皆知,魔头藏身于莲山,而莲山地势险要,又布有众多取人性命的机关陷阱。倘若贸然前去,必定有去无回。”
余者闻言,皆凝眉愁目。一息之后,忽有一人言:“秦门主说的在理。”此人好似赞同老者的话,但随之又面相座首赵无桀处,高声道:“赵盟主召请我等前来,想必已有对策。在下愚钝,还请盟主明言。”
各门派与诸多游侠剑士纷纷将目光投向赵无桀,或真心或假意,都只等他说出计策。
赵无桀轻瞥那发言之人,心中冷笑,面上却仍是一副温和模样。“本人不才,确有一计。然此计若要成,便需诸位尽一分力。”
……
众人散去时,冷月已爬上了梢头。然此事却没能真正落成,盖因赵无桀道出计策后,各门各派与游侠剑士皆推三阻四,商讨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此,只能约定次日午时再聚于峰顶,继续商讨。
“我看那姓赵的就是想我等去做这马前卒送死,他好在后方坐收渔利!”
“你给我闭嘴!嚷嚷这么大声做什么?是嫌自己活得太舒坦了吗?!”稍高的中年男子咬牙切齿地怒瞪身旁之人,警告对方祸从口出,意欲让他收敛。
“怕什么!”后者完全不为所动,甚至颇有些瞧不上他这副畏缩样子。“有本事那姓赵的当着众人的面把我杀了!”想起会上所言,他越发止不住恼怒,说话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同行的中年男人见此,暗暗叹了口气,深锁着眉头快步行远。这人一心去“寻死”,他自个儿却惜命。不想被那人连累,他就只能远离。
隔日,歇息了一晚的众人再次上山。女剑客犹豫了半晌,到底随他们一同前往。
昨日,在赵无桀提出讨伐魔头计策时,她还有几分兴致。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也颇觉新奇有趣。但渐渐的,他们开始有意无意推倭,又反反复复说着类似的借口,她慢慢也就变得意兴阑珊。
具体因由是这样的:赵无桀聚集众多门派高手,却不打算一窝蜂地正面去讨伐那魔头,而是决定分为两队人马。一队作为“勇士”和“先行者”明火执仗进攻,另一队则作为“拾机者”躲在暗处,伺机取魔头性命。
然而,众人虽有一腔热血,却不是傻子。没有人想冲在前头、用自己的性命充当别人的踏脚石。因而,就“先行者”与“拾机者”两队人选争论不休,大半天过去也未能商议出结果。
而且,在商议此事时,赵无桀以万剑宗实力最盛为由,执意将其归入拾机者一队。其身为万剑宗宗主,又是武林群雄之首,自然要坐镇后方、指点江山。
各大门派与游侠剑客都不禁暗啐一口,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还真是生平罕见!也不怪那剑士会如此恼怒,以至于说出那样的话。
女剑客也算是长了见识,尽管这见识并非什么好东西。
临近午时,众人再次齐聚于凌风山顶。未待赵无桀说话,西侧首排的一名年轻剑客便讥笑着开口:“赵盟主,今日不会又想做个‘指点江山’之人吧?”
周遭之人虽未应和,神情却如初一撤的讥讽。赵无桀暗暗握紧了拳,眼中极快地晃过一抹冷色。
“楚子渊你这是何意?!眼里可还有武林盟主与万剑宗!?”身着鸦青色袍服、姿容俏丽的女子先一步站起身,美目怒瞪那名剑客。
名为楚子渊的剑客仍是一副笑模样,语气却愈发嘲讽:“这江湖可不是缺了谁便废了,也不只有一个万剑宗。我眼里看的也不是赵无桀,更不是哪个宗门,而是整个武林。匪头寇首尚在伏击时身先士卒,赵盟主、赵宗主又为何不能以身作则呢?!”
将人人恼恨厌恶的匪盗与之做对比,甚至将其贬低一筹,可谓是丝毫不给赵无桀颜面。
女子当即便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将楚子渊生撕活剥!“你这狂妄之徒,简直目无纲纪、尊长!如此不敬不重、傲慢无礼之人,不配坐于此!”
看着那激词愤调、“义正言辞”的女子,女剑客万分不解。便是那楚子渊说错了话,恼怒的也该是赵无桀,与这女子何干?
当然,就算得知那女子是万剑宗长老、与赵无桀是同门,女剑客依旧无法理解。毕竟,同门之情,亦或其他掩在明面下的情愫,她皆不懂。
言归正传。女子此言,分明是气不过,想将楚子渊驱逐出武林大会。然后者又岂会善罢甘休!两人又展开一番唇枪舌剑。
与会余者皆做壁上观,直至后来将要演变成一场武斗,赵无桀才出声制止。
“二位,当务之急乃商定策略,而非彼此攻讦。”赵无桀端眉肃目,倒真有几分以大局为重、不计闲言碎语的气度。
女子当即便行礼致歉:“浅莲惭愧。”
楚子渊也不再多言,只是面上依旧讥讽。
此事暂休。余者见状,大都掩起先时神色。至于心中是否已将此事揭过,便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
秦门主老神在在地抚着颌下长髯,瞬息后肃然开口:“赴莲山剿魔势在必行。以老夫看,不如置一密闭容器,器中再置同等数量之红签与乌签。盲抓红签者,即为‘拾机’;抓乌签者,则为‘先行’。无论身份为何,也无论长幼尊卑,一切以手中之签定论。不知在场诸位意下如何?”
既然讨论不出子丑寅卯,那不如就抓阄,由老天来决定。此计也算公平公正,不管是一心想要除魔正道,还是另有心思的,都未出言反对。
“既如此,那便由秦门主操办此事。”
“老夫自当尽力。”
见赵无桀和万剑宗不参与进去,如楚子渊等人也再无意见。
约莫两炷香时间,签子和木箱都已备好。
“为显公正,无极门众人排于末列,诸位先请。”秦无惑神色坦然道。
此举既为避嫌,也颇显气度。不少人都出言称赞其君子作风、为众人表率。
望着被各派人士交口称赞的秦无惑,林浅莲轻嗤道:“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也就只能在此等小事上耍心思。”
“须知堤岸溃于蚁穴。微末叠起来的名声,也有倾覆之力。”立于她身旁的男子,语气微冷。
林浅莲哼笑一声,轻蔑之意愈浓:“宗主还不清楚江湖诸人的本性么?都是一群趋炎附势、自私自利之徒。”
“说的也是。商人逐利,修士剑客又何尝不是。这天下,可再没有什么比权势名利更好的东西了。”
女剑客似有所感般望向某一处,入眼除却来往走动的寻常之人,再无其他。敛起心神,女剑客重新将目光投回面前的木箱上。抬起莹润细腻的一手申入箱中,不稍一息便带出一枚两寸长的木签。
签头是一片漆黑的颜色。
“仰仗女侠大义。还请留下名姓。”执着竹笔与溥册的无极门弟子浅笑道。
女剑客将木签收起,清凌凌回道:“单名雪,无姓。”
女弟子愣了一瞬,随即又恢复成原先模样,点头记录下女剑客之名。
与会者共六百一十四人,然于抓阄时,有三十六人怯懦告退,故实际参与伐魔之人只有五百七十八人。先行者与拾机者各半。
令抽中乌签诸人稍感安慰的是,赵盟主与秦门主以及青叶寺虚空方丈都在先行者之列。有这三位大拿为伴,那些机关与陷阱,想必都能迎刃而解。就算直面魔头,众人也多了不少底气。
队伍已经分定,出征之日自然也毫无阻碍地定于两日后。在此期间,多数人都在紧急备制,或日夜锤炼武艺,或购买剑戟枪矛……总之,都在尽一切可能为自己多添几分保命的机会。
女剑客倒是不担忧这些。有了钱银,她也不需再饿着肚子。每日按时进食,雷打不动、胃口极好。其他人见状,先不谈别的,光是她这份镇定和淡然就令人羡慕佩服。
不过,也有一些心眼儿小的,自己不好过,也看不得别人好过。
与之同住一家客栈的一对姐妹便看不惯女剑客的悠然自在。疑似妹妹的那位阴阳怪气道:“某些人怕是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故而大鱼大肉拼命往自个儿嘴里塞。”
“莺儿此言差矣。”作为姐姐那人似在为女剑客说话,随即却话头一转,夹枪带棍道:“大战在即却能安之若素,要不是武艺卓群,便是置若罔闻、想当个混子!”
两人一唱一和,一副尖酸刻薄、盛气凌人的样子。在场众人见之,却无一人开口说道。有看好戏的,有事不关己的,也有“同仇敌忾”的,唯独没有为女剑客仗义执言的。
不少人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然而女剑客只面不改色地吃着眼前的饭食,好似根本不将周遭的一切当回事。
姐妹俩自觉被轻视,原本因众人被鼓动碎语而沾沾自喜的神情,立时变得怨愤难看。为了泄这一肚子火气,妹妹愤而甩手一扫,桌上的饭食碗碟便全部掉落在地,发出尖利的“哐啷”破碎声。
“本小姐跟你说话呢!摆脸做谱给谁看呢!?”满含怨气的声音尖锐又刺耳,犹如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
女剑客蒙了一瞬,随即才反应过来,桌上美味的饭食已经被毁了。她不疾不徐地放下停在半空的木筷,微掀眼帘,越过半透的垂幔望向始作俑者。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大小姐,立时全身僵冷起来!无来由的恐惧与惊慌如附骨之疽遍布四肢百骸,极端的惊骇几欲令她失声尖叫!
“你、”
红唇刚落出一个字音,异变却猛然陡生!
众人只觉得面前掠过一股冰寒如雪的强劲气浪,下一刻那对姐妹便连着木桌一块儿被震飞!瞬息后,狠狠砸落在五丈开外的石墙上!
被掀飞的木制方桌“啪啦”碎裂成两半,姐妹俩也“哇啦”猛吐一口鲜血,随即脑袋一歪、人事不省。
在场之人皆为之一静,犹如被点穴手定住了身形与音道,未知是反应不及,还是因惊骇而呆滞。
“怎都如此脆弱?”女剑客收回抬起的脚,有些不解。
没人给她解答。但她这一出声,却好似为众人解了穴。先是一人尖声叫喊着“救命”跑了出去,随之其他人也都纷纷惊声溃逃,只余下几名不知道行深浅的侠士与战战兢兢的店家。
女剑客环视一周,被她视线扫过的几名侠士无不攥紧手中武器、一副稍有异动便拼死一搏的谨慎模样。女剑客不以为意,目光也未做停留。直至在通往二楼的木梯旁见到某个缩成一团的身影,她的目光才止住。
店家竭力减轻自己的存在感,心中祈祷着这尊煞神快快离去。
只可惜,老天爷并未听到他虔诚的祷愿。
“老板,之前点的饭食照原样再给我上一份。”他听到那尊煞神如此说道,片刻后还似惋惜般嘀咕了一句:“我还没吃饱呢,真是浪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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