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千秋殿已是深夜，尔玉毫无困意，对慕歌讲述着这段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明明只是惊鸿一瞥，却能一遍遍重复描绘，越说越神采飞扬，喜上眉梢。慕歌不厌其烦地听着她说，噙着温柔的笑意，时不时地点点头，附和几声。
“……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但始终紧盯着窗内，跟着马车往前走，它停了一下，我绕到了……”说着，她脸上的喜色突然凝滞，怔怔地回想着夜晚那一幕幕场景。慕歌见她突然呆住，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尔玉朱唇开阖，却没有发出声音，再定睛时，双眸已染上了饱含欣喜的晶亮之色：“也许……不，从那个角度……他一定看到我了！”
她突然意识到了，真正让人喜不自胜的事情。亲眼见到了那个心心念念却遥在天边的人还不够，她想要他的眼中能够倒映出自己的模样。
自那天过后，她开始期待着重逢般的初遇。然而，没有料到，君曜不准备履约，没有册封宣颐的打算，除了使臣统帅魏子秋，根本不会召见其他人入宫觐见。偏偏又碰上君别旧疾复发，君曜日理万机，尔玉实在无法任性地向他开口，要求召见一个敌国人。于是在驻留一个月之后，他们被迫踏上了归途。
她竟是再也没能见到羽离。
在与宣颐成为朋友之后，她数次想询问关于羽离的事情，总觉得太过生硬不自然，最终没有开口。直到此刻，身处于极致的繁华盛世，根本抵达不了她的眼中，反而将潜藏在内心的孤独与悲伤全部牵拉出来并无限放大，她渴望与最值得的人分享自己的世界，可是身边空无一人。还不如等喧闹散去，独自度过这本该具有纪念意义却最终以寂寞收场的一天。
宣颐静静地凝视着尔玉，一个恍惚，仿佛回到了元宴时的神凌台上，同样的神情，同样令人困惑，忍不住在心中自嘲起来，以为和她成为了朋友，其实自己根本就不懂她。况且，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心中的烦恼，恐怕不是低微的自己轻易能理解的吧？想到这里，她胸口泛起一阵苦涩，别过头去。
虽被难以形容的悲伤笼罩，尔玉仍敏锐地察觉到了宣颐的变化，以为是自己的低落情绪感染了她，歉声道：“宣颐，是我太难过了……让你想起了白天的事情吗？”
宣颐一愣，摆了摆手笑道：“不是……说起来……我真该好好谢谢你……”
今日在蔷薇宫，是她离开帝族之后第一次情绪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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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尔玉介绍完蔷薇宫和苍雾蔷薇的由来之后，宣颐惊叹道：“那真是很幸运。你的母后如果能看到，一定会很高兴的。”
“你相信在天有灵吗？”
“与其说相信，不妨当作是在世者为思念所寻的安慰吧。”
“我相信。”尔玉肃然正色起来，“这个世界，是有灵气的。”
她的神情，不像是在说“宁可信其有”这种模凌两可的说辞，宣颐屏住呼吸，静待下文。
“母后看得见我们为她所做的一切，而且她一直在这里。”
“……”
宣颐眨了眨眼，努力回忆着什么，却找不到答案：“我没有过这种经历，所以无法感同身受吧。我从未见过母妃，对我来说，她的名字是完全陌生的存在。”
这一点尔玉有所耳闻，正因为她的背后没有令人忌惮的外戚势力，才会被孝帝选来联姻。
“一面都没见过？”
“嗯。”宣颐垂下眼睫：“因为我的出生，夺走了她的生命。”
“……”
“倘若要设身处地地想象，我更希望这世上没有灵魂鬼魅之说，就不会让她看到我如今的境遇了。否则不仅让她担忧，更会感到后悔，付出生命的代价，就生下这样一个没用的孩子……”
她的眼中没有一滴泪水，却蕴含着层层深重的悲伤。
早就习惯了，所以能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对于一眼望到头的人生，宣颐没有任何期待。哪怕遇到了尔玉，重燃起微弱的火苗，在大局已定的状态之前，也无济于事。努力着不熄灭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不奢望能够愈演愈烈了。
尔玉不知该如何安慰：“即便如此，仍有人用心爱着你，你并不是一无所有。”
“……”
“轩辕帝。”她指的是公孙信，闻言，宣颐的眼光闪了闪。
“他继位后，有送来意向书，希望能够取消联姻。亓水一战帝族惨败，沦为鱼肉，他应该很清楚此时提出请求，极有可能给皇族一个正当开战的理由，冒着倾覆的风险来保护你，并非你身上任何有利价值，而是在他的心里，亲人就是毫无理由的守护对象。”
“……”
“同理，对你母妃来说，即使难产也要让生下你，因为你是她的孩子，是她生命的延续，她爱你，不需要任何回报，更不会后悔。”
如同一记惊雷在宣颐心间怦然炸开，她错愕地睁大了眼睛，脑中一遍一遍重复着尔玉的话语。一直以来寄居在脑中模糊的身影猛然清晰起来，这一瞬间，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张被温柔笑意粉饰的脸。
这就是母妃的形象吗……她的生命里缺少母爱，也不曾有过寻求的意识，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此时，母亲这两个陌生的字眼一下子有了温度，真实到让她的心火热地跳动起来。她伸出手，抚上脸颊，指尖触碰到的温热湿意不禁让人失了神。好像，豁然开朗了呢。
尔玉没想到自己几句话对她的心灵有这么强大的冲击作用，看来比先前在长欢殿和神凌台时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有力量，见她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不免慌了神。
总有些事情不能尽在掌控之中。宣颐也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号啕大哭，只静静站在那里，任由眼泪肆意落下。
“谢谢你。”微凉的夜风拂起墨发，皎洁的月光洒落下斑驳光影，朦胧之中，宣颐再度致以诚挚的感谢。“我今天，收获了好多呢。”
尔玉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出声道：“别这样，今天明明是我的生辰，怎么好像你收获最多了。”
她一笑，就变回了平时的模样，宣颐方才的自卑和忌惮被一扫而空，她果断地走上前，握住尔玉的双手。一直都被尔玉警醒与开导，这一次，该换成她了。
“我永远做你的倾听者。”她的笑温婉动人，充满了鼓舞人心的绵柔之力。“只要你愿意说，我一定会认真听。朋友，是互相的。”
莫名的酸涩瞬间充盈了眼眶，尔玉轻笑了一声，点点头：“不许反悔。”
“决不食言。”
“不过，”尔玉叹了口气，“有些事情我现在不想提，不想那么早面对……”
“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宣颐握紧的手微微用力，笑容愈显俏皮，调侃起来：“我认识的长公主，不想做的事就不做，不想说的话就不说，没有人能勉强你。”
“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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