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漫长而灿烂的盛夏过去了——后来被宣颐称为生命中最热烈最难忘的一个夏天，一切都美好到不可思议。唯一让人懊恼的是，她依旧没有学会放风鸢。身处这片云雾般的如梦似幻之中，浑然未觉春去秋来，转眼来到皇宫已近一年。
她对君曜的身影已经无比熟悉，远远一眼就能认出。每每触及到她内敛含羞的浅笑，君曜平素凌厉果决的眸光也会无意识地柔和下来。两人眼神交汇的瞬间，似乎就能完成一场心照不宣的对话。
君别凭栏俯视，敏锐地洞察到了二人之间暧昧暗生的情愫。他的脸色因病重变得很差，眉眼间的细纹都透露着疲惫与脆弱，但那一双锐瞳精光不减，依旧能一眼看出是那个纵横皇族、指点江山的摄政王，毫无枯槁之色，考究服帖的装束和不怒自威的强大震慑力让人根本无法联想到这是一个病入膏肓无法回天的将死之人。
或许该称之为顽强的生命力更为妥帖，对活下去的渴求会让人战胜绝望。但是，他深刻地知道，上苍已经恩赐过数次机会续命，恐怕这一次，真的要走到尽头了。
尔玉陪伴在旁，望着他日渐消瘦的面庞，满目心疼。
“启禀摄政王，丞相府已将甄小姐的画像送到。”宫人手捧装裱精致的画卷，呈送到君别身侧。
君别收回视线，缓缓看去：“这么快。”
“快打开看看。”尔玉说道。
端庄大方、恬静温和、优雅得体、知书达理……面前的少女，完全符合世人对大家闺秀的要求与期待，一切最美好的形容词用在她身上都毫不过分。她的身上尚存有女孩儿家的甜美娇俏，也可见未来皇后的圣洁高华，一颦一笑间，此两者气质在她脸上毫不违和地完美融合彰显，尽显大气风范，堪称皇后的绝佳人选，以后必定能被评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典范。
尔玉发自肺腑地称赞昭镜的画技，若非画仙名号已被他的父亲摘得，她真想称其一声画仙。
“嗯……”见到画中人栩栩如生站在面前的模样，君别亦投去赞许的眼光，不知认可的是甄馥旖的气度仪态，还是昭镜的幻术才能。良久，他叹了口气：“可惜了……”
尔玉明白他的意思，顺着说道：“如果她不是出生于甄家，一定能成为最优秀的皇后。”
君别没有反应，倒是忽然问了句：“这也是昭镜那孩子画的吧？”
“当然，这世上能画出这般奇景的，除了画仙，如今只有他了。”
“……”
这句话似乎让君别陷入了长久的思考，他微微垂头，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静默无言。尔玉凝视着他沉思者的身态，不忍出声打扰。
也许每一眼，都会成为最后一眼。多一眼，就能让此刻的记忆深刻一分。
————————————————————————————————
过了很久很久，君别才从思绪中回归。他示意宫人退下，朝身后看了眼，轻轻皱了皱眉：“曜儿怎么还没来？”
“有事耽搁了吧。”
“怕不是跟那位帝姬在一起，忘乎时辰了。”君别的语气中有隐隐的不满，“尔玉。”
不解他言中之意，尔玉茫然地眨了眨眼。
“你们姐弟俩都跟她十分要好。你跟她情同姐妹，我不会干涉，但是一定要记得，别被利用了。”他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我的病情，你们对她只字未提吧？”
“从未言及。”压下险些泛起的惊惧，尔玉镇静地迎上君别的双眸，字字掷地有声：“事关重大，我和曜儿绝不会失了边界，请您宽心。”
君别没有说话，轻哼了一声算是回应，随后开始闭目养神。直到君曜到来，未做过多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那是甄小姐的画像，你看看吧。”
“好。”君曜朝宫人的方向看了一眼，点头道：“朕已过目，请皇叔意。”
从进来后，君别就一直观察着他的神情，显然，方才和宣颐的见面让他神采飞扬，脸上的愉悦之色还未完全褪去，对于甄馥旖的画像，只是草率地瞥了一眼，或许连具体容貌都未看清。这种鲜明对比让君别愈发担忧，同时浑身病痛让他顿觉周身充斥着灼烧之感，体内则是烈焰焚心，终是忍不住开始猛咳。
尔玉赶紧伏下身，轻柔地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见他眼角都沁出了细小的泪珠，只觉心口一阵抽疼：“皇叔……”
过了很久，君别的呼吸才平稳下来，胸中的郁结却是怎么也化解不了。他看着君曜的眼睛，似要把他看透一般，终于忍不住说道：“曜儿……皇叔有话，很重要。”
“您说。”君曜蹲下身，回以认真的注视。
“为君者要谨记的两件事，是什么？”
君别的教诲瞬间在脑中映现，君曜不假思索说了出来：“在朝廷和内宫，除了皇叔和皇姐，朕不能相信任何人。君王不能有心，要舍弃多余的感情。”
这番话让尔玉心头一怔，她望着君曜似懂非懂的模样，脊背爬上一阵凉意。
“尤其是后宫中的感情。”君别补充道，像一把凌厉的利刃，已在无形无影之中，永远斩断了某些因果。
“是……朕有些忘了……”君曜充满歉意地笑了笑。今天君别的面色格外沉重，他久违地感到发怵。
君别的眼神愈发凝重：“皇叔将不久于人世，不能再辅佐你了，往后的路，你要独自走下去了。这是我最后，能教给你的东西。”他仰起头，目光忽然变得涣散，仿佛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语气颇有些自嘲：“我用了这一生的时间，证明了反抗真理是多么荒唐可笑，拥有的时候多美好，失去的时候就有多残忍。曜儿，陷入感情的人……少有善终，因果轮回，所有的业障都难逃报应，这是生于帝王家的悲哀。”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努力回避出现在朦胧之中的那个身影，以及曾经的种种画面。那些记忆不该在此时被翻出，晚一些吧，再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撑到立后与封妃大典，得以见证君曜步入人生的新阶段，再为他的君王之路多铺几块奠基石，好让他走得平坦一些。君别在心底无声地呐喊着，祈求上苍能再悲悯些许，一点点，再一点点就好。
“答应我，曜儿。”他颤巍巍地伸出右手，立刻被君曜双手紧紧握住，他近乎虔诚的双眼，让君别恍惚间看到了过去的自己，还有……
终究，他还是亲手拂去了那片美好的假象，坚定地开口：“你将册立后妃，后宫是另一片权欲之境，千万不能对任何女子动心，她们的出现都是政治使然，而非真心，也永远不会真心。身为君王，要谨记不能为女子误国，尤其是后宫中的女子。”他犹豫着，是否要指名道姓，最后还是没有说下去。
君曜尚未不知自己对宣颐抱着怎样的感情，若是指向她，刻意引导了他形成了原本没有的意识，反倒是弄巧成拙。
甚少见到皇叔如此复杂沉重的情绪，君曜的心也低落了几分，不过今日听到这番话，已不似之前那般困惑不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他郑重地做出了承诺：“朕定会牢记在心。”手中的力气又加重了几分，眼神愈发坚定，“朕的心只属于江山社稷，绝对不会交付给任何感情。”
他明白皇叔所谓的真理，却不懂得此时做出的决定，究竟意味着什么。世事纷杂难料，最难测的那样东西，已经被他永远舍弃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