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没有见过像我父亲都笑魁那么乐观的人了。他的乐观不像别人,要么因傲慢的出身而不可一世,要么因家财万贯而眼大脸阔,要么权倾一时而活得颠三倒四。我父亲总是那样乐天自在,似一颗埋在泥土里的种子,任凭风雪肆虐天寒地冻,春风一过,绿油油的芽苗一刻不停地冒出地壳。
一九七八年那个年头气候异常,一会儿刮起沙尘暴,一会儿洪水泛滥,一会儿冰雹来袭,地里的庄稼被坏天气折磨得没点生气,人的心也变得惶惶不安,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但却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那一年,我母亲怀了我,挺着个大肚子,面黄肌瘦,整日干呕,肚子里什么也没有,吐出一摊摊黄水。我父亲心急如焚,挠着头在我母亲身后转圈圈。
“养几只鸡,改善一下营养吧?”我父亲说。
“不成啊,掌柜的,他们抓人呢,割资本主义尾巴,何况你还是小队长。”我母亲的普通话带着一口甘肃腔。
“无产阶级就不吃饭了?”我父亲说。
“再说,那是罪孽呢,不能杀生呀。”我母亲说。
我父亲从背后环抱着我母亲。
“笨婆娘,咱不杀生,养鸡下蛋,我给你做荷包蛋、煎鸡蛋、炒鸡蛋、炖鸡蛋,补血补气。”我父亲说。
“掌柜的,反正我嘴不馋,撤了你的小队长,别怨我。”我母亲说。
“吃喝拉撒是天,那个小官我还没看在眼里,你不吃,肚子里的小崽子要吃。”我父亲说。
我母亲娇羞地拧一下我父亲的耳朵,算是默认了需要添加营养的现实。
我父亲都笑魁常常以把我母亲马翠花追进家门为傲。
那时都笑魁在新疆生活了二十多年。初中毕业时,他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眼看快饿死了,一个人随了远方的亲戚,来到新疆南疆的塔里木县,在都是维吾尔族兄弟的一个村庄住下了,学了一口地道的维吾尔语,因为有文化,入了党,当了小队长,到了三十五岁,身边的姑娘越来越少,他还是独身一人。
一天,隔壁玉山江·买买提家来了个城里的回族姑娘,都笑魁看得两眼发直。姑娘走了,都笑魁钉在原地,愣愣地望着姑娘的背影,一副用眼睛把人搂住的架势。
“小羊羔子沙漠狼喜欢,漂亮丫头子男子汉喜欢。都说亏,你看上了人家姑娘?”玉山江的维吾尔腔的汉语发音拐腔拐调,把“都笑魁”常常念成“都说亏”。玉山江是大队长,算是比都笑魁官大的国家正式干部。马翠花是火箭公社食堂的临时工。食堂大师傅是玉山江家的亲戚,让马翠花送只羊腿给玉山江。马翠花那年二十五岁。
“马水花一个孤儿,县福利院长大,听说是个回族姑娘,你看上了,我的红人当一下。”
玉山江把“马翠花”叫“马水花”,把“媒人”说成“红人”。
玉山江把都笑魁带到马翠花面前。马翠花粉脸羞涩,一直用脚搓着脚下的地皮。
“我想养你,以后生一堆娃。”都笑魁嘿嘿笑着说。
马翠花脸颊绯红。
玉山江哈哈笑起来,说:“沙枣花还没有开,就想着吃枣子了,都说亏,你们不种地就吃饭吗?”
都笑魁憨笑着,眼睛在玉山江和马翠花身上不停移动。
那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后来,都笑魁就经常往公社跑,他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到我长大后读了《西游记》,才知道这句话是菩提祖师说的。
马翠花不答应都笑魁,不是不喜欢他。那天见了都笑魁第一面,她心里的小鹿就开始乱撞。马翠花孤独了整个少年和青春时代,一直在县福利院成长,身边都是维吾尔族小朋友。后来高中毕业,乡里招临时工,她才从那个充满成长记忆的地方离开。临走时,福利院里像妈妈一样的古丽老师说:“马翠花,你是个回族孩子,以后要嫁和我们一样信仰的人。”
从那天起,马翠花就开始困惑。她以前以为自己和周围的维吾尔族小朋友一样,说着维吾尔语,吃着拌面抓饭和烤肉,突然有一天别人告诉她,她和周围的人不一样,她是个回族人,还有着不同“信仰”。她开始关注身边的人,发现原来身边生活着许多不一样的人。维吾尔族人大眼睛、浓眉毛,眼窝深陷,鼻梁高挺,面部轮廓如刀削斧刻,棱角分明,威武冷峻;汉族人脸圆鼻阔,单眼皮、柳叶眉,面慈语软;回族人却说着汉语,混合了他们的长相。马翠花说着维吾尔语,却能够听懂汉语,这是她的秘密。虽然从没有人教过她,但只要有人说汉语,她立刻就能明白别人的意思,总好像有一种天意昭示。她经常会被惊到,因为身边的人都以为她只懂维吾尔语,别人会在她面前口无遮拦地说各种心思。她知道了许多人真实的想法,她心中就有了好坏的判断,看出了许多人虚情假意、许多人情真意切,但她不说。这些发现让马翠花困惑不已,她开始有了对族裔的懵懂意识。
马翠花第一次去花园村。维吾尔族人把那地方叫“巴克村”,汉族人把那地方叫“第一大队”,就像维吾尔族人把自己的公社叫“冉其帕公社”,汉族人把自己的公社叫“火箭公社”。
马翠花给玉山江送羊腿。都笑魁喊着玉山江的名字进了院门,当他看到马翠花时,被她惊艳的容颜弄蒙了。他们四目相视,马翠花低下头。
“喜鹊一样漂亮的姑娘,抱回家当老婆吧,都说亏。”玉山江用汉语说道。
“人家姑娘听了害臊呢。”都笑魁说。
“马水花是回族,在维吾尔学校长大,汉语的不懂。”玉山江说。
“真是沙漠里的红柳花呢,娶回家天天可以不吃饭呢。”都笑魁说道。
“吃奶啊!”玉山江说完哈哈笑起来。
马翠花心里雨雪纷飞,脸上一会儿飞起火烧云,一会儿裹起寒霜。
都笑魁有一刻觉得后悔,说了那么粗鲁的话,想想她不懂汉语,又有些释然,一瞬间又觉得眼前的姑娘应该什么都听明白了。
那天,马翠花的心花就开了。一直以来,只在福利院有人关心过她,自己好像是这个世界多余的人,突然一个英气勃勃的汉子,当着她的面对别人说要娶她。这个男人豪爽、敦厚、结实,好像梦中的父亲的样子。马翠花的心里有一种踏实感。
都笑魁去公社的次数多了,大家都知道了他的心事。眼看着麦穗黄了,棉花收了,家家户户开始酿穆塞莱斯了,马翠花还是没有吐口。
没有人知道马翠花心里怎么想。
一天,县福利院的古丽老师找到马翠花。
“姑娘,我的孩子,我们和他不一样,说不一样的话,吃不一样的饭,有着不一样的信仰,你们不能在一个屋檐下,上苍会生气的。”
这让马翠花越发矛盾,她的心已经接受了都笑魁,像沙漠里的芨芨草盘根错节,可是还有一种意识在折磨她,像蚊子一样在耳边吱吱飞舞,让她有一种负罪感。
玉山江看着“都说亏”追不到“马水花”,心里急。那个笨小子“都说亏”像个木头一样,想伸手摘杏子怕蜜蜂蜇,想进圈抓羊羔子担心狗咬,磨磨唧唧的,像个丫头子。玉山江心里像蚂蚁爬着一样痒。他喜欢“马水花”,看到扎个马尾辫、手上提着羊腿的小姑娘一跳一跳地来到家里,他心里就乐。当他吃着美味的烤羊肉,他的眼里就飘出扎小辫的“马水花”的影子。他喜欢羊肉给他的力量,也喜欢这个说不清族别的小姑娘的清纯。可是这个姑娘总是孤孤单单的,他就一直有一种找个人家把她好好托付的念头。
“都说亏,马水花天上百灵鸟一样的姑娘,落在谁家的枝头,幸福就水一样来了,你还不喜欢吗?脑子有毛病还是男人的家伙不行?!”玉山江望着天空说。
都笑魁也正懊恼着,一次次去找马翠花,小姑娘影子一样飘来飘去,他看到了姑娘脸上时时浮出的红晕,可是一转身,姑娘不是跑进院子,就是躲进果园。都笑魁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落不下。而县里公社里那些腰里扎着八一皮带、穿着球鞋的年轻人一拨拨地围在马翠花的院门外,更加让都笑魁紧张不已,自己一个农民,站在马翠花面前像个大叔。都笑魁长得牛高马大,可胡子拉碴的样子好像麦场里的磨石,久经风霜,是能给人一点踏实感,但也就是一个地道的庄稼人。在对马翠花想入非非的年轻人眼里,他都笑魁就是一个陪衬。马翠花若即若离,让都笑魁感觉无能为力,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
都笑魁整日神情恍惚,蔫头耷脑,心里却盘算着怎样早点把马翠花拥进怀里,让那些趾高气扬的年轻人把门牙吐一地。
村里家家户户都有酿制穆塞莱斯的习俗,穆塞莱斯就是土法酿制的葡萄酒。长久以来,塔克拉玛干沙漠周围的绿洲盛产葡萄,村民有采摘后走亲戚送葡萄的习惯。葡萄丰收的时候,却是农忙季节,村民会把葡萄小心翼翼地存放在大缸里,保存在凉爽的地窖里,等待赶巴扎的好日子,在巴扎上把自家最好的葡萄送给亲朋好友。一些忘事的家伙会记得去巴扎凑热闹,却会忘记存放在地窖里的葡萄,等来到巴扎见到想见的人,就如梦初醒,拍着额头,表达没有送葡萄的歉意,嘴里就历数起自家葡萄如何晶莹剔透如何沁人心脾,让听的人垂涎欲滴,恨不得去了他家,一起大快朵颐。然而瞎忙和健忘会成为一种习惯,美味的葡萄就会一直作为赶巴扎的人嘴里的谈资。葡萄成了一种传说,聊天却一点不尴尬,透出些许权当确有其事的信任感。终于,有人实心实意地去地窖拿葡萄,一种香醇扑面而来,进入地窖的人打一个趔趄,腿一软,仆倒在装满葡萄的大缸边,伸头一瞧,原来颗粒饱满的葡萄只剩软塌塌的一层皮,大缸里积存着酒红的葡萄汁,双手一掬,喝一口:酸——甜——洌,那汁液从喉咙滑入食道,窜进肚里,然后弥漫在血液里。人轻飘飘像走在云上,脑子里把自己当成了王,那些琼浆玉液让他们醉了。人们知道了一种美妙的饮料,这种饮料会让人忘掉劳作的辛苦、贫穷的烦恼,会把他们带入一个心有所属的世界。哦,懒,并不是一无是处,有时会迎合着自然的节律酝酿出意想不到的惊喜。从此,西域就有了“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豪杰饮品——美酒穆塞莱斯。
穆塞莱斯传承至今,家家有了独门诀窍的酿制方法,秘不示人。这种有灵性的饮品,一样的葡萄、一样的技法、一样的器具、一样的工序,酿制出的穆塞莱斯却争奇斗艳,百味不同。一百户人家飘一百种香气,一百种穆塞莱斯醉倒同一批人。酿制穆塞莱斯的匠人会把他能搜罗到的美味作为辅料,葡萄为底料,鸽子血、鹿血、肉苁蓉,甚至整只的活羊,都会成为辅料,千奇百怪的配方层出不穷,匠人们折腾不休,想象力无边无际,招招出奇,目的只一个:让人醉成天人。于是就有了许多价值连城的秘方。
某种意义上,也是穆塞莱斯自己决定自己要成为哪种滋味。但它们又具备共同属性:质朴、天然、甘洌、醇厚。这是酿酒人和穆塞莱斯彼此把生命气质和性情感情交融在一起的缘故。
都笑魁也有独门秘方。他选用的原料是一种野葡萄,这种顽强的精灵在戈壁荒原上野蛮生长,身形卑微,毫不起眼,却任凭风吹旱蚀仍然坚强挺立,鲜红如血。都笑魁对这种野葡萄有着特殊的感情,在生死线上挣扎的那些日子里,它是唯一没有被饥饿的人们盯上的食材。它是都笑魁的私房菜也是救命粮,曾多次从死亡的边缘将他拉回。这种野葡萄初入口略感酸涩,当汁液在舌根渗透开来,甘甜的后劲儿方才浮现,回味无穷。都笑魁喜欢这种味道。当他把这种野葡萄作为穆塞莱斯底料时,这种苦尽甘来的滋味便得以最大限度地升华和放大。都笑魁的穆塞莱斯里添加的辅料不多,但都是他能寻觅到的最好的食材——肉苁蓉、豆蔻、枸杞、玫瑰花、桑葚、杏子……这些食材都来自荒野、地头,都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天然辅料。都笑魁不喜欢把荤腥的东西添加进去,虽然周围的乡亲们都这么干,玉苏甫家的穆塞莱斯添了鸽子血,艾则孜把一只烤熟的羊化进穆塞莱斯的原浆。在都笑魁看来,他们酿制出来的穆塞莱斯浑浊油腻,虽然药用价值很高,却早已失去了美酒应该具备的清洌爽口的滋味,更像是一锅化不开的粥饭。都笑魁把这些散发着泥土味道的自然食材仔细地清洗,捣碎成汁,去除果核果皮等杂质,纳入一口大缸,用文火烧煮,让这些食材彼此交融。听着它们发出咕嘟咕嘟的欢欣之声,都笑魁的心也跟着欢愉起来。等窖藏到第四十天,都笑魁揭开泥封的缸盖,那独特的香醇飘进口鼻,飘进五脏六腑时,就是都笑魁最有成就感的时候。
都笑魁瞅准了,公社食堂开完午餐后,马翠花一准在。那天,他带了两瓶新酿的穆塞莱斯,守在食堂前的榆树下。饭点刚过,吃过饭的人三三两两出了院子。都笑魁小心翼翼去食堂,迎面碰上村民马发贵。马发贵正撇了一根树枝剔着牙,一见都笑魁便咧开满口豁牙的嘴,故意高声喊道:“哟,甘肃娃又来找姑娘了。”
都笑魁下意识地把穆塞莱斯往身后藏,笑着说只是找玉山江队长。
马发贵眼贼,说道:“哟!啥好东西?给翠花的吧?”
都笑魁咧了咧嘴,向院子里走,一旁的村民哄笑起来。都笑魁
心里窝火,恨不得把马发贵的臭嘴缝上。
“马发灰声音大得驴叫一样,回去嚷。”玉山江不知何时出现在马发贵身后,他把“马发贵”叫成了“马发灰”。
平时,马发贵嗓门大,个头大,露着豁牙,大家怕他。但是他见了大队长玉山江,腿肚子抽筋,一溜烟儿闪了。
玉山江看到都笑魁手里拎的酒瓶子,会心一笑,眨巴眨巴眼睛,撇撇嘴。都笑魁嘿嘿一笑,将一瓶穆塞莱斯塞到玉山江的手上,玉山江也不拒绝。
马翠花正在收拾饭桌,看见都笑魁一头扎进来,高大的汉子满头大汗。四目相对,马翠花心里一个激灵,低下头。眼前的马翠花面若桃花,一根马尾辫在头上跳,都笑魁心跳得快蹦出胸口,他张张嘴想说:做我的老婆吧。话却堵在嗓子眼。房间里只有马翠花擦桌子的声音,都笑魁还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都笑魁说:“马翠花同志,我酿的穆塞莱斯,你尝尝鲜。”
马翠花的心醉了,她早等着这个时刻。每天一大早马翠花就莫名其妙地兴奋,她期盼着什么,自己说不清,但她知道她心里想见一个人。她想象着那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在地里忙完农活,会来看她,拉着她的手什么也不说,就呆呆地四目相对。可是一天天太阳落了,那一幕却从没有发生,她的心里装满莫名的忧愁和不安。而此刻,这个男人就活生生站在那里。她继续擦桌子,低着头不说话。
都笑魁心乱如麻,索性把穆塞莱斯往饭桌上一扔,说:“马翠花,我的酒跟别家的不一样,秘方酒,喝上一口会上瘾。”
玉山江从门外进来,一股扑鼻的酒香也跟着飘进院子。原来玉山江已经急不可耐地喝上了。
“都说亏,进葡萄园就摘葡萄,说什么杏子好吃?穆塞莱斯香,给我说,你问马水花喜不喜欢你就行了。”玉山江急吼吼地说道。
马翠花脸上飞起红晕,她一把抓起那瓶穆塞莱斯,转身跑进后厨。
马翠花的心事让都笑魁拿穆塞莱斯说破了,心怦怦直跳,等安静下来,耳边嗡嗡响:“姑娘,我的孩子,我们和他不一样,说不一样的话,吃不一样的饭,有着不一样的信仰,你们不能在一个屋檐下,上苍会生气的。”
古丽老师的话针一样刺得她心痛,她迷茫起来,有一些绝望。
院子里那些扎着皮带、穿着球鞋打篮球的年轻人突然高声喊马翠花的名字,甚至有人歪歪唧唧唱起来:
我的那个花儿哟
黑黑的眉弯弯
挂上我的心坎坎
我的那个妹子哟
红红的脸蛋蛋
钻进我的泪眼眼
我的那个花儿哟
细细的腰杆杆
缠住我的心肝肝
我的那个妹子哟
小小的脚丫丫
踩上我的心尖尖
那些被荷尔蒙浇灌的年轻人时不时地搅扰美丽的马翠花,以往她会烦厌无比。此刻,这些词像蚂蚁一样钻进马翠花的脑子里,搅得她思绪凌乱,望着桌上的穆塞莱斯,她打开瓶盖,倒出一点,喝了一大口,入口苦涩,一瞬间又甘洌香甜,沁人心脾。
都笑魁走了,内心失望,看着那些城里来的小子嚣张的样子,心有不甘。他有一种冲动,想冲进房间,当着众人把马翠花抱在怀里,告诉他们:马翠花是老子的女人。
可他没有勇气,担心马翠花翻了脸。他哪有资格抱得美人归,心里想想已经心满意足。
我的那个妹子哟
小小的脚丫丫
踩上我的心尖尖
那些小子的怪叫声断断续续,刺得都笑魁心痛。
“狗日的还心尖尖,看老子的大拳头!”都笑魁一把揪住一个年轻人的衣领,上去一拳,毫无防备的年轻人扑通一下摔倒在地。
一旁的小子们平时牛气冲天,遇到发横的都笑魁都没了底气。
都笑魁说:“以后滚远点,来一次打一次。”
那群人知道小队长都笑魁是个厉害人,本来是来逗弄马翠花的,看到不要命的都笑魁,也没什么心思了,兔子一样散去,边跑边嚷:“欺负人,只许你追女人,我们不能喜欢姑娘?”
都笑魁眼神发直,怒视着那帮仓皇奔逃的年轻人。
马翠花心急如焚,担心都笑魁吃亏。玉山江一直坐在板凳上看他们闹,看到急匆匆出来的马翠花,笑起来。
“都说亏!羊娃子找母羊吃奶呢,姑娘马水花想着你呢。”
那一刻,马翠花的眼睛里泪光闪烁。都笑魁的眼睛里充满了幸福的光芒。都笑魁偷偷乐起来,原来马翠花的心里装着他。
那一天,都笑魁判定自己来对了。
第二天一大早,都笑魁装了几瓶穆塞莱斯去谢玉山江。
玉山江说:“行了,行了,给马水花喝吧,把那个傻丫头子抢回家。”
都笑魁说:“对,我就这样想。”
玉山江说:“沙漠狼逮兔子动作要快,快快地喜酒让我喝一哈撒。”
我父亲都笑魁那一刻非常威武。以后,每次说到这件事,他总是得意地大笑,说他一个人打了一群人。其实一帮年轻人真要动起手,哪里有他耍威风的机会。
都笑魁的表演一点没有打动马翠花。那天她说:“都笑魁同志,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都笑魁大脑发蒙,不知马翠花又来了哪一出。姑娘的心天上的云,变化无常,他只得求助玉山江。
玉山江问马翠花心里到底怎么想。马翠花不说话,气得玉山江背手而去。
路上,玉山江遇到古丽,古丽早就知道玉山江想撮合都笑魁和马翠花。
古丽说:“队长,鸡和鸟不住一个屋檐下,都笑魁和马翠花不是一样的人,信仰都不一样,吃不到一个锅里。”
玉山江突然明白了,火冒三丈地说:“原来是你下的药,马水花不懂事,你却坏事,五湖四海一家人,一个革命目标的一路人,你念歪经呢,回头开批判会批斗你。”
古丽被大队长吓住了。
都笑魁每天晚上到大队部院门口等马翠花,看着马翠花进屋、开灯、关灯,他只能悻悻离去。他整夜整夜辗转反侧,内心翻腾出来的苦涩连穆塞莱斯都压不住。
一天,玉山江突然在院外大叫:“都说亏——都说亏——马水花出事了。”
马翠花跟着大师傅去卸粮食,拖拉机司机倒车时没有看到后面有人,把马翠花给撞了。
听玉山江说完,都笑魁的眼泪便吧嗒吧嗒往下掉。
到了医院,医生说病人需要输血,说:“医院没备血,你们谁是A型血?”
都笑魁嘴巴颤抖,说:“我……我……我是A型,只要能救活她,随便抽!”
那天晚上,马翠花苏醒过来。
在马翠花康复的日子里,都笑魁跑前跑后,换着样子给她做饭。
在医生、护士的眼里,都笑魁是情深义重的汉子,值得托付,就一直撮合他们。
马发贵提了一篮鸡蛋到医院,都笑魁正在给马翠花喂鸡汤。马发贵咧出豁牙一笑。都笑魁脸一黑,然后笑眯眯地拉着马发贵出门,突然目光一狠,露出凶恶的神情,猛一下抢过马发贵手里的鸡蛋,扔出窗外,说:“马发贵,老子用鲜血换了她的命,把你的鸡蛋拿回去孵小鸡,再骚扰我的女人,让你血流成河。”
马发贵努力抿起嘴,露出个牙尖尖,虎着脸走了。
古丽进了门,大呼小叫:“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然后她用手抹了抹干巴的眼眶。
玉山江看着烦,说道:“你的孩子,都说亏养了,以后你别老母鸡给鸭子带孩子——瞎操心。”
古丽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瞥一眼都笑魁,说:“汉族人怎么能娶我们的姑娘?”
玉山江从脚上脱下一只鞋,做出要打她的姿势,说道:“没有人心的女人,我们的血都一样红色的,你破坏我们一家人的好事呢,让你尝一下皮鞋的厉害。”
古丽尖叫一声,跑了,房间里散发着玉山江臭脚的怪味,马翠花捂着嘴笑起来。
玉山江说:“马水花,那个古丽胡说八道,她羊羔子怕狼一样怕我,她不敢破坏你的感情了,不要怕她,我们是一家人呢,你和都说亏把心好好拿出来,石榴一样一起过红红的日子。”
马翠花羞红了脸,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头埋在被子里,咯咯地笑。
马翠花的身体里流淌着都笑魁的血,里里外外她都没有理由再躲避都笑魁。
玉山江按照维吾尔族人的习俗,赶着马车拉着都笑魁和马翠花,在大队里转了一圈,村里人吹着唢呐,敲着皮鼓,跳着麦西莱普舞,给他俩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
都笑魁把马翠花娶进了家门。
以后,遇到再难的事情,我父亲都笑魁总是说:“连娶你妈那么难的事情,我都办成了,世界上哪有什么难事。”
我父亲都笑魁初中毕业,文化程度不深不浅,给我起了一个难听的名字。这个名字真是奇怪,一直被人戏谑,霉运一串一串的,就像秋天戈壁滩碱水沟里叫“毛拉”的香蒲草,风一刮,鲜黄的花粉漫天飞舞。从记事起,每次因为名字被人嘲笑,我就会和人打一架,鼻青脸肿地回去,这个状态持续了很久。
我母亲马翠花总是拖着甘肃腔说:“你的名字好,转运!吉祥!”
“好傻,别人叫我‘大砖块’。”
“砖块有用呢,比泥巴管用,砌墙呢。”我不理会我母亲,在我眼里母亲就是个文盲。
起这个名字,是我父亲都笑魁的主意。那天夜里,雪下得又密又急,窗外白茫茫一片。
产房的楼道里没一刻安静,一会儿一阵嘶哑的哭声像妖猫叫春,一会儿一阵响亮的哭声似雄鸡高歌,别人家的小崽子嘶吼着,一个个小生命接踵而至。那些等待的人或喜极而泣或唉声叹气。欢喜的、失望的动静一次次拧得我父亲都笑魁心脏痛,他老婆预产期过了三天,还在产床上哀号。我父亲焦躁不安,不管生下来的将来弄瓦还是弄璋,只求母子平安。他双手合十,迷茫远眺,内心凄然。
雪在静静地落。
我父亲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焦急地等待小生命的到来,后来他就安静了。喇叭里说中央开会了,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闭幕了,全党工作着重点和全国人民的注意力将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实现农业、工业、国防和科学技术的现代化,这次会议实现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党历史上意义深远的伟大转折,这个伟大转折,是全局性的、根本性的。
我父亲都笑魁有点发呆,他是小队干部,天天学上级文件,就在前不久,队里还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为了给怀孕的老婆补充营养,他偷偷挖了一个地窖,养了几只鸡,整天提心吊胆怕被人进行阶级斗争。怎么突然,中央就表态:社员自留地、家庭副业和集市贸易是社会主义经济的必要补充部分,任何人不得乱加干涉。
我父亲认真想了想,笑起来,他知道从今以后,可以在院子里大大方方地养鸡了。
“中央真神,怎么农民家里的事情都知道?”
喇叭里一遍遍在说“伟大转折”,都笑魁不停地点头,不住地念叨:伟大转折、伟大转折……
一个护士跑过来,使劲拍一下我父亲的肩。
“叫了你五六遍,没听到呀?给孩子登记名字呢,叫什么名字?”
那一刻,我父亲被三中全会的消息震惊了,脑子懵里懵懂,嘴里嘟嘟囔囔:伟大转折、伟大转折……他好像忘了我母亲死去活来生我的那回事。他的甘肃口音很重,护士听得糊里糊涂。
“什么?大转?都大转?好!”护士急匆匆回产房。
我父亲都笑魁一直在笑,楼道里病人的家属以为他得了迷症,躲得远远地。
护士推着手术车把母子送出来。
“都笑魁,认清楚了,这是你老婆马翠花,这是你儿子都大转,别错了。”
“马——翠——花?好!好!都——大——转?谁?谁?”
“都大转是你儿子!”护士喊道。
“啊,好!我有儿子了,我儿子叫都大转!”
后来,我父亲说:“护士是白衣天使,你的好名字是天使给的,有仙气。”
都大转的生日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都大转属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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