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又一次回上海,眼看到年底,她要回去做考研的最后冲刺。她习惯坐最早一班飞机,她说那样她可以控制一天的时间,回到上海可以再做一些事情。
早上六点,她起床洗漱,最后一次检查身份证、毕业证、银行卡。
我要做早饭,她嫌我辛苦,我们叫了“滴滴”去机场。
“革禾先生,我还想和你讨论你的小说,我不习惯看纸质图书,
我们90后都在网上阅读,你的小说不一定好卖。”久久说。
“革禾先生虽‘不财’,但不以黄金论文学,我信奉‘三W主义’。”我说。
“听不懂。”久久说。
“三W,‘Worth’‘Work’‘Words’。”我说。
“听不懂。”久久说。
“立德、立功、立言,博施济众、功济于时、理足可传是中国人追求的‘三不朽’的终极人生。”我说。
“革禾先生肚子里有料,你的书里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就是要出不朽的著作呗?我看蛮难。”久久说。
“不一定是不朽的作品,写一些以‘小我’成就‘大我’的故事而已。”我说。
久久给她妈妈发微信,说我们到了地窝堡机场三号航站楼。
“革禾先生,你的书中的故事让我理解了许多不明白的事情。”久久说。
“我只想人们直面现实,理解真理和正义。岁月安好,是因为有人在负重前行!”我说。
久久不再说话。
临别时,我们拥抱,我习惯地在她左右脸颊和额头上亲吻,她眼里泪光闪闪。
“爸爸保重!我期待着你的新书,我喜欢!”久久说。
我有一种深深的惆怅,当年我十八岁上了大学,家就成了候鸟的栖息地一样,从此我有了独立的生活。父母亲就是在养育一只自由的鸟儿,念念盼盼的是孩子的一颗心,生生抓不住的是与孩子的相聚。孩子必将一别而去,终究会远离父母的视野,飞进他们的丛林,必将历经千难万险,走上各自的人生路。如蝉蛹在地下蛰伏,忍受寂寞和孤独,忍受夏雨和冰雪,依靠树根的汁液一点点长大,然后在夏日的一个晚上爬上枝头,一夜之间蜕变成形,嘹亮地宣告自己的生命来到了一个光明的世界,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在天空自由飞翔,完成生命的质变和突破。我们必将把孩子交给社会,他们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这个民族的未来。
我想起纪伯伦吟唱的歌:
Yourchildrenarenotyourchildren.
TheyarethesonsanddaughtersofLife'slongingforitself.Theycomethroughyoubutnotfromyou,
Andthoughtheyarewithyou,yettheybelongnottoyou.Youmaygivethemyourlovebutnotyourthoughts,Fortheyhavetheirownthoughts.
Youmayhousetheirbodiesbutnottheirsouls,Fortheirsoulsdwellinthehouseoftomorrow,Whichyoucannotvisit,noteveninyourdreams.
我双眼潮湿,继续写后面的故事。
人生犹如走在空地上,似乎漫无目的,社会会修好一条条道路,让你选择或者选择你,填满你的空间,然后把你塑造成今天的模样。
我们能选择的只是让心智成长,不在游走的路上丢失高贵的灵魂。
二〇一〇年秋季,我回来没多久,因为熟悉基层的情况,政治可靠,我被调到自治区政法部门的一家杂志社负责一个部门的工作。我对那些工作充满敬意。
我对工作乐此不疲,我发现自己小时候的天赋转化成了一种能力,任何工作到我手里,我会非常迅速地知道核心要义,直奔主题,找到捷径,迅速解决问题。大家称赞我是解决疑难杂症专家。我嘴里客气着,内心欣然接受。我除了对新知识掌握得较快,而且善于学习文件,喜欢听人讲话,习惯逻辑判断,聚焦找到关键环节,在别人看来走入死胡同的事情,我总能找到办法。
我不善言谈,我父亲都笑魁说水静流深、人稳言少,我相信我父亲是对的。大家觉得我十分内向,怕我静出毛病,找机会给我介绍对象,好像我不结婚是一种人生的失败,是一种人间罪过。我对婚姻有我的看法,我经历了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单相思和被追求,我只是想找到那样一个人:芸芸人海,匆匆而过,猛然回头,在水一方有位佳人,犹如清风拂面、绚烂彩虹,两人会不约而同怦然心动,觉得过往只是浮云,人生以后才有了光芒。
那天,忙完了一天的工作,疲惫不堪,我走在大街上,站在西大桥上,远眺着灯光旖旎的城市,红色、黄色、蓝色、绿色、紫色在夜空中交替变幻、色彩斑斓,人流、车流穿行在色彩的海洋中,红山璀璨,红山塔犹如盛开的花蕊,礼花绽放,光彩夺目。
我却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孤寂的画面:
夜的街上
一群群走的人
一个抽着烟走的人
一个未接电话
熄灭了路灯
和风筝的思绪
天空在远处
灯光秀着
烟火放着
星星看着
我找到未接来电打过去,是妹妹笑笑。
“哥,我要结婚了,十一国庆节,你一定要来,带上伯伯和伯母。”
笑笑不等我说话就挂了电话。
家是一条船,漂泊了漫长的时光,相爱的人同舟共济,迎接陌生的未来,寻找美丽的风景。人生莫测,好在有了爱情,就有了风雨同担的安全航线。我内心默默祝福笑笑能遇到一个负责任的家伙,不会沙滩搁浅。
初秋的北京不再燥热。我再一次来到北京,参加妹妹笑笑的婚礼。
我叔叔都笑天在家忙忙碌碌,为婚礼做准备。
未来的新郎是个高大英俊的家伙,从美国留学回来,在一家外资银行上班。第一眼见到他,觉得面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叫王少飞。晚上一家人吃饭,小伙子话不多,不像北京人话痨。喝了几杯酒,大家谈天论地,其乐融融。
王少飞敬酒。
“大转,按年龄我是哥,按辈分我叫你‘哥’,我媳妇是你妹,你站在食物链顶端,发言权归你,我得叫你‘大转哥’,小时候你欺负我,长大了我还得受气。”王少飞说。
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凭什么说比我大?为什么说小时候?
“钢厂子弟学校的吧?一见你我就认出你,‘都——大——转’好记、特别!篮球场,记得吧?我被你砸得流鼻血,要不是于小禾劝,第二天你也会鼻青脸肿。”王少飞说。
多少年以来,第一次有人在我耳边响亮地说出了“于——小——禾”三个字,一道闪电击中了我的心脏。我呆坐了良久,然后端起大杯和未来的新郎猛喝。
那一夜,我醉得一塌糊涂。
有些人遇见又散了,也许是为了从此不再纠缠;有些人散了又遇见,也许是为了这一生最好的重逢。
我认定王少飞是个好男人。
他们的婚礼和所有人的婚礼一样张扬、鲜亮。我想起鲁迅说的,在路上遇见人类的迎娶仪仗,也不过当作**的广告看。第一次发现妹妹笑笑成了可人心意的女人,她原来那么妩媚动人。我内心有点酸楚。那天闹洞房,我特意用藤条狠狠多抽了王少飞的屁股几下,王少飞嗷嗷直叫,说:“你等着!”
我终于找到机会向王少飞打听于小禾的消息。
“往事随风,难得你情深义重还记得她,她去英国留学回来以后,在一个美国人开的公司做事,我们很少联系,我有她的电话号码,只怕你没有机会,但好像她还单着。”王少飞说。
我打了一天电话,无法接通。眼看第三天我要回新疆了,我又向王少飞打听了于小禾的公司地址,去找她。我的思维变得混乱不堪,我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见到于小禾。我自以为历经磨难,对任何事都处变不惊,外表坦然,给人一种抬头看云卷云舒的淡定。其实我了解自己,我有一颗敏感而多情的心。那些思绪像一束光芒投入心房,在心里激起一股暖流。只想见于小禾一面,哪怕只见一秒钟!我们离开时没有说一句“再见”,我只想在离开十八年以后跟她说一声“再见”,我只想缝合那些撕裂的时光。
我想象了各种见面的情景,满脑子里排演着重逢的场景。而现实是——无法联系。像一堵墙一样挺立在眼前,阻绝了去路。我无法排遣烦躁,我从我叔叔家沿着中关村南大街向南漫无目的地走,烈日炎炎,我满头大汗,内心火一样焦灼,远处中央电视塔依然保持着大“灯笼”的姿势,高立在上空。天空空旷,灰蒙蒙一片。在北京上学的时候,我会呆呆地望着它傲然挺立的英姿胡思乱想,晚上,电视塔流光溢彩,色彩变幻,塔身还会有标语显示:“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发展才是硬道理”……此刻我想起那些日子,想起那个大辫子的女孩,我竟然想不起于小禾的模样了,想不起她是单眼皮还是樱桃嘴,越发激起我想见她的念头。
走过大慧寺路,不断地穿桥过街,走过西安门大街走进长安街,我来到了天安门。
我站在天安门前,端详着伟人像,他双目炯炯地俯视世界,他的目光穿越一切时空,看透一切人间冷暖。我祈祷他能让我找到那个女孩。
也许那些少年的情愫曾经像黄沙飘逝,多少年以后用心抚摸心口,原来已经结痂成核,埋伏在记忆深处。
夕阳西下,落日像一个巨大的金盘挂在城楼西角,霞光似火炬燃烧,光芒万丈。云朵镶着橘黄的金边,金色的红色的光渐次消隐在厚重的云层,大块大块的云霞像彩带飘浮,辽阔无边。树影婆娑,楼宇鳞次栉比,里巷遍地沐浴在血色的霞光中,一派恢宏。
我又一次来到后海。
湖水静谧,消散了一丝暑气,我点根烟沉浸在落寞的情绪里,走过梦景酒吧,我毫不犹豫地扎进去,坐在吧台上喝闷酒。
“先生,要点首歌吗?”
“我自己唱可以吗?”
我的内心在喧嚣,我要来笔和纸,坐在吧台前匆匆写下一段歌词,修改了几遍,要来吉他,调好琴弦,哼唱两遍,走上舞台,唱我谱写的《后海》:
这里不是一片海洋
没有风帆和船桨
只有叶落地黄
天际草色共烟光
那个丁香一样的姑娘
在后海在雨中
你可否凝望
一个忧郁的少年和你
一别匆匆的模样
这里不是一片海洋
没有海鸥和海港
只有思念连波
山水苍苍映斜阳
那个丁香一样的姑娘
在后海在梦中
你是否遗忘
一个忧伤的男人等你
一直到地老天荒
我在唱心中的情歌,人声鼎沸。
北京让我感情波澜。我别无选择地走进了自己的生活,但我却无法逃脱生活的现实,生活不是远处的风景而是眼前流去的时光,我的手一直企图抓住些什么,留住生命的塑像,而那些还没有发芽的爱已经埋藏了几个世纪,我却从不知道,我必须寻找到那个地方,去看鲜花盛开,在那里铺开我绚烂的人生。
走在后海的湖堤,我点上一根烟,烟雾升腾,时光迷离。
……
你可否凝望
一个忧郁的少年和你
一别匆匆的模样
……
我继续忧伤地唱,哭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我来到FORTUNE公司找于小禾。一进门我就知道这个地方不对,我没有闻到熟悉的丁香花的味道。进了电梯,那个大个子老外笑眯眯地向我点头,我闻到一个熟悉的混合着胡椒和生姜味的LUEDECHANEL香水味。在美国时,我身边常常飘起那种炒菜的作料味,而他们说那种蔚蓝淡香水总是散发出木质芳香,唤起男人的阳气。我认真看一眼眼前的大个子男人,那个男人以同样的眼神看我。
那个男人热情地伸出双手压在我肩头。
“都,你还活着?”
什么鬼话?我以为见到了阎王。迈克尔凭空出现在我面前,他目前是FORTUNE公司的CEO。
迈克尔把我让到办公室,讲述一幕幕他经历的故事。他大学毕业后并没有在华尔街谋到职位,最后来到一个做国际贸易的美国公司,被派驻到中国区做管理。
“世界变天了,现在我们看你们中国人的脸色吃饭。”迈克尔自嘲道。
“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只不过你们一直没有正视过我们伟大的中国,老是找假想敌,找不舒服。你们自以为高明,以为自己优等,总想让别人臣服,这是不可能的。”我说。
迈克尔略带不满地看我一眼,又迅速露出一丝微笑。
“在商言商,都,我们谈友谊,不要谈那些政客们的话题,反正你眼前的这个美国人,离不开中国离不开中国人民。”迈克尔说。
迈克尔已没有了青年学生的张狂,多了些沉稳和真挚,这让我有点喜欢。搁在当年,我们从来说服不了他,更别说听他嘴里说出对中国人尊重的话。只有国家强大了,才能滋养出民族自信的力量,焕发出让他人尊重的底气,任何势力都会不得不低头。这是我见了迈克尔后最深刻的体会。
“阿奈,你再见过他吗?”我问。
“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后来成了美国通缉的****,我们一直在抓他。因为我和他同学,还是同宿舍,我被FBI翻个底朝天,现在回国还得向他们定期报告。”迈克尔说。
“你们不是个自由的国度吗?还会被人监视?”我说。
“自由是相对的,不能触犯国家利益。”迈克尔说。
“我们当年一直在讨论这些问题,我一直是这个观点,你今天才相信。”我说。
“你们五千年的文明,有时候我们两百年文明的人不一定理解,为了大众利益,人有时候要牺牲一部分个人的自由。这是我来中国以后感悟到的。”迈克尔说。
“我们还是谈一些有趣的事情吧,比如女人。”
我终于有机会问起于小禾的事情。原来于小禾已经辞职,去了
别处,迈克尔给了我一个于小禾的新QQ号码。
我一无所获。
回到乌鲁木齐不久,我父亲让我回一趟家。
“你玉山江叔叔死了,你回来一起帮我办理他的丧事。”
我回到白水市,莱丽没有回来见她父亲最后一面。按照当地村民的风俗,人死后当天太阳落山后就要入土,落叶归根。“早亡晚葬,晚亡午葬”,不会超过三天。但是要等他女儿莱丽,耽搁到第五天,最后莱丽还是没有回国。
我们一群人用抬尸体的木架扛着玉山江去坟场,他的遗体被白布缠裹,送至墓地,长方形墓穴已经挖好,我们将他移入侧壁洞穴里。
玉山江·买买提那天喝完酒,唱着歌,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走进了小巷。他被人袭击,扔进了白水河。
一个好人以这种悲惨的结局走完了一生。
“可惜,他就是不同意我儿子喜欢他女儿。要不他也该看一眼咱们的孙子再走。”我父亲都笑魁说。
“你还在做梦。”我母亲马翠花说。
好多年了没有人再和我说起莱丽,莱丽的面容浮现在眼前,我的眼底里飘出一束火苗。莱丽已经石化在我的记忆里,我不想让她再打搅我的世界。
我想起玉山江的样子,玉山江躺在一块阴暗的洞穴里,模样骇人,我心里一阵发虚。我知道玉山江一家是心地善良的人,悲哀就在那一刻降临,十分汹涌。
我试着加于小禾为好友,杳无消息。
工作时间除了编辑、审稿,我还用了许多心血查资料,收集案例,开调研会,没有时间考虑自己个人的问题。我来乌鲁木齐以后,我父亲都笑魁拿出积蓄,帮我买了一套二手房,平时,我两点一线把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同事们都认为我是工作狂。我不置可否,除了工作,我还有什么要关心的?我早已把自己交给了国家,这是我父母亲期望的,也是我历经生活磨炼以后,拥有的一份自觉的家国情怀。没有什么可炫耀的,像一颗螺丝钉一样工作,对我是一种认可和享受。但夜深人静,我常常有一种孤独和飘零感,心归何处?怎样的未来在等着我?这些问题一直纠缠着我。
我不依不饶地请求于小禾加我为好友,但对方从不搭理我。我想起迈克尔,按照他的名片拨打他的电话,电话停机。茫茫人海中,这些曾经出现的人物,一次次莫名其妙地消失,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知道他们一定存在,但却仿佛消失在月球在火星。前世无缘,来生不见。我觉得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折磨我、控制我。
后来,我知道迈克尔的公司亏损,关门大吉,他回了美国。我知道我和于小禾的最后一点希望,就是那个QQ号码。我得想办法找到她。我想起于小禾喜欢唐诗宋词。我不再傻乎乎地说我是新疆都大转,也许她从没有记起过我这个新疆同学。
第一次留言: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我等了一个星期,消息在地球上飞,杳无音信。
第二次留言: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都大转上,加我!
我等了一个星期,消息在天上飞,杳无音信。
第三次留言: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都大转上,加我!
我等了一个星期,消息在宇宙中飞,杳无音信。
我相信她看到了。她越是不理不睬,越驱动了我强烈的探秘感,我必须找到她,哪怕天涯海角,只是要告诉她:时光蹉跎,芸芸众生有一个人记住了她!
我想起了在那条著名的长安街,一个少男兴奋地骑车,一个少女轻环他的腰,那个女孩嘴里念着古词,那个男孩心猿意马。我想起了那个女孩念过的词。
我最后一次尝试和于小禾联系。我从网上找来唐寅的词,填在QQ加好友页面: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
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妞妞,加我!
那天晚上,打开电脑,传来QQ“嘀嘀”的信号,于小禾加了我,她传来了一张笑脸的符号,她的网名叫“北京妞妞”。云开雾散终有时,守得清心待月明。那一刻,我却不知和她说什么。语言已经无法表达我的心情。我在空间里写下对那些日子的记忆。
妞妞
你无法不记住她。她不但在你最孤独的少年时代陪伴你,而且在青春初开的欲念里成了一个美丽的符号。你欲望汹涌,她纯洁无瑕,她就那样伴随着你。她的嘴里时时吟出直抵心扉的诗词,袅娜飞舞的长辫让少年心神荡漾,更让你迷醉的是她消失的模样,甜甜一笑、转身而去。你不知道哪一次是最后一别,灵巧的身影,总会像飞石入水撩起一圈涟漪,然后那片水面冻成冰。
那时候顿感年少,枝芽才露尖尖角。知道她是军人的女儿,生活在繁华都市,也曾经生长在边关大漠,小小的年纪,纯净而忧郁。无法想象,她一直活在唐朝的梦境里、宋人的语境里。她欢快的样子有点飘逸,有时她会一改羞怯在篮球场上飞奔腾挪。她雅致的语言那么纯美,让你相信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就是汉语,最好的事就是听她念唐诗说宋词。余音袅袅,你可以自卑到不想开口说话,你的任何言语都仿佛撕裂了语言的美丽。“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那时候,你已花开待放,她也情窦初开,而你们却陶醉在她用诗词编织的世界里,灵魂飞扬。那些诗句雕刻了黄金般闪亮的青涩塑像,将那些灰暗的日子装点得和风徐徐,结结实实把欲望禁锢起来,让少年的心里长满绿叶,充盈着赤诚的感动,走过阳光灿烂的日子。
那时候,十四岁的少年犹如惊兔,敏感而无奈,没有友谊,不知未来,狂风刮起的飞石尘土扑面而来,你惊慌失措。第一次见她,你的眼底漂浮着静谧的潭水,那是你内心欢喜的生理反应。这种独一无二的感觉伴随了你成长的日日夜夜,教会了你选择。第一次遇见,她嘲笑起你不太好听的名字,她犹如来自幽居空谷,丁香芬芳,清丽淡雅,向你封闭的世界吹进清新的空气。这样一个精灵一样的女孩落在眼前。
从此岁月无忧愁。从此她占据了你的所有内心世界,从此你会躲在一处,等待一个即将出现或者必将离去的背影。心有千千念,想一次次记清她的样子,怕某一天走散,再也看不到她的笑颜,独自丢下你在风里踯躅。你做出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样子,以出其不意的冷落来刺激她,以喜怒无常的言谈来作弄她,而她总是笑脸盈盈,一副天远水阔的淡然。
你一直疑惑她的超然,她那种天真无邪、腹书芳华让你迷醉。在你刻意保持的距离中,她似乎从来不明白一个柔肠寸断的少年风情。她像一个迷宫,让你走进去,然后让你惊慌失措,落荒而逃。有一天,她波澜不惊地说起她的母亲,泪水颗颗晶莹。原来她也有和你一样的被人忽视的不安,原来她也有和你一样的漂泊不定,而她只是将自己包裹起来,给世界一个好看的侧影。她说人们都会兴高采烈地活下去,我没有必要把自己的悲伤拿出来欣赏,搞坏别人的好心情。在那样年少的岁数,她就有了常人不可把握的理智。她风一样让你凉爽一阵,又空气一样无影无踪。
一天,她仰望着星空说,在遥远天边我们是哪一颗?还会再相聚吗?“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她就像被倒春寒损伤的幼苗忧伤无限。你以为你们一直会那样行走在朦胧、黯然神伤的时光里,在那里分享你们稚嫩的精神世界,一直走下去直到街的尽头、灯光熄灭的郊野。
她以一场秋雨的样子消失在你的生活里,犹如河里腾跃的鱼儿,只是一瞬间跳出水面一晃靓丽;犹如天空无声的闪电,只是一刻间风驰电掣照耀大地。没有一声再见,她从你的视野里消逝得无影无踪,你却有扑朔迷离的疑问要她回答,你还有纷至沓来的时光没有和她分享。
而今天,在我们即将走完青春对的时光和错的时光,我知道妞妞你一直在那里,在那里的天边,在我心里的这面。
遇见你,注定了今生的漂泊和忧伤!
遇见你,注定了一起行走在季节里!
我注意到三天以后,“北京妞妞”查看了我的空间。她在留言里发送了一个流泪的表情。
第二天我的QQ聊天屏闪动,于小禾给了我手机号。我依然在空间里写写文章,我那些文字都是故意留给于小禾看的。她几乎每天都进来查看。我偷偷地乐,每天充满了激情。
于小禾从来不给我打电话,一直用QQ和短信联系。突然一天,她发来她的机票行程,她十一月十九号来新疆,二十一日返回北京。她说二十号下元节,她要去吐鲁番看高昌古城。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下元节”。我查百度百科,知道农历十月十五是“下元日”,是中国民间传统节日。正月十五称“上元节”以庆元宵;七月十五称“中元节”,以祭祀先人;十月十五称“下元节”,以祭祀祖先。道家有“三官”,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三官”的诞生日对应农历的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这三天被称为“上元节”“中元节”“下元节”。过下元节,以祈福国泰民安。
吐鲁番以“火洲”著称,于小禾要在大冬天看高昌古城,有点出乎意料。不管怎么样,只要于小禾愿意,做什么都行,我借了一辆越野车。
见到于小禾,还是让我吃惊,她嘴唇微翘,什么时候都像在微笑的样子,长发飘飘,翩若惊鸿,美若天仙!我无法描述视觉带给我的冲击力。她已是一头长发了。她身着大红色徒步服,穿紧身牛仔裤,脚蹬红色运动鞋,像一束火焰。
她看着我,微微一笑,模样还是少年时清丽的样子,神情里多了一些岁月和矜持。
晚上,我们在美丽华酒店的自助餐厅吃饭。她话不多,吃得很少。她去英国留过学,现在北京一家农业研究院的一个公司做图书出版。
我们用英语和汉语聊天,聊起过去,于小禾一直在听。
“你还记得这么多事情?你记忆力真好。”于小禾说。
“我怎么能忘记那些美好的日子。”我说。
“你好抒情呀。”于小禾说。
我有点尴尬。
“那个王少飞成了我妹夫。”我说。
“当年你用篮球砸他,他要叫朋友揍你,我阻拦了他。”于小禾说。
“我一直以为你们在递纸条。”我说。
“哪有!就是喜欢一起打球。”于小禾说,她的脸上有一丝羞涩。
我们不约而同地举起啤酒杯。
“小禾,你气色真好,像个学生,你生活得一定很幸福。”我说。
于小禾不再说话。我想我一定触碰了于小禾多年来隐藏着的委屈。她坐在那里,眼角有一丝潮意,有些动容,但她努力压制着内心升腾的情绪。那一刻,我真想把她搂在怀里大哭一场。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开车带于小禾去吐鲁番,她看到冰雪覆盖的辽阔大地无比兴奋,忘形地称赞大美山川,露出少年时调皮、清纯的神情。
“新疆是个令人神往的地方。在北京久了,觉得拥挤,看到那些‘北漂’,我常常想人们总想往繁华中挤,然后向上看,却忘了本身并不在泥土中。很多人特别拼,目的就是过城里一样的生活,但不敢说自己足音铿锵、步伐坚定。而世界之大,广阔天地,总会有人在平凡中创造不平凡的奇迹。我就是这样看待你们新疆人的。”于小禾说。
“那你就留在新疆吧!”我说。
“没有留下的理由。”于小禾说。
“我算不算理由?”我说。
于小禾不再说话,一路看书。我有点惆怅,也有点怨气,跑这么大老远,不留着时间说话,真是一种浪费。我有千言万语要说,却说不出口,内心折磨。
来到高昌古城,游览时间已经结束。
白茫茫的雪地洒满落日的余晖,一派肃杀苍凉。
于小禾认真地看古城墙的说明,然后站在门口。她在落日里升腾,像一只天上的神鸟,像一个人间的公主。我抓拍了那张照片。
晚上,吃过饭,我敲门,她没有开门。
我坐在隔壁的房间仔细端详照片里她美丽的模样。
今生,我一定要抓住她,陪她走遍千山万水,一起终老。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我写下一首诗歌,用手机短信发给她。
城门前的公主
那扇千年繁华的门
走过帝王
和将相
还有持剑飞驰的铁骑
旌旗如虹
生死如歌
倚墙的公主
笑看苍穹迎天下英雄
这扇尘埃浸染的门
矜持女孩
和阳光
身后悠长小巷缠绕了几多风情
笑靥欢歌
心若履霜
门前的公主
陌陌长路有豪杰回望
十八年以后,我们再见,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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