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新疆。那时候,我父母亲早已在乌鲁木齐买了新房,和我住在一个小区。看到我白发苍苍,我母亲马翠花抱着我大哭一场。
我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我父母亲心碎。
“有风范,这才像留学回来的学者。”我父亲都笑魁故作欢乐地说。
我的眼前只有于小禾憔悴的影子。我吞吞吐吐说了于小禾的病情。我母亲抽泣起来。
“命不好,也别太伤心。大转跑大北京找了个好媳妇,别人羡慕。福祸相随,大家闺秀不一定健壮,村野丫头不一定耐贫,健康就好。”我父亲说。
一股怒火蹿上心头。
“爸爸,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办?”
“生而必死,圣贤无异,人就是一棵芦苇,春发冬亡。要顺命呢。”我父亲说。
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我父亲那么冷漠。
“你能不能不说那些无用的闲话?我老婆要死了,你孙子的妈妈要没了。我不能没有她!”我平生第一次对着我父亲吼叫。
我撕心裂肺地哭。我母亲马翠花陪着我哭。
我父亲呆坐在椅子上,不再言语。
我哭够了,点了根烟。我几乎不在我父母亲面前抽烟,一方面我母亲身体不好,另一方面我觉得那样不尊重老人。
“人有生死,木有春秋。儿子,你以为我不难受?我怕你心死啊!我说什么你才能不被这些倒霉的事情打倒?”我父亲哽咽着说。
我跪倒在我父亲脚下,抱着他的腿呜呜地哭。我父亲用手拍着我的背,一下一下又一下,然后他开始放声大哭。
很久很久,屋子里悄无声息。
我陪我父亲回了趟白水城,帮他卖他在南疆农村的承包地。由于假期有限,我请艾力·马帮忙。艾力已经当了副县长。
“大转,你可想好了,你爸爸的地是养老钱,这地只要挂出去就有人要,现在都在搞土地集中连片开发,林果业效益好,土地可是人们眼中的热馕。”艾力说。
“那给老人留五十亩。”我说。
“你要再等几个月,到年底卖,会有人出好价,秋收以后农场主手里有钱。”艾力说。
“筹一百万就行了,要现钱。”我说。
一个星期以后,我父亲都笑魁回来,把一百二十万的银行卡,交给我。
“儿子,别怨我,也别太急,我还是那句话,尽人事听天命。不行了,我把房子卖了,租房。我们家就你一个栋梁了,你别倒下。”我父亲说。
我咬紧嘴唇,拥抱我父亲,深情地拍拍他的背。我父亲老了,背弯得像一张弓。我的眼里含满泪水。
回到北京,我把于小禾转到北京最好的医院,她的病得到控制。
当所有的医疗手段用完以后,于小禾的病情不见好转。
“只有进行骨髓移植。”医生说。
于小禾几乎所有在北京的亲戚都来了,我才知道于小禾有个大家族,她爷爷以上几辈都出生在燕京城。我一直以为她老家在内蒙古,我为自己的发现有点得意。我知道她家人不支持她嫁给一个大西北的男人。但当她遇到困难,他们家人对我无微不至地照顾于小禾非常满意,终于承认于小禾嫁给我是一种正确的选择。他们不明白,我不是娶一个北京姑娘,我是在找我的命!我磕磕绊绊走了一路,遇到于小禾,我才走到光明的境界,我的生命才无比灿烂夺目。我找到了世界上唯一我懂又唯一懂我的女人。她是渡我过河的唯一小船,她是我走向未知世界的唯一通道,我必将和她生死相依!
经过耐心的等待,没有配对成功。
“回新疆吧,妞妞?”我说。
于小禾点点头。
回到新疆,我突然想起于小禾还有一个表姐——李小雪。
我去了电台,李小雪已经是一个知名的播音主持人了。
多年以后,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找李小雪。她的大辫子变成了一根马尾,依然飞舞,神采飞扬。
我嗓音颤抖,说明来意。李小雪冷若坚冰,一言不发。我不知道她在不在听。那一刻我有了跪地求饶的心思。李小雪接了个电话,说声“再见”,转身走了。
走在大街上,我仰望天穹。远处的天山,山高雪白、熠熠发光、冷峻伟岸。我心碎如冰,泪水顺颊而落。飞来的横祸,让我茫然失措,我感到无助和绝望。
于小禾在用手机给自己录视频,她几乎每天对着天花板留一些话语,给我们的龙龙。
“再见,都禾平,我们一家缘分太浅,记住妈妈一直深爱着你,你爸爸是妈妈在这个世界找到的唯一懂妈妈的人,你们要替我好好活着。”
这是每次于小禾结束录制时的告别语。
我有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我看到一只黑色的手在拉开一个大幕,大幕向于小禾迎面扑来,她一半的身躯淹没在黑暗里,一半的身躯飘浮在明亮的光里。我无法挡住那些黑暗的力量。
我买了于小禾喜欢吃的石榴,回到病房,握着于小禾柔弱干瘪的小手,勉强挤出笑容。
“妞妞,好人有好报,相信我,我们都会活得好好的。”
于小禾眼角流出无助的泪水,用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臂。
那一下下拍击,产生了巨大的力量,一股撕心裂肺的伤痛让我觉得委屈无边、绝望无底。我身心皆碎,伏在于小禾的胸前放声大哭,我犹如走入了一个漫长的通道,黑暗沉沉。
我们等待着奇迹的发生,我们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第三天,我正在上班,手机铃声刺耳地响起来,是医生的来电,我心惊肉跳。医生说,李小雪和于小禾的人类白细胞抗原(HLA)相合,可以进行异基因造血干细胞移植。
我听不懂医生说的术语,只知道配对成功了。
医生说患者和捐献者在移植之前,要再做一系列的血液与骨髓检查,还会有骨髓移植并发症,总之都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可怕预测。
自从于小禾生病以后,我一直在思考死亡的问题。我有时候会幼稚地想,只要不去思考这个黑暗的问题,生命就会永恒。我心怀恐惧地思考这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我意识到即使躲避它,它依然存在着,每时每刻都在逼近,躲在暗处狰狞地张开恶嘴。生命和死亡就像太阳和影子相伴相随,它们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别无选择。所有生命都会遭遇没有明天的那一天。我希望自己的死亡会是为了一个美好的信念,让死亡给生命赋予某种意义。
于小禾却用即将到来的死亡告诉我:生命无常生命不易,今天我活着,而明天我必将死去。以前,我一直在想如何珍爱生命,度过一个短暂人生,度过一个有意义的人生,让生命在永恒中发出光芒,照耀人们走在幸福的路上。而现在,我只想放弃我的所有,让我的爱发光,照耀即将降临在于小禾身上的黑夜。我看到于小禾的天空一片黑暗,阴风阵阵,我却无可奈何,无力护住她手中的蜡烛,我将眼睁睁看着她生命的光在我眼前渐渐熄灭。
我生不如死。
于小禾,我在这里!我要你和我一起在这里!我要你和我一起寻找生命的真谛!
李小雪来了,她替我接过了于小禾手中的蜡烛。
我内心生出对李小雪另一种刻骨铭心的爱恋,我甚至想只要她需要,我可以奉献一切,回报她的生死交情。
见到李小雪的时候,我就放弃了这种死心塌地的想法。李小雪对我依然冷若冰霜,让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对于小禾的大义凛然仿佛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们从北京的大医院请来专家,在新疆给于小禾和李小雪做骨髓移植手术。
李小雪苏醒过来。
“我们两不相欠了,我杀死过你的孩子,我又救活了你的女人。这就是报应!”李小雪说。
我心如刀绞。
于小禾苏醒过来,她看着我,眼睛里流出眼泪,一滴一滴……
她的眼睛似一汪泉眼,泪水汩汩流淌。
“我以为今生不能相见……世界多美好,活着真好!”于小禾说。
我一直握着于小禾的手,笑眯眯地听她说话、看她呼吸,眼睛里的泪水无止无尽地流。
那些日子,我在两个病房间奔波。她们康复得很好。
阳光在我的头顶照耀。
我心头生出强烈的爱意,生出一种奉献的激情,我被一种不求回报的给予感动。我产生了心疼这个世界每一个人的念头。在这个孤独的世界,每一个人都无依无靠,如果没有了爱,人会像枯萎的花朵,人间会像黑暗的长夜。是爱帮我战胜了苦难,寻找到希望。那种油然而生的爱意,在我内心升腾,焕发出一种巨大的力量,一种热爱生命的力量。
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内心不再迷乱,我的内心充满了对人间的热爱,我爱于小禾爱李小雪爱这个世界形形色色的每一张脸。
“我们要为爱这个世界好好活着!”我对于小禾爽朗地说。
我很想把自己的感受告诉李小雪,但是我无法诉说。李小雪总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我不知道李小雪早已不再思考关于“爱”的问题了,她心如死灰。但是我的眼底却浮出一片碧绿的深潭,让我惊诧不已。自从认识李小雪以来,我的眼底总是迷雾蒙蒙,而这一次,我却看到了一汪深邃宁静的潭水。
冥冥之中,有一些力量在感动世界。千恩万谢,于小禾的病被基本治愈。
我的生活幸福得像一幅水彩画。
我包容的心态、忘我的精神,有了回报,在三十五岁那年,我被提拔当了副处长。
我父亲都笑魁专门把我们一家请到他家里。我母亲马翠花已经不再做饭了。小时候,我母亲在我眼里就是一个保姆,我父亲奔波在外,回到家里总能吃上一碗热饭。我父亲卖了酒厂以后,因为心疼我母亲,开始学习做饭。
我父亲简单炒了一份炒烤肉,炖了只鸡,炒一碟花生米,拌一份凉拌黄瓜,拿出一瓶穆塞莱斯酒,和我们边吃边聊。
“官是什么?”我父亲问。
“在政府担任职务的人。”我说。
“对!你以后属于公家的人。你是我儿子,但要为国家服务。”我父亲说。
“我懂!”我说。
“我怕你不懂。古人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家是穷人,是小人物,现在你当了个小官,要感谢组织,别以为自己长了本事,没有共产党你什么也不是,老老实实做人,干干净净做事,天高路长,要做人中君子,要掂量自己的斤两。”我父亲说。我儿子龙龙用筷子敲碗。
“这孩子洗不掉都家的‘穷气’,当当地敲得我心颤。”我母亲笑着说。
于小禾赶紧拿掉龙龙手上的筷子,换了一把勺子。
“我劝你,闲暇了读一读毛**的书。现在花花绿绿的世界、花里胡哨的说道,都不知你们学习些什么。以前,我们心明眼亮,我看你现在还思想不成熟,有点乱。”我父亲说。
“我们学***理论、‘三个代表’、科学发展观。”我说。
“都是马克思主义,都好!我们中国的官员要把道理学透,要读毛**的书。毛**说,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白开水一样的道理,深刻!”我父亲说。
“我几乎没有读过他老人家的书。”我说。
“要读!毛**说我们是做官,官是得做,我们有些干部是老子天下第一,看不起人,就不愿意以普通劳动者的姿态出现。”我父亲说。
“给孩子说那些干吗?他比你知书明理。你一辈子都说要他种地,我看你不教他,他不一样当干部?”我母亲说。
“三人行必有我师,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我父亲说。
“你以为你是教授?”我母亲说。
“孔夫子说种地他不如老农。我当过书记,虽然是个村党支部书记,但也是***。你家大转当过吗?没当过,就得谦虚求教怎么当干部。”我父亲说。
我母亲气喘吁吁不再言语。
“妈,不过我爸爸说的毛**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非常高明!我去网上查一查,要学习一下。”我说。
“查什么网,读原著,知书才能达理,什么时候做官做到古人讲的‘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才算有所出息!”我父亲说。
回家的路上,我沉默不语。我对提拔的事情还是比较激动,毕竟有一种被肯定的成就感,但至于怎么样做官,做怎么样的官,我几乎没有认真想过。而我父亲都笑魁却像一个老师一样手把手教我做人、做事、做官,让我心生敬意。
“你爸哪是农民,就一组织部部长。”于小禾说。
“我爸说的不对?”我说。
“特佩服,难怪你那么厉害,根红苗正。”于小禾说。
我顺手搂过她。
晚上,我和于小禾一起给龙龙洗澡,龙龙已经会叫“爸爸妈妈”了。
“李小雪要离婚了,她老公搞家暴,找小三。”于小禾说。
“什么?李小雪也算新疆名人,嫁他刘大海是鲜花插牛粪,他还胡来,太不是东西。”我说。
“她老公嫌弃她不会生养,她先天不育,在家里有短处。”于小禾说。
“短什么短?男女平等是一种基本人权,女人天生给男人生孩子?生不生孩子,不是男人说了就算。女人就没有选择的自由?这个李小雪也真是,为什么没有了自主意识。”我说。
“你还真为我姐姐想,她怎么就没遇见你?她也是遇人不淑。”于小禾说。
我心虚,不再说话。
我的心揪着痛。
我认识李小雪的老公刘大海,还是在市政工程施工的工地上,那次市上搞联合安检,我才知道刘大海是个包工头。他见了我万分亲切,搞得检查组都不好意思深究一些问题。他油头滑脑的腔调让我无语。刘大海头发油亮得站不住苍蝇,眯着眼斜着嘴,叼着根香烟,整天开一辆悍马车,一张嘴,不是这个领导的名字就是那个大咖的名字,能耐挺大的样子。我见他第一面,眼底就飘出火苗,我知道我们俩不是一路人,可是人家老婆李小雪对自己的老婆于小禾有救命之恩,还是亲戚,所以认识以后,我和刘大海的关系一直将就着。
刘大海喜欢请人吃饭,他说干他那个行当的,全靠人脉。刘大海说,平台是风水,人脉是资本,好风水好人脉好项目就是天时地利人和。我们认识以后,他几次请我吃饭,我不喜欢喝那些莫名其妙的酒,夸夸其谈地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见各种各样的陌生人,喝得颠三倒四,让我厌恶。刘大海看请不动我,就让李小雪叫,我没辙,慢慢参加了刘大海的几次聚会。刘大海总是拍着我的肩膀介绍:“都处长,我妹夫,我们生死之交。”
我每次都有一种羞辱感,和他做亲戚让我丢人。他狐假虎威的土豪腔调让我反胃。我心里想着,这李小雪的眼神就是不好,嫁给他,也算是池鱼林木,早晚没什么好事。
日子久了,刘大海经常来我家,慢慢熟悉起来,我也不再怎么反感他,有时候觉得人分三六九等,亲戚也不是自己找来的,再说在乌鲁木齐我和于小禾就是外来户,我也不再介意与他来往,心想,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于小禾的话,让我一夜辗转反侧。
第二天,我来到市政建设工地,找到刘大海,我怒火攻心。
刘大海见到我,大大咧咧过来,拍一下我肩头给我递烟。
我双手推着他的胸脯。
“刘大海,你都他妈是人不?敢这么欺负我表姐。”
刘大海一向认为我只是个小小的副处长,平时人前敬我,就是扯个虎皮拉个旗,给我面子。其实,他和我一毛钱关系没有,哄着哄着,我还拽着自己头发爬到他头上去了。刘大海内心正毛着,和李小雪的婚姻搞得他精疲力竭,正看啥啥不顺眼。
“叫花子亮相——穷相毕露。我家的事情,你翻什么脸?”刘大海吼道。
我们吵起来。
“你在家打老婆,在外找小三,干个工程赚点钱,了不起啊?你是什么样的人渣?”
我一股脑儿把所有的怨气发泄出来。刘大海每天耀武扬威,我却当着工人的面揭了他老底。我俩直接动起了手。
本来亲戚打架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偏偏被特警巡逻遇到了,直接把我俩送进派出所。一番搅腾,我被单位领回来。单位领导觉得我作为公务员在工地打人,有点损害单位形象,让我做书面检查。
正在这节骨眼上,有人举报刘大海偷工减料搞豆腐渣工程,还行贿。十八大刚开完,全国掀起反腐风暴,“打老虎拍苍蝇”。
刘大海被抓了。
晚上,我在给龙龙洗澡,门口响起敲门声。
于小禾开了门,欢天喜地地把客人迎进门,来的是李小雪。
“你也别当包公,和刘大海离不离你说了不算,你去工地打架,有人早就看不惯他,再看到你政法系统的干部被他打,不就给人落下口实?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本来我们就是闹闹,我叫他别回来,如今你把我搞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这就是你对我李小雪的回报?”李小雪说。
我哑口无言。
“姐姐,他找女人了!”于小禾说。
“你问问你的男人,他有多干净?我又不需要**情忠贞的典范,那是人间童话,我们不是神,都是人!我只要一个老公和一个家。”
李小雪走了。
我一直将我和刘大海打架的事隐瞒着,当于小禾问明了情况,她一下子昏厥过去,我惊慌失措,赶紧给她进行人工呼吸。
于小禾醒过来,躺在我怀里,我心思烦乱。于小禾突然像火山爆发,甩手给了我一个耳光。
都禾平在水盆里拍手直笑。
那阵子,我被莫名其妙地牵扯到刘大海的案子里,焦头烂额。纪检委几次找我谈话,要我交代和刘大海的问题。我一向做事干净,心底光明磊落,我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有问必答,可是每次离开,都觉得纪委干部的眼睛里露出不信任的目光。我眼底时不时飘出火苗,惶惶不可终日,把自己从政以来的经历过了一遍,还是觉得问心无愧。只有慢慢等待刘大海的消息。我心力交瘁。
每天,我回到家里已筋疲力尽,却依然装出开心的样子。我不想让于小禾担心。但我的内心不踏实,听说刘大海供出了一些腐败分子,牵扯到许多人。
那天晚上,我和于小禾一起给龙龙洗澡,门口响起敲门声。
纪委的同志确认了我的身份。我被“双规”。
我一头雾水。最后,在办案人员的提示下,我想起有那么一次不清不白的事情。
那天喝酒,平时刘大海大口喝酒大碗吃肉,那天却说痔疮犯了,滴酒未沾。喝完酒,刘大海开车拉我去一个干部家,让我搬一箱酒上去。
“人家又不认识我,怎么会收东西?”我说。
“生瓜蛋子,认识你他还敢收?你就是我电话里说的快递搬运工。”刘大海嘟囔道。
“你净干污染环境的事情,社会都让你们这些人搞坏了。”我说。
“你他妈装处女,你家我没送过酒?你没抽过我送的烟?”刘大海一副流氓嘴脸。
“我们是亲戚,是两种性质。”我说。
“一码事,我没事花钱伺候别人?”刘大海说。
我气得七窍生烟,我恶狠狠地看着刘大海。这个“兄弟长兄弟短”的包工头,在他眼里所有的事情都是交换,一点人情味没有。
“别看了,我们是亲戚,只有让你来,才会保护我这个亲戚。”刘大海说。
我把一箱茅台扛到那干部家。
我内心核算了一下,一箱茅台一万多,也确实违纪,就如实给纪检委的干部陈述一遍事情经过。
“早说呀,刘大海早把你供了。”纪检委干部说。
那个收酒的干部前几天也被抓了。
“那里面不全是茅台酒,装了二十万现金,我们无法确认你知不知道现金的事,但箱子是你搬的。”办案人员说。
我一去不回。
我父亲都笑魁卖了地,给于小禾治病,村里还有他一九七九年最早承包的二十亩地和五十亩开荒地没有卖。他每年回去收十万来块钱的地租,加上农村也开始给农民上医保,老两口的小日子过得顺心。哪想到平地起惊雷,我这个让全村人引以为傲的凤凰,却成了个落汤鸡。
我父亲都笑魁变得沉默寡言,开始有点怀疑自己的人生。我母亲马翠花天天以泪洗面,她信仰的根基被摧毁了,她觉得即将坐牢的儿子,彻底玷污了她纯善的良心,毁灭了她对人生正直的追求。我母亲本来就有心脏病,从此一病不起。
后来,我一直在猜测我父母亲听到我被抓以后的心情。他们老实了一辈子,培养出我这棵让他们引以为傲的独苗,怎么就突然间犯了罪?儿子的遭遇打破了他们的人生底线,也打破了他们望子成龙的期待。他们一定伤心欲绝、肝肠寸断、万念俱灰!
只有于小禾是清醒的,她相信我是清白的,她从不怀疑我高尚的情操和伟大的理想。她知道我从俄罗斯回国以后,就几乎想明白了一些人生的道理,知道我从不会像别人一样随波逐流。我的报国之志一直深深打动她,我的孝顺、明理、勤奋,这些难得的品德,一直浸润在我们的家庭里。
“人是要有更高尚的追求的,青春有梦转乾坤,昂首笑傲与天齐。”
于小禾总是想起我信誓旦旦的诺言。
我母亲马翠花病倒了,气若游丝。于小禾守护我母亲三天三夜以后,我母亲撒手人寰。
我被临时放出来,给我母亲马翠花办丧事。吊唁期间,我非常节制,没有哭出声来。于小禾站在我身边撕心裂肺地哭着。
我父亲都笑魁哭得昏死过去。我很清楚,我父亲是个坚强开朗的老人,但这一次我父亲似乎被击垮了。
在送我母亲火化的那一瞬,我五内俱焚。
“妈!”
覆盆之冤,人亡家破。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妈,我来了!”我吼叫一声。
我一头撞在炉壁上。
“大转,别难过,你别太难过啊。”
于小禾紧紧地抱起我。
笑笑回北京之前对于小禾说:“于小禾,你毁了我哥哥一家。”
三个月后,当一切都真相大白的时候,我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为了消除对我的影响,我被调离原单位,到另一个文化单位当了副调研员。
路似乎走到头了。一个从“双规”楼里走出来的人,不管干不干净,已不是过去的我,我活在身边人异样的眼神里,他们有意无意地与我拉开距离,避之如臭水。
我没有心思去关心别人的看法,依然沉浸在对我母亲马翠花的愧疚中无法自拔。我以身陷囹圄的罪人的形象走进母亲临终的世界,我母亲从灵魂里遗弃了我。人间的路上,我再也无法走进她的世界,我像个弃儿一样徘徊在归途。
我父亲都笑魁说:“你母亲临终说,她相信她的儿子是清白的,从她身上掉出来的肉长什么样,她心里亮着。”
我抱着于小禾,抱着龙龙,慢慢安静下来,心里的悲恸雨一样倾盆而落。
于小禾含泪说:“路再难,也要走。”
我怀抱着我母亲的骨灰,去白水城安葬她。长空之上,俯瞰大地,山峦起伏,江河静流。我的心波澜起伏,想起了和我母亲一起的时光,对我母亲的爱波涛汹涌,横亘在大地,延绵不息。我母亲走了,我父亲也日渐衰老,今后,在我的语言里,再没有了“我父母亲”这个词组,唯有我对我父母亲的爱深沉如初。
我从一个小村庄走出去,去美洲去欧洲,在地球上跨越奔跑,去寻找活着的路径,把青春折腾得一干二净,等我在脚下寻找到方向,却出师未捷,何处是归程?命运,你是什么?我还要经历怎样的生死难关,你才能接纳我?生死如梦,跌宕起伏。
如今,我成了一个父亲。当我抱起儿子都禾平的时候,终于理解那种源自灵魂深处、血缘深处的爱,浓烈而炽热,一瞬间占据我全部的身心。路再难,也要走,未来还在等着我。
于小禾康复得不错,像一棵走向盛夏的树,枝叶渐渐丰盈,焕发出生命活力。我的爱人战胜黑暗,坚强如初,从远处向我走来,温暖了我寒如坚冰的内心。
于小禾嚷嚷着要去工作,她说人勤病就懒,人懒病就勤。我知道,她是不想成为这个家的拖累。我不敢让她做太重的体力活,但也无法阻止倔强的她,左右为难。
于小禾自己找到了工作。
网络购物如火如荼,北京大妞于小禾把握社会脉搏的触觉非常灵敏,她意识到在互联网的0和1之间蕴藏的巨大能量,必将改变生活的方式。她天天学习网络经济的文章,研究互联网,让我心生好奇。后来,于小禾不哼不哈在网上开了家淘宝店,叫“北京大妞的新疆果园”。
于小禾在乌鲁木齐干果市场跑,走遍华凌干果市场、六大市场、东环市场等干果集散地,筛选优质干果,重新包装,设计出简约文艺的图案,麻雀变凤凰,好吃的干果变成好看好吃的精巧礼品,畅销一时。于小禾忙着网店的事,宣传、配货、发货,乐在其中。
曾经柔弱的女人忙前忙后,变得坚强。我上着那不咸不淡的班,越发心疼,内心不安。男人护家庭,天经地义。于小禾说看重我不在金钱。她说你一个公务员,挣什么钱?嫁你就嫁的是情怀。那些比誓言坚硬的话语让我生出今生无悔的爱恋。
于小禾的网店红火,月收入轻松过万。我惊叹互联网的力量,一个虚拟的网络承载了寻常百姓家的幸福。
我父亲操心他那些远在一千公里外的承包地。
二〇一四年,春寒料峭,当大地复苏的时候,新疆开展了“访民情、惠民生、聚民心”的干部驻村工作,吹响了维护祖国统一、维护民族团结的集结号,一场以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为目标的社会治理实践,在天山南北轰轰烈烈拉开序幕。
我似乎一下子找到了我的历史使命,有一种志在千里的亢奋。我渴望着投入这个时代,经天纬地,担负起历史的责任。我毫不犹豫地报名要去南疆驻村。我焕发出从未有过的生命活力,似乎找到了人生的伟大意义。
这一次,组织没有批准我,因为文件说:“好人好马上前线。”我才知道,因为那些不清不白的违纪案件,我被搁置起来。
我变得灰心丧气。
“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只要天下太平,不争名利。”我父亲都笑魁安慰我。
我的内心依然难以平静。我觉得自己不再清白,不再被组织信任,我丧失了前进的动力。
二〇一四年五月,夏季小满的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上班,人们神情紧张,我感觉到一丝异样,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让我惴惴不安。
中午于小禾的电话又响起来,我的心头直颤。
“李小雪死了!我姐姐死了!”于小禾哭着说。
一阵天旋地转,我眼前一黑,仆倒在地。
吊唁厅里,我寒心彻骨,面对着躺在玻璃柜里的李小雪。阳世三间,没有她脚踏之地,我痛入心脾。我真的希望李小雪能够重生,或者我替她死去。我看到那条美丽的大辫子从我眼底的深潭划出一圈一圈涟漪,消失在幽暗无底的时光的隧道里。
我终于明白自己一直爱着李小雪,这个女人一直潜伏在我心底深处。那个和我的青春一起成长的女人,那个成全了我爱人生命的女人,从此魂飞魄散、阴阳两隔,我将形单影只、孑然一身走在怀念她的路上。
我哭泣起来,于小禾双手捧着我苍白的脸,然后紧紧地拥抱着我。
那天,我奋笔疾书,写下悼文:
你走了,带着你鲜活的生命,那些曾经的时光已经凝固,还有那些爱和牺牲和这个世界一切的意义。
你走了,从我的宇宙里摘下了最亮的一颗星。极目远眺,星空闪烁,哪里是你的方向你的光明?那些光明曾经像灯火一样照亮我的岁月,曾经像炉火一样温暖我的生命。没有你的星空,光芒不再;没有你的星座,时岁不移;没有你的星光,颠沛流离。
在这里,我默默期盼,让思念化作清风与你一起飞翔,让目光铸成轨道与你一起飞离。我将站成露台的模样,等待你疾驰的脚步小憩。
在这里,还有人间万象,舟过轻扬,风吹飘衣,前路悠远,晨光熹微。请你留驻啊,请你张开怀抱,带走所有的、所有的爱你的温度!让你的世界莲花盛开。
归去来兮!我热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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