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我又开始迷茫，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幸福的人。我回忆自己这些年的人生经历，其实一直在冒险，追求那种被称为“幸福”的东西，向往着、实现着、失去着，在一种无法确认中，忐忑不安地前行。
我们得到了想要的东西，瞬间会失去兴趣，怀疑起出发的目的，这一切是我想要的吗？我们犹豫不决游移不定，而时光匆匆，已是皓发白首。那些爱情和友谊、婚姻和家庭、工作和社会是我们在人生路上采摘的果实，但对我们不一定合适。得到了，仿佛实现了幸福，失去的那一刻仿佛是一种失败，但也无法确定是不是不幸福。
我每天都在思考这些问题，李小雪的意外离世让我对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感，和于小禾的婚姻让我有一种把握爱情命脉的成就感，工作的失意常常使我产生岁月蹉跎的失败感。
我的工作让我享受成功和奉献的快乐，我一直以为我来到这个世界，是工作让我拥有了属于我的事业、寻找到了独特的自我，在那里我兴趣盎然，生命发光。我和这个社会不再有隔膜，我和这块土地的人不再陌生，我热爱它给予我的安全感和责任感，我在为他人服务的过程中实现了价值，享受快乐。而今天，我却觉得我已经不被人需要，失去了展现才华和理想的机会。
我更加沉默寡言。
每天，我无精打采地工作，回到家一起和于小禾研究育儿经，研究菜谱；每天写孩子的成长日记，学着炒菜做饭，花样翻新；闲暇时，我拿出吉他，弹几首流行歌曲：
……
***直别趴下
有泪不经意地擦
就算前方坎坷狂风暴雨
拍在我的脸颊
男人再苦也不怕
心中有梦闯天下
……
……
时间都去哪儿了
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
生儿养女一辈子
满脑子都是孩子哭了笑了
……
自从母亲去世以后，我父亲都笑魁的话也越来越少，看到我无所事事的样子，他心里急，却不问我。
那天，我拿瓶酒，抱起吉他，边喝边唱：
……
鸿雁向苍天
天空有多遥远
酒喝干再斟满
今夜不醉不还
……
我父亲抹一抹眼角。
“人不可以不坚强，任重而道远，死而后已。人生的路还远，不要一叶障目，没有过不去的坎。”我父亲说。
我父亲说完，把杯子里的酒喝干，走了。他的背驼得更弯了。
于小禾送我父亲到楼下。
我倒在沙发上发呆，于小禾静静坐在我的旁边，把头枕在我的臂弯里。
“妞妞，我得到你的那一刻，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宠儿，人生短促，人海茫茫，我们能相遇，我们的情缘独一无二，你就是我期待中的那个‘唯一者’。”我说。
“我知道，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次生命燃烧的爱情，我们是极少数的幸运儿。”于小禾说。
“可我为什么变得失望、厌倦和麻木？我们依然亲密无间，你依然吸引我，我们收获了爱情的果实，可是为什么我有一种幻灭感？”我说。
“难道你开始怀疑我们的爱情？”于小禾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
“别人说‘好的婚姻是人间，坏的婚姻是地狱。别想到婚姻中寻找天堂’，可我就是觉得你给了我天堂。”我说。
“你不是在为我烦恼，你在为你的工作。无理想的现实太平庸，基于理想的现实太脆弱，幸福的人生究竟是什么？你不但需要独一无二的爱情，你还需要独一无二的抱负，你更需要独一无二的人生。”于小禾说。
我惊诧于于小禾的感受。这些日子，我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尽可能不让我的情绪影响家人。但是我父亲和于小禾都感受到了我不积极的人生态度。
我相信，幸福的爱情能不断地激起生活的激情和希望，又不断地被所激起的希望改造。心中有爱，就会心甘情愿地体会对方的酸甜苦辣，互相体贴、包容，担负起人生的重负。
“你抽空办一下嘟嘟的领养手续吧。”于小禾说。
我支起身，仔细端详于小禾。
“我要你给我生。再说别人的孩子，我们是不是操心过头了？”我说。
对领养李小雪的孩子，我内心矛盾。尽管李小雪对我们家有恩，但我从来没有打算过替她抚养后代，我没有那种无私的境界。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做人不必那么狭隘，我的命是嘟嘟妈妈——我姐姐，捡回来的，我们养她天经地义。只要你愿意。我再生一个孩子和养一个嘟嘟都一样。”于小禾说。
“我们生的姓都呀！”
“你说让她张开怀抱、带走所有爱她的温度！只是一篇祭文吗？我从你文中看到的是善良是慈悲是无私的爱。善待她的孩子才是我们最大的报恩。今生欠她的我要用一生来偿还。不管她姓什么，天下苍生都值得关爱，更何况嘟嘟是我姐姐的孩子。”于小禾说。
我无言以对。我知道于小禾心地善良，但让我稀里糊涂养别人的孩子，我还是有心结。
我去监狱征求刘大海的意见。
刘大海惨淡地笑。
“都大转，也算我们缘分未尽，你要养就养吧。姓也改你的，我的姓会给她耻辱。十二年以后我出狱，嘟嘟十八岁了，也不会再认我了。你们可以给她一个幸福的家。”刘大海说。
我记住了刘大海最后对我说的话：“我不能改变这个社会，我只有适应它，谁愿意花自己的血汗钱，低三下四送别人，搞腐败？我不那样整，一个工程拿不上。虽然我进来了，但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老百姓的希望，看到了国家的希望。我是一个牺牲者，社会进步的牺牲者。你要做个好官，心里有公平正义呀。我认罪，值！”
“当暴风雪来临的时候，每一朵雪花都不是无辜的。”我说。
刘大海痛哭流涕。
我用了半年时间解决嘟嘟的身份问题，手续繁杂，从单位开证明开始，展开了一次马拉松式的出具各类证明的长跑，最终确立了收养关系，在公安部门为嘟嘟办理了户口登记，名字叫：都小雪。
民警笑起来，说：“以后，您一定要让这孩子读博士，要不别人以为你们歧视她，只让她读了小学。”
嘟嘟成了我和于小禾的女儿。命里有的终归还是来了，于小禾使我把对李小雪的爱延续下来。
那段时间，于小禾突然变得忧郁，不愿意说话，这让我十分担心。我们平时各忙各的，不怎么聊天，一旦闲暇了，于小禾就看吴军的《态度》《文明之光》，她要求我也看，说我看完以后送给孩子看。她说吴军给女儿的家书讲：面对人生、洞察世界、如何学习、对待金钱、做人做事。她说“成功才是成功之母”，比“失败是成功之母”更合适。
“你成功吗？”我问她，其实是想让她说嫁给我是一件成功的事。
“不知道。”她说。
我的心生出凉意。曾经浓情蜜意的情感渐渐隔膜起来。她总是站在窗口看着窗外，虽然伸手可及，我却感到十分遥远。
那几天，我心里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就是要不要去南疆驻村。单位里驻村的第一书记回来了。围绕二〇二〇年精准扶贫、脱贫攻坚的目标，自治区这几年一直从机关里抽调县处级以上干部驻村下乡，担任第一书记。以前是一年一派，这次是一派三年。第一书记既要围绕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抓好工作，又要做第一线脱贫攻坚的指挥者和落实者，连着民意连着党心。他们就像一个个战士，做真的猛士，冲锋在前，攻坚克难，投入到新疆社会治理实践的洪流中，推动乡村振兴。虽然单位处级干部一大堆，但当组织动员报名参加驻村工作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主动请缨。
我们驻村的第一书记已经缺位两个月了，于无声处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我觉得丢人和痛惜。但是人们以躲避和麻木的眼神应对这种难堪的局面，都在忙手头的工作，一副忙忙碌碌、时不我待的假象。我找到主要领导，提出我想下乡任第一书记的打算，我说虽然我下过乡，但我还可以再下乡，我老婆于小禾支持我，只是我的孩子才三岁，于小禾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我还有点顾虑。
我原以为我主动顶缺，领导会拍手叫好，然而他目光里流露出犹豫。
“是啊，我们都有顾虑。你也好好想一想，我们也认真讨论一下，下乡做第一书记，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胜任的。”领导说。
我恨不得一杯水泼上去。明明没有人愿意去，而愿意去的人，他们并没有考虑，只是因为他有一些似是而非的问题。似乎我的动机不纯，在为洗刷自己的罪过、在为自己的位子做打算。
我对于小禾说，我准备报名驻村三年。于小禾沉默起来，非常意外，她眼睛里全是迷惑，我上前搂过她的肩，她推开我。
“你要做英雄？而你要先拯救的应该是我们。”
于小禾眼睛含满泪水，静静地上网，不再说话。
没有人支持我的想法。单位的人们以为我在出风头或者为自己打算，我一直都以为自己和他们不在一个频道；家里的于小禾以为我天马行空，一副好高骛远的做派。我无法解释我的想法，人们对现实变得麻木，似乎幸福都是人生应得的一份礼物，不需要理由，只要打开双臂就迎来了理所当然的好日子。而张开双臂迎接苦难、创造辉煌，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能清醒地认识到生命的责任，不再浑浑噩噩度过人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连平时和我心心相连的于小禾，也遇到了选择困惑。这让我不可思议。
我去我父亲都笑魁家征求他的意见。
“现在的年轻人不读书了，都在网上找鸡汤，没错，时代在变，人要接受新生事物，可是有些道理是要传承下去的，时间可以打败年龄，但打不败真理。”我父亲说。
我给我父亲沏茶，他一直喜欢银质的茶具。不知花了多少年时间，他收集了一套完整的银质茶具，茶匙、茶夹、茶海、茶盘、茶杯，那些久经岁月的银壶发出暗灰的金属光泽，老旧、厚重。我父亲经常用牙膏和柠檬水擦洗那些物件，他对别的东西不太在意，唯有对他这套茶具每天都上心。他说银可以鉴毒，可以灭菌，还可以排毒养生、延年益寿。
“人生啊，就传承两样东西，一个是肉身，一个是精神。传宗接代天经地义，可精神不朽只有圣贤可为。吃是为了活着，活着要吃出意义。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我父亲说。
说句实话，我对我父亲之乎者也的理论有时也听得云山雾罩，但这句话我听懂了——志当存高远。
“我这样做，是不是不近人情？”我说。
“十分不近人情！按照你的心去选择吧，总得有人牺牲、有人奉献，有人长命百岁，有人长居安乐窝。你从小和别人不一样，你觉得可以放下眼前一己之利，成就社会，你就去。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人各有志。”我父亲说。
“于小禾好像不愿意。”
“是我，也不愿意。人家一个姑娘家，弃家离乡不远万里嫁给你，你给了她什么？金钱、地位、荣誉？什么也没有，你被调查，她坚信你；你不挣钱，她认可你；你不当官，她理解你。你是穷光蛋一个，人家姑娘凤凰翔**仞，览德辉而下，知书达理，胸怀天下呢。女人要个男人就图一起陪着，平平安安、平平凡凡的就够了。
陪着慢慢变老？难啊。家里没有男人，家就残缺了，孩子缺爸爸，女人缺男人。高尚是一座**，不是每个人能登顶的。你气死了你母亲，不要把自己的媳妇也气出毛病。你俩好好说话，不行了也别下乡了，没人逼你。你不着天际的理想我支持，但当不了你媳妇的饭碗。”
于小禾和我一直冷战着，我从没有遇到这种状况，突然觉得一扇随手可以打开的大门被堵死了，寝食难安。
晚上，我钻进于小禾的被窝，她什么也不说，抱起被子去了客厅，躺在沙发上。我追过去。
“我不想说话，我很累，心难受。”于小禾说。
我蔫头耷脑回到床上，辗转反侧。我迷迷糊糊睡去，朦胧中听到客厅里传来于小禾的哭泣声，她坐在沙发上抹眼泪。
“妞妞，别生气，要不我不去了。”我说。
于小禾不说话，房间里很压抑。
那一刻，于小禾非常冷漠。
于小禾进了卧室，关上门。我坐在沙发上吸烟，一根接着一根，坐了一夜。
早晨，我要洗漱，卫生间的门锁着，平时那扇门从来不锁。于小禾在里面冲澡。
“妞妞，我听你的，你做的任何事都是对的。”
上班的时候，于小禾发来微信：
你不是上帝，离开你世界一样好，地球一样转。一看到你凛然大义做出高尚的样子，我就紧张。人生其实很严肃，你觉得很好玩吗？
我倒吸一口冷气。
我下班回来，于小禾不在家，想了一切办法，联系不上她。我内心崩溃。
我整理一下情绪，装着平静的样子去我父亲都笑魁家看孩子。保姆正在给都禾平和都小雪喂饭。龙龙扑到我怀里，露出和于小禾一样的笑容、和于小禾一样的酒窝。我怀抱着儿子，把头贴在他胸前，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我极力平复一下即将失控的情绪，亲了儿子一口。
“欺负你家妞妞了？多好的媳妇，要珍惜！我把你妈妈珍惜了一辈子，就没给她说过一句动听的话，她九泉之下都心冷。人家一个北京姑娘大老远嫁到这边远的地方，那气魄大呢，心眼好呢。你喜欢她就说出来，就做出来，不要像我现在，天天对着你妈妈的相片说话。”我父亲说。
“我既要选择活得有意义的方式，又要选择永久爱她的方式，我不知道如何选择。”我说。
“不矛盾，爱她就是一种意义，干事业也是更深刻的爱，你们只是要一致，三观一致，否则各是各的道，一辈子拧着，人生就斜了，不圆满了。”
我点点头，转身出门，眼泪流了一路。
我在微信上留言：
妞妞，我不能没有你！
我站在桥上，看着远处朦胧的红山。山体隐没在夜色里，黯淡无光，城市一片寂寥。
我在寒冷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心里一遍遍呼唤：“于小禾你在哪里？”
手机振动了一下，于小禾发来了微信。
都喜欢读《西游记》。齐天大圣，字字夺人；大闹天宫，折腾得如此彻底，真也是没谁了。他肆无忌惮地闹，激情与能力被他痛快淋漓地释放了。如此地放肆、如此地厉害，又如此地守护和忠实于自己的乐土家园，他是我心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后来他被佛祖压在五行山下，从我一岁到未来可能到达的一百岁，我绝对不敢说如来佛祖错了。只怪大圣太无法无天了，你叫“齐——天——大——圣”这四个字，不叫找灭吗？如果不是因为你如此厉害，可能隔壁家大婶就把你灭了，谁让你敢出来起这么个名字！
因为理想高悬太不谙人事，被妖怪一灭，被同仁二灭，被社会三灭。自生自灭吧！谁知道这个年代是理解还是消灭“嚣张”！
青春是被赞扬的，也是被消灭的，无论是以何种方式！
齐天大圣是我们每一个人在青春时代可能成为的终极英雄或魔鬼！行者悟空历经八十一难，才保唐僧取经。
我向我的青春告个别吧，我们要向前行走，就要对曾经告别，曾经不愿意忍受的，慢慢会忍受、会接受、会淡然。行者悟空，从火眼金睛走到肉眼凡胎，直至跪在佛祖面前！
有一人问我信不信佛，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觉得佛是彼岸，因为我不喜欢被装进宗教的仪式感，不过仪式感于我今天又多了一种意义，这就好比我从左岸登船，他从右岸乘槎，我们在中流相遇，从对岸相望，融会和谐到达彼岸！
人生好安静，好孤独。
你高扬的人生理想，给了我一种内心深处的宁静，让我想到了自己蹉跎的岁月。选择追随你，我从没抱怨过自己的选择，直到今天我独自到达一片空境，体验到人性至美之地——我们一起应对孤独的人生之美。
“你在哪儿？”我打过去电话。
“我在你要来的南疆，在白水市，在艾力家，和韩小男躺在一张床上。”于小禾说。
几天以后，于小禾回到家，她似乎平静下来。
夜深人静，我们都没有睡意。
“这些日子我在读你推荐的童话故事《小王子》。”我说。“我提到过好多次，你都觉得幼稚。”于小禾说。
“我觉得如果我不读就落后了，你一直说它有多好，十分深刻。其实当时没觉得有多好。但意外的是里面有一段话，怎么也忘不了。”我说。
“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一段。”于小禾说。
我念起书中的文字：
“你们很美丽，但也很空虚，”他又说，“不会有人为你们死去。当然，寻常的路人会认为我的玫瑰花和你们差不多。但她比你们全部加起来还重要。因为我给她浇过水。因为我给她盖过玻璃罩。因为我为她挡过风。因为我为她消灭过毛毛虫（但留了两三条活口，好让它们变成蝴蝶）。因为我倾听过她的抱怨和吹嘘，甚至有时候也倾听她的沉默。因为她是我的玫瑰花。”
“这就是对爱情最好的描述。”于小禾说。
于小禾的话提醒我审视周围的人，至少有许多人这一生并没有遇到过爱情。他们对自己保护得太好了是一个原因，缘分会不会来也是一个原因。缘分像一场机缘。
“小王子遇到玫瑰花的时候还有点讨厌她，主要因为她事儿多，又要这样又要那样，阳光足了不行，玻璃罩闷太久不行。但是小王子决定离开的时候，玫瑰花十分强大地告诉小王子，她能照顾好自己。”我说。
“我十分强大地告诉你，我能照顾好自己。”于小禾说。
“最动人的是你的女人味，飞过千山万水，飞不过千千心结。”我说。
“银河系的灯关了。”于小禾说。
“你睡吧，让我一个人想一想，想一下我唯一的人、我可能错过的人。愚蠢的时间，愚蠢的男人，这个世上的蠢货多了去，今天加上我。我真愚蠢。”我说。
“我可以扛起家的责任，也可以扛下苦。但我的感情是唯美的不能伤害的，你如果退缩了，就是最大的伤害。你得答应我，我们一直走下去。”于小禾说。
“你不生气了？”我说。
“谁让我这么没有出息，这些日子天天泪流满面。我自己把自己哄好了，银河系来电了。你报名吧，有些人是为理想而生的，我们都不必过自己不想要的精致生活。每个人都有使命，也许你是对的，把人生过得炫目多彩，但是你也许会四处碰壁，一无所得。而我还要照顾我们的孩子，不在一起并不能说明不再相爱。”于小禾说。
我紧紧地搂着她。
“我舍不下你。我答应你，坚定坚决地答应。”我说。
于小禾扑哧笑起来，然后叹口气。
“我要回北京了，我母亲一直病重，忠孝不能两全，我回去安顿一下，把龙龙和小雪接到北京，他们应该有一个更好的环境，我们会在未来的某个地方某个时间相守相依。这是我这些天在你的出生地思考出的结论。”于小禾淡然地说。
我的热血凝固。
于小禾尊重了我的选择，也做出了她的选择。我们命里注定不能一起看日落日出过平平静静的日子。我们都选择了一种高尚的目的，我不想只为自己活过一次，我要去守卫众生，她要守护我们的爱情。不需要解释，只有心心相印的领悟，那么我们必须放弃普通人不可或缺的人生。
我去跟我父亲都笑魁道别，我嗫嚅难言。
如今，我父亲一个人生活，白天的时候保姆会带着孩子在他家陪他一整天，只有孩子去的时候，你会感到他真心的快乐。多数时候，他就读那本发黄的《论语》，记些笔记。有时候，你会忘记他的农民出身，觉得他就是个学者。他一生里，除了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剩余的时间就是研究《论语》。我不知道那本书对他的一生有过多少教益，但他总是用那些富有思辨的中国智慧在启迪我，帮我一次次解开心结，渡过一次次难关。我甚至觉得我学过的所有学问，都是为了理解我父亲所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意义。
“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知其不可而为之者就是勇敢的人。我们新疆人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凡人，生在这块土地，石头上刻着‘中国’，沙地里写着‘中国’，心里装着‘中国’，守护这块土地的平安，就是新疆人的命。我们的命是为全中国十四亿人的命的平安而活着，我们是‘守护者’。这不是大话，这是现实，我们不来守护，舍我其谁？岁寒，知松柏后凋。儿子，你好好干，别误了人生。我们就是这么干过来的，你们只是接过了班。”我父亲说。
我眼含泪水。
我父亲拍拍我的脑袋，不再说话，继续看书。
我向我父亲深深地鞠躬。
我父亲无力地挥一挥手，做出让我走的姿势，算是和我告别。
回到家，夜深人静。
“我想通了一些问题，其实爱情和婚姻可以互相包容或者各自为政。婚姻是生活的现实，可以相濡以沫相守到老；爱情是精神的存在，可以天马行空天涯海角。当婚姻拥有了爱情，就是人间最美的图画；当爱情不依附于婚姻，就是心灵最烂漫的童话。有时候生活会容纳这种精神，有时候世界只能接纳一种现实。精神和现实的丝丝入扣是一种境界，也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境界，也许这就是生活需要诗歌的意义。”于小禾说。
我紧紧拥抱着于小禾。
我离开乌鲁木齐的那天，于小禾让女儿小雪、儿子龙龙和我告别，两个孩子一次次亲吻我。
于小禾站在门前，在我的右脸颊轻轻一点。她的眼睛里没有伤感也没有快乐，只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淡然。我们告别。
我驻村以后才知道，农村工作又有了新变化。我驻村三年，要用两年时间完成脱贫攻坚任务，于二〇二〇年实现脱贫摘帽，脱贫攻坚，决战决胜。我每天入户调研，带着村干部厘清村里的脱贫攻坚思路。上级部门已经给出了“七个一批”脱贫部署。具体说来，就是：发展产业扶持一批、转移就业扶持一批、土地清理再分配扶持一批、转为护边员扶持一批、生态补偿扶持一批、易地搬迁扶持一批、综合社会保障措施兜底一批。
我们栏杆村，全村总人口四百三十五户、一千五百七十二人，建档立卡贫困人口一百七十九户、六百三十八人，未脱贫人口一百六十户、五百七十八人，二〇一九年计划脱贫七十三户、二百八十人。全村劳动力人口六百七十三人，就业人口三百九十一人。村里的基础设施建设已经今非昔比，按照退出贫困村“一降五通七有”的标准，村里已通硬化路、通信网络、通动力电、广播电视全覆盖、贫困户全部通自来水及照明电。村“两委”有办公室、有文化活动室、有便民服务中心、有卫生室、有中心幼儿园，周边还有中心小学和中学。村里通过集体土地出租、发展集体经济项目，每年有十多万的集体收入，早已不像过去村村都是经济收入“空壳村”。
工作的难点在思想扶贫和产业扶贫。国家该兜底和扶持的，国家都包了，要我们村干部重点做的就是解决思想问题，解决产业发展，解决就业。来了后，村干部说这里的农民懒，说起一些事情。一些农民种十几亩棉花地，摘棉花时嫌累，就雇其他地方的农民来拾花，本来一公斤棉花挣不上三块钱，还要付出一块多的拾花费。结果拾花的农民家里盖起两百平方米的富民安居房，种地的自己才盖六十平方米的房子，小地主一样只图享受。以前，村里扶贫，给村民家送几只羊，指望母羊下羔子，养羊致富。回头村干部一检查，村民早把羊杀了，做成烤羊肉，当下酒菜了。
“靠养羊能脱贫？我们祖祖辈辈养羊，没见富过。”
我腾出所有的时间走村入户，到农民家调研，村民“等靠要”的思想非常严重，问他们为什么不想着办法致富。他们嘿嘿一笑，说：“有政府呢，有共产党呢，饿不着。”
这让我生出许多悲哀，一个人不去思考如何改变自己贫困的面貌，不去为未来美好的生活奋斗，只等政府的救济勉勉强强活着，生活成了吃喝拉撒的循环，人几乎失去了活着的社会价值。
我认真思考，先从改变村民心态开始，把党支部建强，搭建“一名第一书记+两名工作队员+两名村干部”的扶贫队伍，家家承包几户贫困村民，让村民结脱贫攻坚的对子，然后每天对村民进行思想工作和扶贫培训，通过基层组织建设，把贫困群众组织起来。
这样天天做，农民渐渐涌起致富的愿望，开始主动找干部要我们帮助他们寻找致富道路了。
这个地方的人们喜欢吃烤鹅、吃烤鹅蛋。经过调研，我算了笔账，乳鹅长成大鹅只需要六十天，一年四季一户农民投入两千块，可以稳定增收两万两千块钱，连续两年，农民人均增收五千块钱，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生活还有结余。
思想统一了，思路清楚了，村民们觉得有了奔头，成立了养鹅协会，家家户户养起了鹅。
突然有一天，一个农民慌慌张张来到村委会。
“书记，死了，它们都死了，棉花一样白花花地铺了一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带着工作队队员去了几户农民家，鹅一批批死亡。我惊呆了！农民的血汗钱泡了汤，而扶贫攻坚验收就在眼前，我眼看成了罪人。那些日子我不思茶饭，火速请来专家会诊。我的心情极差，情绪跌到谷底，对自己养鹅的举动产生了怀疑。脱贫攻坚是硬任务，完不成任务就地免职是小事，却耽误了农民致富奔小康的前程，同时也会拖了全地区甚至全国人民精准扶贫的步伐。
那些压力来源于政治责任，更来源于民族复兴的使命。
我和专家吃住在农民家，检查他们的养鹅饲料，统计喂料的供给分量和次数，检测菌种，消毒棚圈，做了我们可以想到的一切工作，前前后后在村民家观测了十多天，一无所获。我看着那些统计数据，突然发现，凡是给鹅喂饲料在四次以下的，农民家的鹅就很少死亡，凡是怕鹅吃不饱，大批量催肥的，鹅的死亡率就高。
“解剖鹅！”我对专家说。
我们去村民家收集死鹅。解剖结果出来了：鹅是被撑死的！
原来，鹅是无饥饱感的家禽，喂多少吃多少，直至撑死还在吃。农民致富心切，恨不得三个月乳鹅就长成，拼命喂食，适得其反。
找到了病因，我和专家连夜制定养鹅管理办法，开大会宣传，一户户入户讲解，每天派干部检查喂鹅的次数。一个星期以后，鹅不再死亡。棚里的鹅又开始活蹦乱跳起来，被一直关禁闭的鹅群又摇摇摆摆走在乡村道路上。看着那些趾高气扬的鹅群，我双眼湿润，那一刻，我觉得只有那些鹅在向我点头致意，它们理解我热爱它们的真心。
那天，开扶贫工作汇报会，乡长坐在台上，他一头卷毛，听到我汇报养鹅，有点不以为然。
“我们这里平时就是养牛羊，养鹅能脱贫？农民就不会养，听说你们村的鹅成群成群死亡，眼看到了年底，预验收不了，就地免职。不能因为你胡作为，拖了全国步入小康社会的步伐。”
“乡长，养鹅绝不会拖全国人民后腿，养鹅是转变扶贫观念，从输血扶贫到造血扶贫的产业扶贫。地区有鹅加工企业，鹅肉有人收购销往内地，鹅蛋有本地商贩收购做特色烧烤，鹅都供不应求，鹅养殖的产业链已经形成。一户村民一年增收两万多，人均增收五千多，可以全面完成农民人均收入过三千七百元的脱贫任务。精准扶贫，怎么精准？政策要精准、对象要精准、措施要精准、产业要精准，这就是我们的‘一村一策’，拖不了你的后腿。”我说。
“我说你们的鹅都得了瘟疫，鹅都死光了，哪里来的产业？还怎么发展？你这是冒险，不能拿脱贫攻坚当试验田。”卷发乡长说。
“不是瘟疫，死了一批鹅是事实，但经过专家确定检测结果，鹅是撑死的。”我说。
“穷人饿得要死，鹅却撑得要死，养鹅还真那么好？”卷发乡长说。
满堂哄笑。
县委书记打断了卷发乡长的话。
“死鹅的事情扶贫办同志给我汇报了。新生事物总会有新问题，但办法总比困难多。农民叫都大转同志‘鹅司令’，农民有智慧，谁让他们走上致富路，谁就是他们心里最大的官，是老百姓心里的官，农民就跟随他、支持他、拥护他。我希望多多出些这样的‘司令员’，我不怕给你们当‘勤务员’。精准扶贫的路上，就是要凝聚起共产党人的全部智慧和胆识，凝聚起民心，以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全面完成建设小康社会的伟大使命。”
县委书记把我的“鹅司令”称谓宣传出来。
农民编了个顺口溜，小学校园里学生游戏时就传唱：
过去吃不饱
饿着肚子等救济
现在生活好
听着鹅叫数票子
第一书记真神奇
不在城里享福气
来到村里当了鹅司令
当了老百姓的好书记
鹅是吃草家禽，我们通过养鹅，按照“种植+养殖”一体化的思路，在家家户户的庭院里、果园里种起苜蓿，树上结果子，地下种青草，农村扶贫产业立体发展、可持续发展，脱贫道路越走越宽。
散会以后，卷发乡长许库尔走到我面前。
“都大转，转来转去，我们又在一起了。”许库尔说。
我从第一眼见他就觉得眼熟，一时想不起来。
“还记得你的小公主莱丽吗？我就从来没有忘记你。”许库尔说。
原来，卷发乡长许库尔就是当年围着莱丽裙边转的维吾尔族男孩——小卷毛！
怪不得第一次听他讲话，我就有上去踹他一脚的欲望，从他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就以一种掠夺者的姿态呈现，再次相遇，感觉好不到哪里去，依然以掠夺者的腔调在否定我驻村以后所有的智慧和努力。
我点头笑笑，算是对醒来的记忆的认可。
卷发乡长以维吾尔族特有的爽朗伸出双臂，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拍拍他的后背。
卷发乡长送我出了乡政府。
“为了大局，做出一些牺牲是必然的。”卷发乡长说。
他简单的话，让我从内心生出敬意。那些埋没了多年的不愉快，瞬间一扫而光。我们有着共同的思维模式和表达，沟通起来可以立刻打破一些心理的隔膜。在这片土地，我看到一队队的人，都像一个个守护者一样守卫着这片土地的一草一木，守护着人们幸福平安的生活。我想起了千里之遥的于小禾，我想如果她能看到这些现状，能从心底里理解我们在基层工作的意义，她应该更理解我的选择。她在北京生活，安享平安幸福的时光，推及北京、推及全国，那些安享共和国和平幸福生活的人，不都是因为这片土地上有一批批默默无闻的人们以生命在守护吗？我们是共和国边疆的守护者，我们是和平卫士，我们无怨无悔！
街道上小汽车在穿梭，拖拉机突突地轰鸣，马车嘚嘚地前行，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我的心情爽朗。
卷发乡长拉着我去街边的烤肉摊吃烤肉，开了一瓶白酒，慢慢聊天。他非常热情爽快，和年轻时候阴鸷的神态判若两人。
“你不想知道莱丽的消息？我就知道你喜欢莱丽就是兔子弹腿——一会儿的骚劲儿。”卷发乡长说。
我抿嘴笑笑，举起杯子和他碰了一下。莱丽对我就像一个传说，像一场持续了多年的沙尘暴，已经风平浪静了，我也没有了再翻腾起尘土的欲念。
卷发乡长几杯酒下肚，打开了话匣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跟随莱丽？她美啊，美若天仙，天山的雪莲，戈壁的牡丹。可是你一个汉族小伙子要和她闹点事儿，当年的社会环境，不像现在，社会不容啊。她爸爸玉山江是我舅舅，我是莱丽的守护者，知道吗？不让你沾手，不让别人伤害她。”卷发乡长说。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根本就没有谈恋爱，他一直在做着拆开我们的事情。
“别恨我，其实我也在保护你。你当时那样在别人眼睛里是异端，不会有好果子的。当人们熟睡的时候，你去唤醒他们，哪能不遭打？你太超越了，那时你们的处境都很危险。”卷发乡长说。
“莱丽说她在自己的祖国却无法选择自己的爱，所以她漂洋过海留学他乡，她活得憋屈。”卷发乡长说。
“你的意思，她喜欢我，就像我一直爱她？”我说。
“当然，蓝天有太阳，夜空有月亮，是人都知道，还要说出来才明白？”卷发乡长说。
我低头喝一杯酒，掩盖自己的激动。我从来不知道莱丽对我的真实感情，我以为我们有着不同的生活背景，这一刻，我知道我们的心灵原来一直相通，而我一直没有找到打开她心门的钥匙。其实，那时社会的通道被封死了，我无能为力。
“莱丽妹妹也苦，后来她照着你的模样，找了一个从上海去德国的留学生嫁了，生了一儿一女。”卷发乡长说。
“你怎么知道她照着我的模样？”我说。
“她嫁了一个高高大大帅气的汉族人，不就是你的模样吗？山羊和绵羊不都是羊吗？”卷发乡长说。
“你才是动物，我是人。”我说。
“我又没骂你的意思，我们维吾尔族人都用动物、植物打比喻，你就是不开窍的骡子。”卷发乡长说。
“那时候，怎么会变成那样？真难！”我说。
“别再为掉在地上的馕伤心了，现在不是全都回来了？都好了！历史永远在向前进步，邪恶永远是无法吞噬人心的啊！”卷发乡长说。
“是啊，我们生活在一个变革的时代，也是一个美好的时代。”我说。
那天，不知道是酒精上头还是心情爽朗，我突然觉得生活是那么美好，生命是那么有趣，一些记忆就藏在内心深处，像一粒种子，不在昨天发芽，必将在今天或者明天开花，酿造出幸福的时光，让生命在美好中觉醒。过去的每一段时光都是今天的序曲，我们在期待难以驾驭的未来时却成就了美好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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