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我再去南疆,已经是二〇一九年的冬天。

再一次见面,都大转的白发特别醒目,却衬托出他别样的气质,冷峻而威武,粲然一笑,玉树临风。

都大转陪我在村里走家串户了一整天。

落日西沉,夕阳如血,大地一派苍茫。

越野车路过一片坟地,都大转让车停下,站在一座坟前,若有所思,抬头望着血红的残阳。

“那里埋着我家的老邻居,一个好人!”

回到车上,都大转自言自语,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都大转流露出多愁善感的秉性,和他爽朗威严的外表反差很大。

结束了一天的采风,都大转安排我喝酒。

“不了,我得写书。”

“喝!”

“乡下的干部都这么霸道?”

“是热情!”

“不违纪?”

“别担心,酒是我爹教我酿的土酒,在我单身宿舍,炒几个小菜。”

来南疆半个月,我还没有喝过一口酒,提到酒,潜意识里有点馋瘾,再加上我实在喜欢他,意犹未尽。当年我在南疆农村也干过几年县长,他的作风像我,但干得比我有闯劲。

我们大碗喝酒,无比畅快。

“你们这些文化人,别再写那些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的庸俗故事了,写一写我们这些精忠报国的热血男儿吧。泥土里才有鲜活的生命故事,人民才是我们的血液,祖国才是我们的家,而我们就是这个民族的脊梁。”

最后,都大转喝得痛哭流涕。

“你相信爱情吗?就像暗夜里一百米外的蜡烛,烛光摇曳,透出光明,微弱而黯淡,却是黑夜里唯一的光芒,让黑暗的心房满怀希望,人间洒满温暖。”

到后来,他打开手机让我看,镜头里,于小禾抱着四岁的都禾平灿烂地笑着。

“像我小时候吧?”

“你小时候,我又没见过。”

都大转又打开一张相片:一束束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圆圆的缸口如深邃的海面冒出的一串串水泡,瘦削的都大转站着,高举一串葡萄,阳光下,少年时稚嫩的都大转神情忧郁。

“你父子俩整个一复制品。”我说。

“看这一张,我大女儿都小雪,和李小雪长得一个模样。”

“像!像!”

其实,我自始至终没有见过李小雪。

都大转哈哈大笑。

“人啊,要爱得痛快淋漓,活得大气磅礴,站着顶天立地,躺下英雄无悔。”

都大转引吭高歌:

我和我的祖国

一刻也不能分割

无论我走到哪里

都流出一首赞歌

我歌唱每一座高山

我歌唱每一条河

袅袅炊烟小小村落

路上一道辙

我最亲爱的祖国

我永远紧依着你的心窝

……

都大转和改革开放的年代一起走过。

我的小说写完了,二〇一九年的最后一天,我和久久来到北京交稿。

晚上,我们去北京坊市场里的北平花园吃晚饭,外面寒风凛冽,室内环境优雅,非常暖和。

我和久久聊起我的文学。

“革禾先生,祝贺你的大作完稿!再不然,你和我妈就该有事了,你从不关心她。”久久说。

我无言以对。

那段时间,我又过上了神魂颠倒的日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最大的困惑就是工作、创作和生活的冲突。我没有专业创作时间,写作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一切闲暇的时间。我练就了激情一来随时随地打开电脑码字的功夫,在乘飞机、坐汽车的途中……有时在人声鼎沸的公共场所,有时在车水马龙的大街旁,有时在夜深人静的书桌边。只要创作激情一来,随时可以进入写作状态。鲁迅先生说过:“哪有什么天才,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写作上。”

我在单位任行政主管,从事着和文学创作几乎无关的工作,不允许感情用事,而文学,需要想象和激情。所以,我经常要在思想和情感上换挡,在认知和感知上变道,刻不容缓。为天地立心,为历史存正气,为世人弘美德,任重道远。我孜孜不倦地追寻心灵前行的灯火,享受这种不断换挡、变道的快乐,我的情感在现实和虚拟的世界里穿梭。但我几乎忘却了陪着我同行的家人,忽视着他们的存在,我的灵魂游弋在解决单位的问题、解决小说里人物的命运问题之间,我却无法解决好自己的问题,我几乎忘却了照顾生活。

“时不我待。文学是一个民族的心灵秘史,伟大的时代,造就了伟大的题材,伟大的时代需要伟大的文学记忆。我一直想创作一部留给后人、激励当代的作品。因此,我忽视了你和你妈妈,对不起!”我说。

久久眯着眼笑起来。

“爸爸,我一直以你为傲!”

我坐在那里抽烟,预想着如何给出版社的编辑们解释我这部作品的意味。

“为什么叫‘序曲’?”久久冷不丁问我。

“其实,我一直想写一个灵魂觉醒的故事,昨天就是今天的序曲,心灵在一次次序曲的变奏里升华,生命在永续的序曲里永恒,时代在不断变幻的序曲里进步。”我说。

我笑起来,其实,我一直在描写一种觉醒的状态。人生,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得不到、罢不能。进进退退、彷彷徨徨,我们都在觉醒的过程中拉开唱响新的生命序曲的序幕。

“人在世上生活,必须做出一种对价值的选择,对生活的取舍。觉醒是最不可或缺的力量,是内在的精神动力,赋予生活的意义。”我说。

久久狡黠地笑起来,她歧视我那种将简单问题复杂说的书卷气。

“宝贝呀,别笑!有些看似简单的事物蕴含着深刻的哲学,不怕

觉迟,就怕觉醒!”我说。

“这句话是你抄我妈妈的。”久久说。

“是啊,你妈妈有智慧!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生命,要觉醒生命的意义;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生命个体,要觉醒自我的价值;人类是万物之灵,要觉醒灵魂的走向。”我说。

“革禾先生,生命有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生命的价值包不包括与自然和谐相处、与家庭和谐相处?你诚然可以实现你的社会价值,但关心我和母亲不在你觉醒的范畴里吗?”久久说。

我哑口无言。

“你说的‘自我的觉醒’,不就是对自己负责吗?做自己人生的主人。对我来说世上只有一个爸爸,你要怎么怎么了——呸呸,乌鸦嘴——没有任何人能代替我的爸爸活着。你的单位和职场可以离开你而继续发展,而你在家里却是不可代替的!你有点自私还有点迟滞!”久久说。

我的眼底湿润,内心生出强烈的愧疚感。

“人生要有真信念,不一定要为自己活呀。放弃小我,成就无我的永恒。”我自言自语。

“我一直苦恼,妈妈支持你干经天纬地的大业,可是你忙忙碌碌不着家。你对婚姻是不是也该觉醒一次?也许你的自我觉醒和自私意识就是一种悖论?教授!”久久说。

“生命终有一死,却有永恒的价值,拥有信仰,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应求万世名。这就是爸爸的觉醒,我写这部书,其实就是写了一个人成长觉醒的过程。他是守护者,一个国家利益的守护者!而那些觉醒也只是人生的序曲,万流归海,人生当勇往直前。”我说。

“我等着你的爱情序曲。”久久说。

我一抬头,看到了那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走过来。

他风度翩翩,向我伸出手。

“您好!”

“您好!”

我们分手时,我把《序曲》书稿交给他。

2019年12月1日完稿于杭州

2020年1月1日第二稿于乌鲁木齐

2020年1月11日第三稿于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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