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于国央城。
今夜元夕。街上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山川草木,皆是霓虹。人们都在庆祝着节日的到来。
背街处。
三个人影悄然从相府侧门中走出来,为首的,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姑娘。她一身深紫色的武服,高束的鬓发,显得十分干练。她低沉着声音对身侧的另两人说:“你们先回吧,今日,我另有要事需办。”
她口中的“要事”,便是明日贺寿的寿礼。这份礼物必不可太贵,因为一个常年独自漂泊在外的孩子,不该有太多的钱财;这个物件必须得“好”,这样才能讨父亲的欢喜。
其实,她对她父亲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在她印象中,父亲似乎不太喜欢她。除了很小的时候,似乎也曾与父亲亲近过,后来,便连话都说得少了。她对父亲,总有种似乎熟悉,却又很陌生的感觉。
“尊主,这府上还有一人,是否……”她右侧穿着浅墨色衣服的女子说道。
“今日之事已毕,不必再多纠结了!”她打断了那人的话,然后掸了掸身上的灰,径直向城中最光亮处走去。
明月依旧高悬,远方的那些光亮将她瘦小的身子拉得很长很长。她不经意地低下头,发现衣裾上沾着的些许茶渍有些刺眼。
她自然知道她们落下的那人是谁。据她所知,那人虽生于相府,却自小长在江湖。皆因曾有江湖术士,说他命格与这府上人不合。每次回家,那人都会与他的父兄吵得不可开交。再后来,就连团圆时分,他也懒得回家了。似乎相府中,从来就不曾有这么个人。
其实,有些摩擦也是情理之中的。这相府众人代代皆入仕为官,习惯的,是朝堂那套行事作风,哪里忍得了那人身上的诸多江湖习气。
“哎……”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一声轻叹。她想,那人既未涉朝政,就留他一命吧,权当给这家留了点念想。
未央街上。
这是央城最繁华的一条街,尤其每逢佳节时,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十分热闹。她顺着人流,开始挨家挨铺地搜罗着,看是否能寻到称心如意的好物件,当做给父亲的贺礼。
不想,一阵嘈杂声传来。循声望去,只见三五莽汉嚷叫着,自空中次第摔下。借着灯火,她看见了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只见那少年身着白色锦衣,身形俊逸,右手握着宝剑,剑光微寒。这把剑纯净凌冽,应是上好玄铁所铸;剑刃犹锋,剑柄却是质朴,与剑鞘相得益彰。光影映衬着剑身,剑身底部刻着两个字——若水。
竟然是把有名剑!!
她有些羡慕地望向那个少年。要知道,这世间的有名剑并不多,想来那少年的出身定然不凡。
一个穿着淡粉色粗麻衣服的姑娘,从围观的人群中挤出,匆匆上前谢与那少年。少年浅笑,行云流水般地将剑贯入鞘中。
呵,原来只是个英雄救美的寻常戏码。她笑着摇了摇头,接着寻她想寻的物件去了。
辗转了大半个时辰,她却一无所获。如今,只剩街尾这家名唤“物丰”的铺子了。
走进铺子,她顿时震惊了。
物丰?!
这铺子里的物件,稀稀拉拉的少得可怜,也好意思叫这个名字!!
环顾四周,许是因为僻远,都没什么人光顾,老板坐在角落里,懒懒地拂着尘,似乎也无心经营。她匆匆地扫了一眼店中的物品,却还是没有心仪的。她想,今晚怕是要空手而归了。
正在此时,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个弹弓子儿,恰巧落在离她不远的一架珊瑚上。珊瑚摇晃了几下,倒在地上,碎了一地。
老板这才精神了起来,激动地提高了嗓门问:“谁干的?”
门口一个手持弹弓的小儿听到老板那语调,顿时惊恐万分,转而嚎啕大哭了起来。看这小儿的衣着,家里怕是也赔不起这架珊瑚的钱。
她缓缓地走过去,正欲帮那小儿周旋周旋,却不想竟被这一地的狼藉引得移不开眼。
那些摔碎的珊瑚枝中,有一根断枝,像极了那年她父亲亲手给她做的一柄剑。她记得,那柄剑是由树根制成的,剑柄就着树根原有的幅度夸张地弯曲着,剑身与剑鞘也并不十分契合。
如今看来,那柄剑从头到尾都并不精致。但那时的她,偏偏十分的喜欢。握着剑,总觉得像是倚靠着父亲一般。她甚至开心得好几夜都睡不着觉。只是后来……
“老板,这支珊瑚,我要了!”她蹲下身子,拾起那支像剑的珊瑚,掏出了一锭银子递与老板。虽说一锭银子值不了这架珊瑚的钱,但买其中一支,且还是打碎之后品相并不完整的一支,倒是绰绰有余了。
“余下的,我要了!”
循声望去,说话之人正是刚才上演“英雄救美”戏码的那位白衣少年。只见少年颇为豪气地将随身携带的整个钱袋扔给了老板,“待我明日叫府上的人来取!”
老板看了看手上的一锭银子,又大致数了数钱袋里的钱,登时转怒为喜,笑嘻嘻地说道:“多谢这位姑娘,多谢这位公子!……公子,您可一定记得近日来小店取货哦!小店租期将至,月余便会歇业搬迁。”
“好!”少年微笑着,便朝大门外走去了。
刚才这些许时间,她总算能借着店内的光亮,将那白衣少年仔细的打量一番。
只见他眉眼清嘉,肤色净白,那微笑的样子,恰若三月青草,四月风荷。“列松如翠,积石如玉”,她想,这大概就是用来形容眼前这少年的吧。她又顺势看了眼少年手上的那把剑。心想,如此少年,也确实配得上这样一把有名剑。
那白衣少年出了门,径直向北走去了。她征了一下,随之也出了门。走在路上,她回想着近日诸事。不禁有些伤感,她知道,有些事,一旦开始,便永无法后退。
想着想着,她竟不知不觉地在那白衣少年的身后跟了一路。寒风吹来,她恍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身在那少年长长的影子中。看着少年齐整的束腰,挺直的脊背,他的衣裾随风轻扬,他的剑在黑夜中隐匿锋芒。
突然,前面的少年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打趣地问道:“姑娘,你……也往这个方向么?”
“唔……我听说,央城的杏花酿十分有名,要不要一起喝一杯?”她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魔怔了,竟对着个陌生人说出这么句话来。即使想找人聊天,眼前这个少年非亲非故的,一起喝酒又能聊些什么呢?况且这邀约来得如此突兀,倒是让人生出许多尴尬。
少年显然也吃了一惊。他顿了片刻,看着她躲闪的目光,而后温柔的笑着问道:“姑娘是想请我饮杏花酿,以谢谢刚才为那小儿解围?还是想让我请姑娘,以谢谢你刚才为那小儿解围?”那少年的笑容,似当晚倾斜而下的月光。
“还是我来谢谢公子吧,虽然看公子出手阔绰,应是不差酒钱的人。但既是我提的议,也不好叫公子破费。”身为江湖儿女,她向来不喜扭捏的作态,“这样吧,你在前面的黄角树下稍等片刻,我去取酒来!”
“好!”少年竟就这样爽快地应了下来。
半盏茶功夫,她回来了,手中还提了两壶杏花酿。那少年静静地站在黄角树下,月光和灯火映着他的棱角分明的侧脸,遗世而独立。波光流转,他的眼神是如此的明净清澈。
看着那少年,她想:如此纯净清澈的眸子,于她而言,甚是奢侈!
她五岁那年,便被母亲送到寂秋岭学武。师父玄机宫主素日里虽然对她爱护有加,但在练武时却要求得格外严厉。岭中其他师兄弟们都练着剑招拳法,她却只能夜以继日地修习着寒尘——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内功心法,以及一门跑路的绝学,名唤步月。师父告诉她,学武当以内修为基础,切不可操之过急。而轻功之所以必须,是因为那是保命的利器。她很想学剑,师父却始终不让她修习。因为不管用剑、用拳亦或是用刀,出招之人都很难隐藏自己的身份,她并非普通的江湖中人,所以还是不修的好。她听后,却一直不甘惺惺作罢。她觉得,身在江湖,若不能以招制敌,那空有一身内功修为又有何用?既然师父说,江湖中那些成名的招式不利于隐藏身份,那索性便自己创一套。
也不知是她运气太好,还是本就有颇高的武学天赋,她竟从寂秋岭藏书阁的几本武学残卷中,找到了灵感,于是便创了那东西。
幼时她曾不解,为何自己偏要孤身在江湖之中漂泊。后来,知母兄在朝堂步履维艰,她终于明白,江湖之力是一把伞,一把可以保母兄周全的伞。她要做的,便是撑开这把伞,同母兄一起,在雨夜中走下去。
她走向前去,拍了拍少年肩膀,说道:“上去?”
见少年点头,她脚蹬青云般三步并作两步,飞到黄角树最顶的一根树枝上坐了下来。少年看了看,旋即也跟了上去。
从来没有人知道,这树顶上的景致是如此的好。一眼望去,整个央城尽收眼底。天上孤月悬垂,寥寥数星,地上万家灯火,千盏通明,锦河上荷灯拥簇,水波流虹。微风拂过,带着一股子烟火的气息,甚是好闻。
她打开一壶酒递给了少年。那酒香,和着些许烟火味,简直如痴如幻般的好闻。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嗯,真好!”
白衣少年很是自然地接过酒,痛饮了一口。这两人分明是初见,却像极了相识许久的老友。
“你的剑,名唤若水?”她打开自己的那壶,也痛饮了一口,问道,“我看此剑剑刃银白如水,剑光虽冷,却是格外清澈。应是大家铸造吧?”
“确是。”白衣少年说,“不过,你若喜欢,赠你也无妨。”
不知是因为酒烈,还是因为太过吃惊,她被酒呛得咳嗽了起来。“都说用剑者,剑不离身。你当真舍得这么轻易相赠?”
“你有所不知,当年父亲得玄铁后,便请铸剑师一口气铸了两把,一名曰若水,一名曰流霜,毕竟我也只能佩一把剑,另一把放着也是无用,不若赠与看重它之人。”少年顿了顿,把剑顺势递给了她。“看姑娘轻功了得,想来也是习武之人,却未曾见姑娘有佩剑。且姑娘的目光,总不时地看我手中的这方剑,想来是十分喜欢它了。”
原来,她对这剑的兴致,竟早已被发现。她想,也罢,不若就顺水推舟吧。
“那我便,多谢公子赠剑了!”说着,她抱拳谢过了少年,接过了若水。“俗话说,礼尚往来。我此刻也没什么好物件带在身上,看公子束腰,正好,我有一枚玉扣,便回赠给你,希望你不要嫌弃!”说着,她从腰间取出一颗玉扣。
这枚玉扣乃是带皮的和田籽料打造,皮料右上方被因地制宜地雕刻成了半朵杏花,扣体浸润通透,油脂净白,总的来说,算得上是个十分不错的物件。
”看来,你很喜欢杏花啊!”白衣少年说到,”有杏花酿,杏花扣,还有你头上的杏花簪……”
的确,她十分喜爱杏花,只因儿时读的那句“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正如她的孤独;也因为杏花恬淡,正如她的愿景。这花的生命,仿佛与她一体,这花的思想,是懂她的魂灵。
《水调歌头——杏花》
新红点薄羽,明媚田陇边,忘竟昨夜风雨,一夕淡开颜。若非荷尖微露,便似孤山清月,素波着纱烟。花中真隐士,清逸渺人间。
兴何掩,衰何惧,誉何谦?一身侠气,漫扫春情化吟弦。摇枝成风与人,落花作星赠天,不论今何年。纵是无赏客,未输众春前。
她笑了,看着天上的朗朗明月,又饮了几口,“你知道吗?我师父曾说,杏花酿需配古藤杯,方能相得相宜,饮得尽兴。只可惜,今日虽有好酒,却寻不到相配的杯子,真是遗憾了。”
也许,没人懂得她的遗憾吧。今夜之后,朝堂之高,江湖之远,她不再是阳光下的人,而只是暗夜里的影。然而世事便是如此,你既要取,便需舍。
“我倒觉得,有遗憾的人生才叫圆满。”白衣少年说罢,一口气将这酒饮尽了。
空中这阵子竟燃起了烟花。火光照在人们欢欣雀跃的脸上,照在川流不息的车马上。而树上,则显得有些清冷了,月光印出了枝叶的斑驳,和他二人单薄的剪影。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良久也不曾再说话。两人似早已是故交,即使不用言语,也能通了心意。
过了许久,直到街上行人已散,星河已淡,少年终于开口,打破了那份沉默。“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府一趟了。我叫李无漫,未敢请教姑娘芳名?”
李无漫?他竟然姓李!这……也太巧……了……吧!
“慕……”她顿了顿,“……沐昭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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