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坚持多久了？”
“三月有余。”
“哦？她当真不会任何法术？”
闻言，身披殷红轻纱的美艳女子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掩唇咯咯娇笑起来，娇笑带动着肩头微微抖动，连带着腰间的金色玫瑰链条盈盈闪动宛若明黄月光下湖面上跃动的粼粼波光。
“前几个月骚扰她的那些小妖她通通都只靠着比男人还要凶猛的怪力气，给活活打退了。“她美目流转，望向身侧的玄袍男子，颇有些得意地继续道：”您让我留意着她，必要时出手相助的嘛，我正以为要在她家屋顶上闲死的时候....“
她顿了下，刻意加重了语气，有板有眼地说道：“三日前，有个百年道行的蛇妖来骚扰她。这个机灵的小丫头啊，先是假意屈从，然后趁它在床榻酣睡之时，一包硫磺粉让那蛇妖现了形。而后又稳准狠地踩住其七寸，揪着蛇妖的头就用收庄稼的镰刀硬生生把整个脑袋揪了下来。这丫头的求生欲以及临危不乱的机敏劲儿，我可真是太喜欢了。”说到激动处，醉嫣轻轻挥舞双手，活像个说评书的老家。
隐在宽大玄袍中的男子不为所动，语气平淡地说道：“如此看来，本尊倒是要对她刮目相看了。”
“是啊，诡王，她是罕见的半妖之体，我也足足观察她三个月了，这丫头的脾气秉性就该是我们诡道的人。”
“鬼王~”见墨莲忌没有搭话，醉嫣罕见地冲他撒了个小小的娇。
“阿嫣，先前保护她的结界可不是普通仙人的手笔。再加上你说的，她是半妖，我们都只听闻过，但从未真正接触过...”墨莲忌沉吟片刻，顾虑地说：”我担心她会给诡道带来莫大的麻烦。”
“可我们现在不出手，纵使她有些自保的手段，也会因长期虚耗而暴毙。况且您让我来寻她，不就是想带她回我们诡道吗。”
墨莲忌听出醉嫣话中的急切争取，有些诧异地望向醉嫣。醉嫣一向对能入诡道的妖要求甚高，只短短三个月，就默许兰芷当为诡道中人。
他轻叹一声，收回了目光，想起三个月前他遥望东方有一道绮丽蓝光冲天而起，他平静万万年的心突然莫名地躁动起来，是以他才派醉嫣前来查看，才知原来是隐藏兰芷的结界破裂，半妖现世的华光。
“阿嫣......”
如今他亲自来寻兰芷，那股诡异莫名的熟悉感若隐若现地萦绕着墨莲忌。理智上他知道不该将兰芷这个麻烦带回诡道，但是心中却忍不住想靠近她。
醉嫣听出墨莲忌语气中的犹疑，她转向墨莲忌，正色道：“我们诡道向来敢为天上地下神鬼精怪不敢为之事。诡王无需顾虑，诡道是大家的诡道，您不要总想着一个人去守着它，我相信凭我们诡道那么多兄弟姐妹保护一个小丫头不成问题的。”
墨莲忌又是一叹，自顾自说道：“我们还不知道半妖的现世对这世间意味着什么，谈何去不去保护她呢。”
“无论是人还是妖，或者是什么半妖，生来并无善恶之分，只要耐心地循循善诱导她向善，这世间便多一个有情有义的所在。”
墨莲忌深深地与醉嫣对视一眼，没再言语，右脚重重一跺，屋顶瞬时塌陷下去。他顺势向下一跃，精准地踩住了正在草垛上休息的兰芷的肩头，冷声问道："半妖，你可愿跟我回阴阳诡道？“
“你又是何方神圣！”兰芷立刻从睡梦中惊醒，仰面正看见身材过于伟岸的墨莲忌，她心中暗惊，气势上却不肯减弱半分，沉声喝道。
“你那点小聪明也就只能留着对付低等的妖，本尊的名讳你怕是没命知道了。”
“呵，什么狗屁本尊，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半妖，怕你自己就是个万年大妖怪吧。”兰芷不假思索地回怼之。
墨莲忌微侧了下头，觉得兰芷果真如醉嫣说的那般十分有趣，与见到他便开始连连求饶的人截然不同，倒有几分骨气。
他将踩在兰芷肩头的脚缓缓抬起，但未待她喘息，便直接用脚尖勾住了她的下巴，语气依旧冰冷，“破开结界所散发的充沛灵力吸引了各方妖魔，扰了我诡界的安宁，本尊只是好奇结界之中究竟是什么，今日一看，不过是个只会嘴上逞强的女娃。”
在巨大的压迫感下，兰芷只觉那只脚的主人随时都会踹碎她整个下巴，她的声音不禁有些颤抖，“先前那只蛇妖说，我是半妖，有助于什么灵力的增长，你来怕不只是简单地想要杀死我吧。”
墨莲忌勾起唇角，可那笑意并未直达眼底，“你的确有些价值，可我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留下我吧，只要让我活着，做任何事我都愿意。”兰芷睁着那双黑葡萄般莹亮的眼睛，对着墨莲忌坚定地说道。
“本尊倒真的好奇，是什么支撑你熬这么久的？”
闻言，兰芷莹亮双眸里的神采瞬时熄灭，她苦涩地扯了扯嘴角，顿了片刻，才用干哑的喉咙破碎地说：“我......不想不明不白地死......我想找他问个清楚......他什么也没说就抛下我一个人走了......”一个如此坚强的人哽咽着说出这样夹杂着委屈、悲伤、痛苦的话，令墨莲忌和醉嫣都双双沉默了起来。
墨莲忌猜出她口中的这个“他”应该便是当初设下结界隐藏兰芷行踪的人，结界破裂也是因为当初设下结界之人的无情离开，任由兰芷自生自灭。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复又说道：“仙人视凡人尚且如牲畜，更何况你一个半妖，怕是在那尊贵的神仙眼中连最恶心的虫子都不如。”
兰芷没有急着反驳，她凄苦地笑了笑，默认了墨莲忌的话，只是低声说着：“是，我就算是只虫子，也想要活下去。”
“鬼王，我们阴阳诡道一向愿意收容那些被道貌岸然的仙人所欺骗的存在，不如收了她，好生栽培。”醉嫣不知何时出现在兰芷身后，可兰芷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关注周遭的事情了。
她双手费力地扒上墨莲忌的腿，她虽与墨莲忌头回相见，心中却也是莫名熟悉。比起一开始的恐惧，她现在更觉得墨莲忌是能成为她坚强依靠的所在，她开口道：“求鬼王.......收了兰芷，兰芷一定唯您是从。”
墨莲忌的身子一僵，有些不知所措地挣开了兰芷的手，倒是醉嫣将兰芷从地上扶起，细心地将她额前的乱发拢到耳后。
她的手极为冰冷，仿若万丈深潭下的玄冰，正是这股直达心底的冰冷让兰芷的神志清醒了些。她定睛望去，只见醉嫣的脸苍白如雪，过于浓艳完美的五官不仔细看时就像是高超画师所做的美人画一样浮于面皮表面，给人以极强的诡异妖艳感。
按理说，三个月来日夜连番被鬼怪所扰，感官应该早已麻木，但是此刻兰芷仍对这张脸生出十足十的恐惧，那是人类骨子里对强大美丽的妖刻在骨子中的恐惧。
醉嫣将兰芷的表情尽收眼底，但她毫不在意地一笑，用手俏皮地轻点了下兰芷的鼻尖，冲墨莲忌道：“瞧瞧，果然还是个小丫头，见了我都会害怕。”
墨莲忌将斗篷掀起，兰芷这才看到玄袍下的人面覆银白冰魄面具。面具上时不时散发的丝丝缕缕的寒气和隐约流动着的水的波纹幻光使她觉得面具仿佛是有生命的。她不禁被奇妙的面具吸引，再想细细打量时却赫然发现面具下本该是眼睛的部分漆黑一片，仿佛面具下的人根本就没有眼睛！她再也忍受不了一直压抑着的恐惧惊呼出声。
“看来你是在凡人堆里待得太久了，才会不知妖的样貌，如此大惊小怪。”墨莲忌将刚刚兰芷因察觉到面具下没有眼睛而惊呼的过程尽收眼底，他对她一见面便有着难言的熟悉感，所以更加介意她恐惧自己的长相。
“鬼王你第一次见我时，可比这小丫头慌张多了。”醉嫣依旧乐呵呵地说着。
墨莲忌微斜了下头，诧异地问醉嫣，“不过是个血统不纯的半妖，何必为她开罪本尊？”
醉嫣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转而柔声对兰芷道：“放心吧丫头，鬼王已经允了我带你回去疗伤了。”
兰芷刚想做个行李道谢的动作，怎料一个身形不稳，又倒回了醉嫣怀中，醉嫣赶忙扶住，叹道：“都已经亏空的得这么厉害了，还在坚持，真是让人心疼。如此恐怕连诡道的往生路都走不完。鬼王，还是由你给她渡些玄气吧。”
闻言墨莲忌背过身去，迟迟未应。
“鬼王，我乃灵兽之体，她受不了我的气，这事只能您来办。”醉嫣催促道。
“麻烦。”墨莲忌嘴上虽是这么说，却还是走过去从醉嫣怀里接过了兰芷。
他在兰芷面前结了一道墨莲印，而后灵印飞至兰芷额头，与皮肤融为一体，化为深蓝色。他俯身在印记上落下浅浅一吻，兰芷周身却瞬时迸发出幽幽蓝光，源源不断地冲墨莲忌的面具涌去。
醉嫣见此异状立刻要上前查看，却被墨莲忌伸手制止，她只好只好紧张地瞪着大大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紧紧注视着墨莲忌的情况，不敢有一丝分神。
只见墨莲忌空洞万年的双眼随着蓝光注入面具，渐渐有了水的润泽感。他舒服地仰起头，面具正中开裂为两半，顺势滑落。面具下的脸极为圣洁肃穆，仿若神玉雕琢的高台神像。他缓缓张开双眼，眼眸仿若满天星辰跌落入海璀璨幽蓝。
“鬼王，您的眼睛！”醉嫣双唇剧烈地颤抖，话说到一半声音便哽在了嗓子眼，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墨莲忌重阖上双眸，抱紧了怀中的兰芷，在她耳边轻道：“谢谢你。”
这是昏迷之前兰芷听到的最后的话。
同样的一双冰蓝眼睛在另一扇青铜门上也复活了。
“令主，大门上的那双眼睛活过来了！”
“不可能！”女子身着白色羽衣身姿轻盈飘逸，然而双目猩红，如同困兽，眼底尽是冷冽的杀意。但当她亲眼看到足有百丈高的刻着繁复古老花纹的青铜大门上那双泛着幽幽蓝光正逐渐剥离石化状态的眼睛后大惊失色，不由地后退了一大步，险些跌倒。
柳梓木上前想要扶助她，她却颤抖地展开双臂，化作一对巨大的纯白羽翼，振翅一挥，无数白羽化为利箭射向青铜门上的眼睛。腥红的血雾散去后，眼睛散发的蓝光才逐渐淡去，又重新石封起来。
“世间竟有人能破了我的封印......”令檀大口地喘着粗气倚在青铜门上，显然刚才的大动作已经耗费了她太多气力。
梓木从地上爬起，纵使他的真身乃为树灵依旧无法抵挡令檀那巨大双翼所旋起的风。
“令主，您一直守着这双眼睛，被困于此门之中，何不借着...”
柳梓木天生通体肤色青紫，而令檀素喜清浅鲜亮之色，是以相伴两百年间，令檀都不曾正眼瞧过他，他对令檀的语气始终是小心翼翼的。
“这双眼睛，原本就是我的眼睛！”令檀凄厉地冲梓木大吼。“是他偷走了我的眼睛，让我只能不人不鬼地受困于此。”
“令主，那个人是谁，梓木替您杀了他！”
“我的梓木，他现在虽然还未完全觉醒，但也已有了足以匹配神族的力量。你的本体还在豢养着我，又如何杀的了他。”令檀声音刻意柔和了起来，但眼底依旧闪着猩红嗜血的光。
“即使是最狡猾的狐狸也有弱点，何况是困于人世的存在，总有办法的。”
令檀很满意梓木对救出她的决心，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得意的笑。毕竟她现在寄居的这副皮囊，便是人界灵力最强者逐月天女的。可怜那逐月天女活在人世三百年，最后还是毁在在了当时初化人形的梓木手上，渡天劫时被其枭首。
思及此，她摸了摸这副皮囊脖颈处被柳树细枝密密麻麻缝合的创口，冷笑道：“是啊，越是强大的人，他们的力量来得太过轻易就越是单纯。梓木，这次可又要辛苦你了。”
柳梓木见令檀又愿意正眼瞧自己，喜不自禁，像个孩子一样毫无防备地扑进令檀怀中。
令檀难得的没有推开他，眼中的红色却愈发强烈，也不知是不喜梓木抱着她，还是对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感到兴奋。
她低下头冷冷地望着怀中的柳梓木，要“梓木，你此番相去，不仅要帮我得到那双眼睛的主人的力量，还有那个破了我封印的人，也一并将他拿回。”
“嗯，梓木一定给令主办到。”梓木乖顺地答道。
“还有一事，你要幻成女儿身，再去接近他们，这样比较好行事。”
这一次梓木没有爽快地答应，而是缓缓从令檀怀中抬起头，用不可置信的脆弱目光认真地哀求道：“梓木已是男体，无法化再成女身。”
令檀唇边漾出一抹残忍的微笑，她轻抚着梓木的脸，轻松地说：“我们是树啊，又不是生来就是人，将枝叶修修剪剪不就又是另外一副样子了吗。”
梓木原本紫黑的唇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什么，又缓缓将头埋了下去，贪婪地呼吸着令檀身上好闻的雨后泥土的芬芳气息。能拥着令主他就已经十分满足了。只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实打实地投入令檀怀中，而只是轻轻靠着。
听醉嫣说自己昏睡了整整七天七夜，兰芷一瞬间有些失真，只有酸痛的肩颈在提醒她这七日的真实。
醉嫣将一碗调好的花茶递到兰芷手中，对她笑了笑便退了出去。
兰芷不明所以，为何自己一醒，醉嫣就退了出去。但她的确渴得厉害，刚低头要喝茶汤，便赫然发现茶汤中映出的模糊影子显示墨莲忌正悬在她的头顶。
她见怪不怪地边抿着茶边悠闲地说道：“难道出现在别人头顶也是你们妖独特的见面方式？”
“谢谢你。”墨莲忌并未反驳，而是缓缓落在兰芷身前，温和地道谢。
这倒让兰芷有些局促，她端茶的手停滞在胸前 ，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这人是有点记仇。”而后心虚地将花茶一饮而尽。
墨莲忌伸手拿回被兰芷喝空的茶碗，郑重其事地说：“你替本尊找回了眼睛，本尊应允你一件事。”不容置疑的语气，透露着世间万物尽在我手掌握的威严。
兰芷双臂抱胸，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回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眼睛的事，我也没付出什么，不用你答允我什么。”
墨莲忌转身将茶碗放到案几上，“难道你不想再见到抛弃你的那个仙人吗？”
闻言她愣了一下，继而慢慢摇了摇头，“再见到又能怎样呢，他放我在那里自生自灭。算了吧，我也会有我自己的生活。”
“看你的骨骼，今年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没想到看事倒是有几分通透。”
她害羞地笑了笑，低下了头，而后走下床，昏睡多日，体力有些不支，她身子晃了下，冲墨莲忌直直跪了下去，“兰芷不是人类，也不是妖怪，只是一个没有归处的半妖。多谢鬼王让我留在这里。”
“你知道这里是哪吗，就敢妄言能留下来。”墨莲忌依旧冷这张脸，毫无表情地说道。
兰芷诚实地摇了摇头，“我只知道这里是能让我活命的地方。”
墨莲忌有些赞许地冲她点了点头，知道感恩，受过那么多的苦后仍保有蓬勃的生命力。
他身形未动，右手却向身后的大门一指，两扇木门簌地打开，却见醉嫣正怼在门口，探着身子在门外偷听。
醉嫣不好意思地冲兰芷轻轻摆了摆手，又尴尬地冲墨莲忌笑了笑，一耸肩，“没办法啊，谁让我天生就是爱操心的命。”
“剩下的交给你了。”只扔下短短的一句话，墨莲忌便几乎是一瞬间就闪至门外，只有耳边刷地一声风响，提醒兰芷刚刚墨莲忌真实地到访过。她出神地望着门外，心中涌起一丝羡慕，如果自己也能跟他一样术法高深，来去自如该多好。
醉嫣怕风吹到了兰芷，便轻轻将门掩了，扶着兰芷又回到床上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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