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凌朝治平二年春,宫墙内的绿藤罗已然长出了新叶子,蜿蜒的往上爬。
正午的阳光透过桃花枝炙热的照在浮熙宫院内躺椅上的女子脸上,她将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去看高高悬在天上的太阳,被那一线极亮的光晃得眼花。
晏明双懒懒搭起蒲扇挡住那微光,终是不敌睡意,意识迷迷蒙蒙的陷入一片黑暗中。
桃花开的正艳,二两浮风吹起她垂落两鬓的发丝,美的叫人移不开眼。
晏明双眼前莫名其妙亮起来,一片艳的灼人眼的桃花接天连日的到她眼前来,她没到过此处,此刻却不知怎得觉得分外眼熟,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熟门熟路穿过桃林,走到一处简陋的亭台前。
那亭子左右各贴着两句话。
右曰:“本亭上通天文下通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左曰:“右联空口白牙纯属放屁,本亭所陈全是垃圾”。
晏明双再一抬头,居然还有个横批,上曰:“命由心定”。
这亭子倒真古怪的很,晏明双心下疑惑,两步并一步的走了进去。
亭内摆件极少,一桌,一凳,一香烛而已。
待晏明双凑到桌前,那香烛不知怎得烛火猛蹿起来,晏明双只觉眼睛一花,定睛再看时,那桌上平白无故的多了本黑皮黄纸书,上用金墨细细的画了个穿着华丽精贵的美娇娘,旁边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晏明双生平录”。
晏明双轻手轻脚拿起那书,翻了几页,便被惊得一头冷汗。
此书详细无比,她自出生到如今一十九年大小之事尽皆陈于其上。
原来世间真有此奇书,记凡人生平种种。
若是平生事皆记,那此书后头,记的岂不是……晏明双思及此,急急往后翻了两页,却见后头的字都恍似什么东西糊住了晕不开一般,怎么读都都不明白。
晏明双试了半天,全无成效,翻到后头,才看见几个用银粉勾勒的大字“天机不可泄露”。
她记起门口左联,暗暗嘀咕了一声“果然放屁”便转身欲走,那香烛却在她这一句话后猛然跳动起来,那火苗呼啦一声窜起来,开出一朵极大的火花,四处散开。
一股什么东西缠到了晏明双头上,她头痛欲裂,双目仿佛被烈火灼烧一般,一幅幅色彩明艳的画面在她眼前翻话本一般急速闪过,几道或高或低的声音在她耳畔嗡嗡的叫唤:
“祸国灾殃,蛇蝎毒妇,合该烧死了这畜生!”
“将门晏家世代忠良,可惜运道不好,生出这么个妖孽来,偌大的王府如今寥落成何等模样!”
“祸乱宫廷,扰乱前朝,边关十万人因这毒妇而死,我若是晏将军,早烧了她祭天了!!!”
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挤在一处,怨毒的盯着她的脸看,像是恨不得咬下她一口肉来。
“晏明双,你若还有良心,此生莫要再踏入晏府一步!!!”
“我晏家再受不得你如此牵连了!”
“晏明双,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要杀我的孩子!!!”
周遭纷纷杂杂的乱,妖风大作,火光几乎要窜上了天,眼前女人悲愤的质问惊的晏明双连连后退,涕泪交加。
前世种种,竟全记起来了。
那纷杂的恩怨纷纷闹闹往她颅内挤,最后全炸在了脑子里。
晏明双摇着头,忽而一下跪在地上,手撑着地嚎啕起来。
“不是我!!!不是我!”
“为什么不信我?!”
她正悲愤着,那风却渐渐息了,烛火微微一晃,晏明双只觉天旋地转,再一睁眼,哪有什么桃林亭台香烛生平录,她正好端端的躺在浮熙宫躺椅上,几瓣桃花落在她胳膊上,带来些微微的痒意。
晏明双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脑子嗡嗡然,竟一时不知晓今夕何夕。
一旁候着的丫鬟寇棠见她醒了,垂着眸子走过来,音色清浅:“小主,宣贵人求见,已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晏明双见着寇棠,恍惚了一阵,问道:“今年是……哪一年了?”
寇棠素白小脸上沾了些疑惑,忍不住抬头偷看了晏明双一眼,瞧见她面上竟满是泪痕,心内咯噔一下,复又低头:“回小主的话,今岁是治平二年。”
治平二年……晏明双自记忆里搜罗了许久,才终于记起这一年来。
晏明双是朝中重臣晏平关嫡长女,将门晏家这一辈唯一的一个女娃,自小被晏将军如珠如月的捧着长大的,是以女儿家该学的什么琴棋书画女红刺绣半点不通,倒是跟着三个兄长学了一身舞刀弄枪的本事,一柄长剑耍的好不风光。
她少女时看了好些话本子,天天做梦都想着女扮男装,仗剑走江湖。
晏明双年少时可野的要命,趁着晏将军不备,跟着那不着调的三哥晏明珏跑到江苏那一带去,学着话本子上的女侠浪迹天涯。
这一出去可就不得了了,名头搏没搏出来暂且按下不提,她心心念念的“真命天子”却在船上找到了。
那一阵子恰逢太子齐璟寻访江苏一代,晏明双胆大包天,竟连太子寻访要经过那段河道都不知,还躲在旁边的芦苇荡里睡大觉。
一觉起来,正是阳光浓烈的时候,她拨开那一丛丛的芦苇正要出去,便远远的瞧见一艘好气派的船由远及近的往过来移。
那船内为首那人生了一副好皮囊,眉眼锋利面如冠玉,被太阳光亮亮堂堂的一照,旁边一大伙老的瘦的肥的胖的干瘪的圆鼓的簇拥着,鹤立鸡群一般站在船首。
晏明双不幸长了一双很是明亮的眼睛,就看了这么一眼,便被那太子吸了魂魄,种了孽缘。
江畔苇草间,舽首玉面人。一见太子终身误,自此世间无良人。
后来太子齐璟登基,成了九五至尊,正是缺势的时候,她听了消息,千里迢迢自边关赶了来,顺理成章成了心上人的贵妃。
治平二年初,上辈子的晏明双日日做着同心上人双宿双飞的美梦,看什么都是好的,包括今日到访的这宣贵人。
可今时到底不同往日,如今睡在躺椅上的这个晏明双,终究不似她十九岁时那般天真。
她略微一思索,也不起来,径自睡在躺椅上,连动弹都懒得动弹,声色慵懒道:“你方才说宣贵人求见?那便叫她进来罢。”
寇棠迟疑了一下,晏明双见她不动,扑哧一声笑出来,收了神色:“怎么,我见个宣贵人都要整仪容重描妆了?”
寇棠只觉贵妃娘娘今日神色气势与往日全然不同,一时捏不准她的意思,惶恐称是,快步出去了。
晏明双揉了揉太阳穴,将脑内翻涌的前世种种不甘怨恨尽数压了下去,等了片刻,便听得一阵佩环相击之声并着脚步声进来,一道极高昂的哭声刺进她耳廓里:
“贵妃娘娘!您可要与妾做主呐!!!”
伴着这声音,一着嫩黄留仙裙的二八丽人哭的梨花带雨,进来泪眼朦胧间瞧见贵妃睡在躺椅上,先是一顿,随即一下子扑在晏明双脚边痛哭起来。
“娘娘!妾前几日得了串珊瑚手串,想着,想着琪贵人怀了龙嗣,妾也没甚好东西,便将这手串送了去……”她抽噎着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琪贵人今日午时不知怎得滑了胎,竟说,竟说……”
宣贵人眼泪掉个不停:“竟说是妾与她的那手串熏了麝香!”
“妾百口莫辩,实在无法,只得找娘娘做主!”
眼见着宣贵人哭的快厥过去了,晏明双皱了皱眉头,使了个眼色,叫侍婢将她扶着坐下,又叫人端了盏温茶与她顺顺气,等到宣贵人情绪平稳些了,才缓声问道:“叫太医院查了么?”
宣贵人手里捧着茶,眼圈还红肿着,怯怯道:“查了。”
晏明双瞧着她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竟连半点破绽也寻不出来。
“查出什么了?”晏明双移开目光,盯着头顶上灼灼的桃花看。
宣贵人顿了顿,眼神闪烁了两下,随即手指猛地收紧,神色凄楚而悲愤道:“妾不知为何,太医院那新来的太医竟也说熏了麝香!”
“你说你并未在那手串上做什么?”晏明双依旧盯着桃花看,问道。
宣贵人轻轻嗯了一声。
“可有证据?”
宣贵人低头,一副有话说却又不敢说的样子。
晏明双见她这副前世里看惯了的表情,实在有些腻味了:“宣贵人不妨直言。”
此人上辈子同这辈子加起来从未爽利过一回,实在是叫人生厌。
宣淑兰唯唯诺诺道:“妾,妾疑心是琪贵人收买了太医院的太医。”
晏明双这辈子实在懒得掺和进后宫这尔虞我诈,一听这句,心内顿时一喜,清清嗓子,喝了一声:
“大胆!”
这一声喝的气势十足,宣淑兰本就惴惴,被晏明双猛的一吓,竟抖了两抖,睁着一双湿漉漉的无辜眼望向她。
晏明双装腔作势的摇了摇蒲扇,从躺椅上起来,盯着宣淑兰那双纯黑的眸子:
“空口无凭,构陷太医!真是好毒的心思!你如此巧言令色,视王法为何物?”
宣淑兰显然没想到一贯好说话的贵妃今日如此狠厉,竟愣住了。
晏明双见她神色凝滞,心内十分满意,于是复又躺下,声色和缓道:“不过见你初犯,此事我且不追究你——那祺贵人滑胎之事,只要你未曾做过,此事便落不到你头上。”
她声音停下来,戏谑的端详着宣淑兰发白的神色,慢悠悠补了一句:“清者自清罢了。”
桃花灼灼,晏明双看着一袭嫩黄衣衫的宣淑兰抹着眼泪出去,摇着蒲扇,记起前世。
宣淑兰也是这么一袭嫩黄衣衫来求她,她未曾多想,彻查后便护了宣淑兰一回,怎料想这一护竟是农夫与蛇,讨不得半点好来,她众叛亲离之时,第一个落井下石的,就是这宣淑兰。
女子一袭嫩黄衣衫,眼睛瞪大,惊恐的看着沦为阶下囚满身是血的她,像只无辜的兔子,靠在齐璟怀里,轻轻嘟囔道:
“阿璟,她好脏。我们……我们不看她好不好?”
她听出这声音是谁,蓦地抬起头来,带起一阵锁链声响。
齐璟面色掩在灯光之后,半响,一字一顿道:“罪有应得,死不足惜。”
罪有应得,死不足惜。
上辈子晏明双这罪来的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百姓道她妖媚善妒惑乱君心,是个动大凌江山社稷的狐狸精,群臣道她干政祸朝,置天下百姓于不顾,而理当被她祸乱的君主齐璟,却还要骂她一句死不足惜罪有应得。
她莫名其妙成了众矢之的,千古大恶人,死了还要被万人唾骂。
晏家满门被屠的消息如在耳侧,晏明双夜半惊醒,脑门上全是汗。
恍惚间是大哥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
烛火只燃了两盏,微微的亮着,她横竖睡不着,于是起身穿了件便捷的衣衫,自窗外翻出去,直奔前世一直想去但一直没去成的玉酿阁。
殿外守夜的丫鬟蹲在台阶上脑袋一点一点的,睡得正酣,只觉眼前一道影子闪过,眼皮微微撑开了一下,左右环顾,只觉凉风阵阵,终究还是抵不过睡意,又沉沉睡过去了。
传闻中玉酿阁藏酒三千种,其间还有些已养出了酒虫来,酒坛一开,香飘数里,是个好酒之人心中的圣地。
晏明双前世从入宫前便垂涎皇家玉酿阁的酒,只可惜她上辈子是个大大的良民,空有一身轻功,却不敢不敬皇权半分,导致她到如今也没进去转过一圈。
如今再来一世,管它劳什子的皇权帝王家,都是狗屁,还是喝酒最痛快。
玉酿阁名不虚传,晏明双刚走到门口,便闻得地底一阵异香。
她吸吸鼻子,闻着味儿往地窖走。
下了两三个台阶,酒香扑面而来,一眼望不到头的木头架子整齐排列,其上按年份种类依次摆着用陶瓷坛子装着的酒。
晏明双往里走,一个个看过去,最后挑了坛贴着“七十年桑落酒”红纸的坛子,解了封,又上去寻了个杯子,便一口口小酌起来。
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温酒入喉头,脑内空空,前世种种,皆在杯中。
晏明双酒量一向不大好,却爱喝的很。
她正喝的面色微红,头脑晕晕,却忽觉一阵极细微的风自后方飘过来。
地窖里怎么会有风?
晏明双一个激灵,有人!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