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这得多委屈杨欣彤啊

第二天起,两人就一起去食堂了,饭盆子放到了一起,一日三餐,怎么说都要挨到一起。这就是情侣。情侣就是这样过他们的一日三餐的。情侣就是这样亲密地挤在一起接受其他人的注目礼的。

晚上不是去压马路,就是去图书馆。反正,是粘在一起了,拆都拆不开了。

到了星期日,更热闹了,会找个自行车,方芥舟骑着,杨欣彤坐在后面,手就从后面伸到前面,环抱着方芥舟。一路带风,去郊外放风,或者,去远处的公园拍照。

这就是谈上恋爱了。

杨欣彤开心得不得了了,像个小鸟儿,快活地飞来飞去。202室的人,甚至整个外语系85级的人,都知道这个小女生,才上大学没有几天,便拿下了学院里有名的才子方芥舟。

一个个心里非常失落,但嘴上却又总是说,有什么啊,不就是个会写诗的?远处的诗人才是天才,隔壁的诗人就是个疯子。

杨欣彤当然也听到了这样的话了,心里明白,这是吃不到葡萄的人在说话了。随他去。管不了那许多,自己快乐就行。

日子也记住了,她的爱情日,1月9日。1986年的1月9日。

这才是她最重要的日子。

但是转而一想,这也似乎太快了点,从12月9日到现在,也不过才一个月。是不是太快了点?

不,不是一个月,是两年,是从去年到今年。不都跨年了吗?

杨欣彤内心得意得不像样子了。

方芥舟那里的情形,就不一样了。谈了恋爱了,但是心里总是惴惴的,像走路时抱着一个精致的玻璃器皿,又像是小心翼翼地走在结了冰的河面上的那份提心吊胆。但有时候,又觉得恍惚,自己这场恋爱,是不是谈得有点草率?看杨欣彤的样子,他有时候竟然觉得并不是那么好看,不那么中意。至少,杨欣彤身上还有点乡村女中学生的土里土气,而钱晓芳,就洋气了许多,毕竟是从县城走出来的女大学生。

可是,方芥舟明白,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跟钱晓芳走到一起的。

走不到一起。他方芥舟的情况,只能找一个土哩巴叽的丫头凑合。

你家底子在那里哩!

能跟谁走到一起,走到天荒地老,方芥舟是有感觉的,至少是心里是有数的。这杨欣彤,看起来,应该是能跟他过一辈子日子的人。

但也悬。

这时候,方芥舟的心里又闪过高中同学杨美霖来,那个他从十二岁就喜欢上的女孩子,可惜,满以为上了大学就能得到杨美霖的,哪晓得,就算他上了大学,人家杨美霖还是没有看上他。

是啊,你连杨美霖都得不到,你还想着钱晓芳?做梦去吧!

杨美霖就是个乡村姑娘,但是怎么着?人家就是嫌弃你家里穷,偷偷地暗访了你们家,看见了那幢蹲伏在蚌蜒河南岸的像一条黑狗一样的破败的茅草棚,人家的母亲当即就决定了:“这样的人家,我们家女儿是不会嫁到这门上的。”一边引她过来暗访的蒲塘人说:“人家那孩子都上了大学了,以后哪里会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你们想多了。”可是,没用,杨美霖的母亲非常坚决。

杨美霖的母亲坚决地掐断了女儿与方芥舟的这一段情缘。

现在,杨欣彤要比杨美霖不知道要好上多少了,光是一个女大学生的身份,就把杨美霖压得气都喘不上来了。你还心里嫌弃人家杨欣彤?省省吧!不管怎么说,谈上杨欣彤这样的女朋友,可以算你四年大学里最好的成绩了。

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了,杨欣彤那里欢天喜地,觉得天下最好的白马王子被自己抢到了手;可方芥舟哩,只是觉得这日子还是过一天算一天,他不敢对未来抱太大的幻想,不敢对眼前的这份爱情有多大的期待,他太明白了,这份爱情,对杨欣彤来说,是来得太快了。她才大一,才上了一学期大学,她才十八岁,她不可能在三五年后嫁给他方芥舟的……

这一点,方芥舟比谁都看得明白。

转眼之间,寒假就到了。

回到家里,杨欣彤怎么也不敢把自己谈了男朋友的事告诉家里。过了年,才能算真正十九岁的人,才刚刚进大学校门,家里人会说话,邻居也会讲话。父亲说不定还会非常生气,这么个年纪,你能看得准个人?被人家小伙子骗了,可怎么好?

于是,杨欣彤整个寒假便都不出门了,偶尔,会躲到房间里,偷偷地写几行情书。

方芥舟也回家了。

本来,他是不想回的,那个家,早已没有了他的立足之地。倒是杨欣彤时时刻刻关照他:“这是你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寒假了,这是你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春节了,还是要和家人一起过,还要去看看外婆。外婆在世上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少了,得看看她老人家。”

杨欣彤不会懂的,她不可能懂得方芥舟说的“立足之地”这个词语的生活情境中的含义的。

父亲从家里来了信,外婆病越发地重了,可能挺不过这个春节了。

为了外婆,方芥舟回家了。

一家人住的房子,就是那个被杨美霖的妈妈说成是像条黑狗的破茅草屋。

外婆住在西房间里。

方芥舟一回到家,眼泪便下来了。

外婆的病床已经移到西房门口了,外婆的身上,盖了最起码三重被子。

方芥舟一看,心里凄凉不已,原来,外婆房间这边的北墙倒塌了,屋顶上的茅草披挂下来,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天刚下过雪,正是雪后寒的辰光,寒风吹进屋里来,整个屋子里没有一点暖气。

父亲见四儿子回来了,一脸歉然,看到儿子脸色挂了下来,连忙解释说:“是前天那场大风,把墙吹倒了。好在墙是向外倒的,真的向里面倒下来,你外婆恐怕是要被砸死。”

这个茅草屋已经有了十多年了。十多年里,全家人就蜷缩在这个屋子里。大哥与二哥早已经分家于开了。大哥也好,二哥也好,他们住着村子里最好的大瓦屋,可是,父亲和三哥,却只能蜷缩在这草屋里。父亲和三哥现在只能住在堂屋里,东边的房间,被奶奶占了。奶奶的小屋被叔叔家拆了,那里,叔叔一家替堂哥起了大瓦屋,奶奶没地方住了,便住到了大儿子家里来了。

父亲驱赶过奶奶好几次:“你大儿媳妇都已经去世了,我又哪里会侍候你?你该跟着你的小儿子一家住的,是他们拆了你的房子。”可是,奶奶哪里肯听,赶也赶不走了。

父亲和三哥只能在堂屋里搭了一张床。

就这一张床,其实没有方芥舟的地方。

外婆已经无法动弹了,只有一张脸还伸在外面,看得出来,外婆已经病得没有了人形。耳朵还能听得清,听到方芥舟回来了,竟然笑了,叫道:“我的好四外孙,你回来了,你回来看你的年外婆了?”

方芥舟还没等放下行李,便坐到外婆身边。

外婆艰难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了方芥舟,然后就哭了:“我可怜的四外孙,四个外孙子中,就只有你没有花到外婆的钱。外婆欠你的,只有来世来还你了。你看看,你回来了,家里连你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我可怜的四外孙!”

方芥舟一边流着泪,一边摇头:“外婆快别这样说,四外孙不要你的钱。四外孙快大学毕业了,大学毕业一拿到工资,四外孙就把钱给外婆花。”

外婆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外孙儿,外婆等不到那时候了,外婆要去看你妈妈了。要去陪你妈妈了。外婆早就应该死了,外婆就不应该还活着的。”

外婆大脑竟然非常清爽。

父亲这个时候把方芥舟拉到堂屋口,说:“外婆这是见到你回来,头脑清爽了。是回光返照了。好在你赶回来了,不然,家里又得派人去水廓邮局里给你拍电报,让你回来……”

母亲去世三年多了。那一年,外婆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母亲去世了,家里弄成这样,方芥舟欲哭无泪。

方芥舟实在搞不明白父亲,照理,父亲这个时候,才是五十多岁的人,正当壮年,大队那里,方芥舟上了大学后,还帮他争取到了一份活计,替大队部看电话,负责传达村里的通知,送送信什么的。前年,方芥舟又替他写信给楚水县里,民政局收到了那封信,给他这个扛过枪、打过仗的人落实了政策,每一个月都供给他几十元钱。可是,他还是弄得像一支打了败仗的军队,溃不成军,一盘散沙。

对,父亲就是这样的状态。父亲当过兵,打过仗。可是,现在,你看看,他把自己的这场仗打得这样不堪。

方芥舟也没法子去怪他。多子多累。在替两个大儿子结婚、成家之后,再大的家底儿,也被掏空了。

方芥舟发誓,自己将来,无论如何,要挣到大钱,要发大财,不能让自己活成父亲的这种样子。

还有,将来,如果跟杨欣彤成家立业了,他一定要让杨欣彤过上好日子,做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不能让杨欣彤像妈妈一样,一生在东躲西藏,晚年落得贫病交加。不能。绝不能。绝不可以。

像有感应似的,外婆那里又问了:“我的好四外孙儿,现在,我最放不下心来的就是你还有一桩事情,你在外面读了这几年大学了,后来,有没有再谈到个女孩子?”

方芥舟的眼泪又来了:“谈到了,谈到了。是个女大学生。我让她回来看你?”

“不不不,千万不。千万别把人家好女孩子领到这个家里。你也不要回来,你以后不要回来,就把人家女孩子领到你单位的房子里,在那里成家立业,在那里升官发财,开枝散叶……”

外婆是在春节的当口去世的。这个年,注定是没法子过了。方芥舟非常伤心,没日没夜地为老人家守夜,烧纸。没有哭出声来,但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刻不停地往下掉……

他想起母亲去世的那一年。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从学校里回到家,就看到母亲停尸在堂,母亲是在屋后面的小水泥船上淘米时,失足跌了个跟头。本来就非常病重的母亲,这一跟头,送了母亲的命。那一年,母亲才51岁。

现在,母亲的母亲也离开这个人世了。卢家这两个不幸的女人,终于在逃到蒲塘小村的36年后,彻底在这个地球上消逝了。从此,她们不需要要担惊受怕了,从此,她们不需要为那个叫卢冠群的花旗银行买办东躲西藏了。

送走了外婆,仍然算是热孝在身,总要过了头七,方芥舟才能离家。再说,今年的寒假,有点特别,他还不能返校,他用不着返校。这样,日子就特别难受,每天晚上睡觉时,他挤到三哥与父亲的床上,三个人,可怜巴巴地挤在一起。闻着被子里的汗臭味、脚臭味,还有男人们身上的那种不好闻的体味,方芥舟怎么也睡不着。

人睡不着,就要想事儿。方芥舟忍不住地想,这样的清寒家境,还能娶到什么样的姑娘?人家杨美霖的母亲,不想把女儿嫁到这样的家庭,人家没有错,人家有人家的道理。现在,这样的家,杨欣彤也不可能嫁进来。这得多委屈杨欣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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