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

华阳大国,城毕竟小,东西南北相去不远,不到一炷香功夫,羲嫦便带众人回到了中城。果见学宫门外拴马石上拴着三匹神骏天马,毛色均匀润泽,项下银铃悠悠,绳上玉石点缀。几个小学徒等着,见羲嫦娘娘回来,躬身施礼。进得门来,只见雕梁画栋,清凉幽静,先天自然师后天道德师神像高立,神位上香烟缭绕,尹良带着马张二位老师在神案下左侧蒲团上,正在静坐。羲嫦看见他三个瞑目养神,且放轻了脚步,尹良三位老师却早已知晓,不约而同启目起身,先向羲嫦举手额首躬身施礼,问候说:“月神娘娘。”又向四巫环揖做礼。四巫还礼毕,知道既然郢都尹良老师来至,肯定是即刻便要上月神台议事,是以四巫见礼后随即告辞,先往月神台去准备鲜花香公礼品。月娥也自走开,去通知其他八位月巫沐浴更衣,预备月神台上乐舞使用。

羲嫦看尹良面上颜色,暂且还看不出吉凶,所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羲嫦先就定了定神,给三位老师还礼毕,逐个问候了:“尹良老师好,尹马老师好,尹张老师好。”又隆重向上虚施一礼,说道:“再拜上大帝、天师。”

尹良因是代受,遂侧身受了礼,又还礼说:“娘娘,我带天师密信,须得去月神台上说。”

羲嫦道:“这个自然,我也正是来请三位老师,同登神台。”她因今日巡市,本就穿着礼服,不必更衣。十月巫已将登神台见神所用佩饰带来,三两下给羲嫦冠戴扮上,于是羲嫦在前,三位老师跟在后面,同向月神台而去。

此时经过花园甬道,午后宫苑静悄悄的,花影飘拂,香气浮动。娲娲和十二月巫身着白纻礼服,彩带璎珞;娲娲手持鹿角拂尘,其他月巫分别拿着香花香草、椒叶清酒、香烟香茶,敲锣打鼓,摇铃击磬,由十月引领,绕过石壁粉墙,从台侧拾级而上,迤逦登上台来。国人听见钟鼓之声,隔河观望,阵阵喝彩,简直如看天仙下凡,“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尹良随羲嫦漫步台阶,登台举目,只见这台高三层,四重阶梯,每重三十三阶,汉白玉石打磨铺就。最上层便是月神台。台上天然通透,只在中心偏东位置有一座开阔亭子,三阶台级,顶上一环重檐飞卷,檐下神案上便供奉着北极大帝、皇天后土、先天自然后天道德老师、日神月母七大神位,香烟缭绕,光明闪烁。两侧摆着全副执事用的法器乐器。

午后阳光猛烈,晴空无云,一带碧天之下,四野天地明净,天光水波相映生辉,汉水西来,与阳水河在南部汇合后北折径向东流,华阳城三面水绕,宛似金汤垂露一般,莹洁娇美。再看那国城街市上,人来人往尚未散尽,鸡鸣犬吠儿童嬉闹,偶有一声半声随风过耳。尹良以前也曾来过华阳,也曾看过其他邦国不同地方,见此也不禁暗暗点头,心想:“果然不错,这华阳果可谓世间第一热闹繁华所在!”

从来帝都京官到地方巡查,地方官员没有不紧张的。这上古时代,神巫治世,与今天也并没有什么大不同,华阳古国也不例外。娲娲因拿捏不准帝城天使所来何意,在学宫不好细问尹良,在路上又不好仔细觑他神情,心里七上八下。此时看尹良面上似露微笑之色,又瞥到他暗暗点头,虽然轻微,却也能看出有赞叹之意,娲娲心下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时,十月亥带着其他月巫,已摆上香案,焚香插花毕,十月摇动银铃,尹良尹马尹张在前上手就位,月神月巫在下手就位,控背躬身,恭恭敬敬俯首听命。尹良向上行礼,拜过大帝师神皇天后土,回转身来,将手中锦囊一束,呈给娲娲,娲娲接着,举囊过头,向上行礼毕,将锦囊置于香案,又行礼后退。九月击磬,众人毕礼,反身退出亭子。

走下亭子几步,尹良对羲嫦说:“天师等娘娘回话。天师估计我们是明天回去了。我们且下去静候佳音。等娘娘你看过天书,我们再做计议。”

羲嫦说:“劳驾您三位大师暂候了。”躬身告辞,九月引三位下楼,暂安置在辟雍学宫居停。那郢都师尹都是天道教人,在外行走一如帝都规制,早晚必要静坐调息养气的,所以月神宫的人又给师尹众人送去降神香烟茶水备用。羲嫦自己则坐在月神台上出神,其他月巫陪侍,八月奏鼓,正月二月击钟,三月司琴。钟鼓之音泛起如涟漪,绵绵不绝,在空气中回荡,又慢慢消失在风中。晚霞升起在碧空,又在碧空散尽。黄昏降临,城内向晚的炊烟升起,鱼米的香味阵阵传来。良久良久,街市陷入夜的宁静。

大而深的宁静。

深蓝明净的天空渐渐亮如白昼,春望之夜的月亮在东边的江面上升起,天水之间,双月交辉。金星在月亮附近,又大又亮,光彩熠熠。香烟在神台四周形成一层淡淡薄雾,清凉露水,沁人肌肤。香烟袅袅,钟鼓悠悠。在半梦半醒之中,羲嫦渐渐入定,眼前忽然金光乍现,刺人眼目,一位金甲神人,打扮宛似天帝模样,矗立面前,一双眼睛威严地凝视着她。娲娲吃了一惊,不觉睁开眼睛,从神游中醒来。金甲神人又在她面前停留了一个瞬间,与她对视着,然后消失了,像一滴水落进水中,像一把空气投入空气。羲嫦望空凝睇了一会,慢慢伸手出去,打开了面前的锦囊。

羲嫦小心翼翼打开锦囊,见里面还有一层黄帛包裹,打开黄帛,见是一枚小巧玲珑的玉版,正是荆山和氏之玉,精雕细缕,朱墨染金。羲嫦掌职月正神三十多年,前后经历多少事情。一般天师传信,都是锦囊中藏竹版或木版;用朱墨抄写,偶有染金。黄帛固然少见,玉版则更加罕有。就是修历改岁变法的大年,或者颁布月令,才用玉版传行,俟告神之后,各邦藏之秘府,以贻后世察验。

羲嫦从黄帛中拈起这玉版,只一圆掌心那么大小,凉精致细腻,幽光闪烁。版上先有阴刻阳刻勾出图文,再用朱墨金漆点染,以免漆墨磨损使图文失色失真误事。天师府做事向来兢兢业业,一副小小玉版,刻划得凹凸有致,点染得栩栩如生。羲嫦仔细端详,只见这玉版正面朱墨金漆,画着一圆彩虹高垂,一个头顶月牙的女子,正向彩虹仰面张口,做吸食彩虹状;女子身后一左一右两个小人;小人后面又有云纹引出大大小小的圈点,云纹和圈点密密麻麻,不仅布满玉版下部,还又向上延伸,伸至天际,与几点星光联在一起。

此刻,羲嫦玉版在手,她将其侧映天光,仔细看清图形,终于放下心来。她一眼看清这是关于华胥未来之事的隐喻。华胥当年册封之后,一直极受天师府关注,虽然没有插手养育之事,却时常殷殷垂问。与其他各大神巫册封,极为不同。羲嫦自己也预感到,华胥未来之事与天下众族,关系至为重大,一直各种留心,不曾大意。此刻,她拈起玉版翻了个面,后面果然还有六个竖行刻书的鸟文,分两行写着:

“天有补

人有祖”。

待六个鸟书字迹映入眼帘,娲娲即知这事神圣,非同小可。现今既非改岁之年,也非关月令新颁,天师府如此郑重其事,虽心有预感,此刻依然不禁大感惴惴。不知帝都襄阳收到何种天启,又不知天启何事,事之大小又是如何?天下将如何变?华阳又将如何处?电光石火一念之转,羲嫦不觉手心出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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