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之音在天地之间回荡,上际银汉,下彻江汉。钟声袅袅,回荡不绝。
羲嫦凝神看着玉版上天下人两句话,心中兀自惊跳。她将玉版传示诸巫,大家各自将正反两面都看过,再把玉版传回,十月恭恭敬敬将玉版置放在神案上。
祭月圣礼照常进行。
空中隐隐有浅蓝色雾岚升起,若隐若现,幽然浮动。在这若有若无的空濛之中,娲娲感到有一副重担凭空而来,重重地压在她的肩上。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被透支了全部的力量和勇气,前心后背都已汗湿。她静静地坐着,目视前方,透过香烟雾霭,试图看到更多的天意显像。
夜深人静了。月神台上仙乐飘飘,歌舞翩跹。诸巫举火生烟,或歌或舞,或诵或默,祈祷奉行如仪,循规蹈矩,无有差池。羲嫦则在座位上一味出神。她直觉到,一个崭新的纪元即将开启,而这一切并不意味着未来平静顺利,反而只可能是轰轰烈烈,惊天动地。
诸巫的歌舞唱诵之音,听起来响亮正大、热情洋溢,在羲嫦的耳中,听起来却又别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她总觉得这高亢正大的声音似乎脱离了大地,试图向上飞升——试图脱离这人间。她觉得这不是好的气象。她眼前总闪出刚在神游境界中见到的情景,闪过那金甲神人向她睇视的眼神,她总感到那神人是为了向她叮嘱些什么。她为这吉凶未卜的未来而惊疑不定,为华阳的未来惊惧不已。
羲嫦和诸巫就在这月神台之上斋庄出神。
羲嫦透过意识之眼,上观天象,下察水月。月色纯净清澈,星空并无异样,大小星宿各安其位,顺道而行;天光水气也都明净,风色也轻柔无妨害。按葛天师秘传观象术法一一对照,至少现在看上去,天师府的预言离真实的发生还比较遥远;但羲嫦又觉得这一切,这天空,这白昼的太阳和夜晚的月色,天空的星辰,银汉的星河,还有那悬浮的大朵的白云,都过于明亮了,一切都太明亮了……。天空看上去那么高可是又感觉离人太近了,人向天空看久了会觉得天变低了。羲嫦心知这些感觉本身就不是好兆头。她确信在天师府基本乐观的预言里,包含着即将发生一个或者多个,甚至是极大灾患的前提。这个灾患是什么,玉版上没有明示,羲嫦也没看出来。她想,也许只能等告神结束后,去跟尹良三位老师细谈,才能预知端倪。羲嫦又开始了心神不宁的推想。
子夜时分,星汉灿烂,夜露浓重。诸巫祷祀礼毕,除当值月巫继续在神台亭内奉香添油外,其他月娥月巫各回宫舍调息。
羲嫦则独自来到学宫客房。周边除了虫鸣和水禽夜啼,没有别的声音;客房竹编门帘低垂,窗帘却高卷着,里面灯烛闪烁。羲嫦举手在门边板壁上轻敲两下,只见灯火晃动,尹良持烛来至门口,掀开门帘,躬身将羲嫦让进去,里面一张八仙桌,他三人都没休息,分坐桌子两边,尹良将羲嫦让至上手坐下,给羲嫦端来茶水,自己在羲嫦右手边坐下。
房间虽有烛火,却比外面暗很多。羲嫦跟张马二位师尹点头示意过,在灯影里看见面前桌上摊着几张帛图,显然正是他们谈论的题目。她就光看了看图,这些图她倒都认得,以前也曾见过,无非是华阳天上地下的星河图,华阳地形图,酓兹山河地形图,她瞥见这酓兹山河图西边勾画分外鲜明,心中一动却不露声色,只说:“倒不如我们外面去说,天光也亮。”
尹良随即起身,尹张拿起火烛便向外走,尹良说:“不必带火了吧。”尹张领悟,笑笑将火烛放下。
四人出得门来,果然外面星月皎洁,天宇澄朗,令人心情为之舒畅。羲嫦举目巡视星空,飞龙在天,矫健雄浑,看得出这个春夏的天象总是不错的。尹良也自凝神看那银河之心,那里一团团玫瑰色的星云永不止息地炽热燃烧,分离出无数的新星,向天宇深处溅落。
尹良凝视银心良久,说:“娘娘怎么看?”
羲嫦见问,当下低头,恭恭敬敬地说:“我看了神谕,心里喜欢。”说完这八个字,顿住,轻轻抬头缓声慢道:“只是感应却也不少。”
尹良和张、马二师凝神静听。
羲嫦继续说:“我刚才在神台斋庄,有看到金甲神人万道光芒,宛如天帝一般,似乎对我有话要说,我却不解何意,百般思索也不得要领。刚才月巫祈祷时,金甲神人也曾在我面前出现过几次,似乎留恋不舍,又似乎心事重重。我就想,这天人二事不用说,天意已是有结果的了。只是为何天有补?是哪个天?天怎么烂?怎么补?又说人有祖,人本有祖,却为何又要有祖?实费思量。”
空气似乎陡然凝重了。羲嫦瞬目看着尹良和马张二位师尹,觉得自己的声音硬住了,嗓子又干又涩,她看住他们,缓缓平静地说道:“而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那个时间,宇宙变得分外地亮,万事万物在我面前纤毫毕现。有一瞬间,我看到天崩地裂,万物解离,如风吹云烟,骄阳晒雪,消散无尘。我看得十分仔细,也十分清楚。最后什么都散尽了,我回头一望,一无所有,只见玉宇澄清,空虚广大。”
尹良虽是有备而来,也被羲嫦这一番真诚话语打动。他低头逡巡几步,仰头说道:“娘娘果然神明。前番天师带我们一起观天,也曾见此景象。”
羲嫦听他话里有话,就问:“天师如何解说。”
尹良答道:“天师说事关重大。所以让我携此信来,想先看月神娘娘何解。我们明天一早就返回帝都,告诉天师华阳月神之言。天师意料这事非一朝一夕可办,也非一朝一夕可了。襄阳必定遣人再来华阳,还有郢都众位师友,都要一共商榷。娘娘且把手头事情做个安置。”
羲嫦应道:“是。”
这尹良是天师府巫士首座、心算第一,羲嫦乃天下大神首座,斋庄第一:都是当时数一数二,有名的大巫师,话说到这个地步,实在已言有尽而意无穷,彼此意思也都尽知,毋须再谈了。
羲嫦心知尹良必不肯多说,自己也不宜多问,遂启颜一笑,说:“老师们难得来一趟,不怕辛劳,今夜且带着我一起观星如何?且也跟你们再学一点天师府的本领。”羲嫦自幼也曾在天师府受训,观星订歴、斋庄降神、画符驱邪,无所不能。这次看了玉版神谕,颇觉沉重,不觉意欲奋起,反激发起一种有所作为的意气。此刻她的脸上,眉目顾盼间,一种凛冽英气,在柔媚浅笑间闪耀出来。
尹良目睹其情,瞬时觉出羲嫦心意,不禁触动心怀,想着这华阳所托得人,织女大帝和葛天师善于识人任事,羲嫦作为华阳国主,又定华胥嗣任,可见所托得人,眼光不错。尹良想到此,心里先谢天谢地感念了一番,面上不觉露出微笑,随来的尹张、尹马两位大巫,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起初的那种紧绷紧急气氛一扫而空。
四人慢慢在中城漫步,仰头观天,掌示指画,一壁轻声交谈天下之事。
疏影横斜,虫声响彻。来到城墙之上,俯视江河之水,滔滔不尽。羲嫦站立半晌,向尹良问道:“大事我也不必问了,你也不必说。此时你尽可告诉我,我们未来如何?”
尹良顿了一下,不觉伸出手去,先扶住羲嫦的肩膀,似乎要预备她跌倒一样,然后才说道:“天师说我们没有未来。不过还是要为未来打算。此番乃灭世天劫,正如以往一般,世人几乎死尽,生民百不余一,两足飞鸟四足禽兽,靡有孑遗。”尹良说完,两人四只手紧紧攥在一起,羲嫦的眼泪直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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