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二十三年正月初四,大雪。漆黑无垠的夜幕里密密麻麻地降下鹅毛般的雪花。
城北百丈潭。
一个小吏缩着身子顶着风雪拿着一个食盒向大牢走去。积雪没过脚踝,风声淹没“沙沙”的脚步声。
“姑娘,这是今日的晚饭。”小吏放下食盒,对着栅栏那边沉心抄写的女子和和气气地说。
这小吏是上头专门派来照料梁流锦饮食的。对于这位犯人,他了解不深,只知大有来头,说是作恶多端,善下蛊毒。
刚开始他还忧心着怕哪天悄无身息就被下了毒,但这么久以来,他也没出什么事。
这姑娘一直安安分分地待着,要么抄书,要么打坐。
“放着吧,”梁流锦慢慢放下笔,甩了甩酸疼的手腕,又说“今日是下雪了吗?”
她右腿受过重伤,每逢雨雪天气,就酸麻地疼。
“是,姑娘,外头正下着大雪。”小吏摆出饭菜后,又拿出一枝桃花,“今年怪得很,桃花竟这些天就开了,遇上这冷天气,怕是活不了了。呐,折了枝花送姑娘赏玩。”
……
人又走了,大牢里只剩下她和那枝桃花。
梁流锦眯着睡了会儿,睡得不安生,她梦见她打开一扇又一扇门,不停在门里穿梭,却似乎被困住,怎么也走不出去,正当她着急不已时,一阵脚步声将她吵醒。
一个老熟人带着手下进来了。
“梁姑娘,近日过得可好?”
梁流锦吐出几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看向来人。
还是那双她看了就厌恶的眼睛,浑浊不清的眼珠。长得也贼眉鼠眼的,总是皮笑肉不笑,猜不透下一秒又要给你添什么堵。
“瑞管事,我在这儿自然一切都好。”梁流锦皱着眉头,揉了揉太阳穴,头有些疼。
“如今好与不好都不重要了,殿下让我送姑娘一程,来世可不要再站错队了。”瑞管事意味深长的一笑,接着命人端上了酒。
梁流锦很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自从答应了和太子宋承安的交易,决定做他手里的一把刀,她就将死当作归路。死,是一种团圆,也是一种解脱。
“对了,明日,殿下将迎娶舒相嫡女为太子妃,”瑞管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梁流锦奸笑,“改日殿下登基,舒家小姐便是皇后,也只有这样温良贤淑、出身高贵的丞相之女,才配得上皇后之位。”
梁流锦盯着瑞管事看了一会儿,有些茫然,不懂这人说这话有何用意。是想用宋承安人生的美满来嘲讽她的家破人亡,一无所有?宋承安娶太子妃,与她又有何干系。
瑞管事掩住嘴讽刺地笑了笑,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梁流锦拿过酒杯,一饮而尽,不带一丝犹豫。
肌肤好似被火灼烧,剧痛从五脏六腑涌来,淹没梁流锦的意识。梁流锦疼得满身是汗,甚至分不出一点精力去回想自己的一生。
隐约间,梁流锦听到有人在叫她,撕心裂肺地,声音又远又近,听不真切。
倒在地上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的视线从灰白的世界捕捉到了一抹粉色,那是她放在桌上的桃花。
……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梁流锦意识恢复。
脑子里嗡嗡直响,胸口像压着一块石头,闷得快要窒息。蚀骨的痛苦传来,梁流锦流了一身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磨人心智的痛苦终于褪去。
梁流锦睁开眼,光线刺痛了她的双眼,眼前也是一片模糊,看不清楚。
她察觉到她躺在床上,左腿被缠成了“粽子”,胳膊上也缠有布条。敷上的草药让她的左腿麻得感觉不到疼,也无法移动。
梁流锦闭上眼,想要想清楚发生了什么。
她喝下酒,没死,还离开了百丈潭大牢……
不过,这个地方,总感觉有点熟悉。
正想着到底哪里熟悉,“吱呀”一声,好像是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
“阿锦,今日可有感到好些?”
男人一开口,梁流锦脑子里一根弦崩掉了。
这声音,她不会忘,是她朝夕相对六年的师父,江湖人称医毒圣手的雪玉兰。自从十六岁离开濮州,前往京城复仇,便再没见过师父了。
“师父……你怎么在这儿?”梁流锦心下欢喜,却又担心是奸人诡计,声音里也带着一丝警惕。
雪玉兰摸着梁流锦额头,不解道:“看来是烧坏脑子了,都说胡话了,师父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只顾着在大街上溜达不管你死活?”
说完又在梁流锦脑袋上弹了一下。
弹人脑瓜是她师父的习惯,说话语气也没错。
可是,师父怎么会在这里?
“今日是怎么了,弹你脑瓜也不还手,还真烧糊涂了?”
“说了让你别下山,你非不听,让你别管刘大娘家的事你也不干,就非得替人家出这个不讨好的头?你倒是厉害,一个人逼得那群流氓屁滚尿流,那你怎么没本事全须全尾地回来呢?腿落下病根怎么办?”
雪玉兰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训诫梁流锦的话,本欲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教训这个自以为是的傻徒弟,却看见梁流锦眼眶红红,眼泪也如断了线的珠串一般,一颗颗掉落。
梁流锦突然很鼻酸,这就是她师父,那个对外人冷漠,对熟人话唠,总在训她,又无时无刻不在关心她的师父。
她死了,又活了。还回到了她十六岁那年。
就是在那年,刘大娘家的馄饨摊被一伙流氓缠上,三天两头找茬。她看不下去,背着师父,偷偷下山给那伙流氓一人下了一只杨漆蛊,让他们痒痛难耐,只得跪下求饶,保证绝不再犯。
没想到还有个不怕死的敢偷袭她,一棍子砸在她左腿上,还拿出了刀子往她胳膊上划拉一刀。
当然,她也没让那人好过。
只是最后,还是让师父知道了,她也躺在床上休养了半个多月。
原来都这么久了,她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件行侠仗义的往事。
“怎么还哭了,说说还不行了?有我管着你都敢直面一群杀过人的流氓,没我管你,你岂不是还要上天啊?”
雪玉兰理直气壮地继续训着梁流锦,然而还是见不得小徒弟流泪,拿出丝帕为她擦干泪珠。边擦边说:“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有师父呢。怎么用得着你去处理,还折腾出伤来,多不划算啊。”
梁流锦伸手握住了雪玉兰的手,雪玉兰却突然看到了什么,皱起了眉。
“阿锦你的脸怎么比前些日子还要苍白?”立马抓起梁流锦的手号了一遍脉,有些惊讶,似乎拿不准,又似不肯相信。捋了捋下巴的山羊胡,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中了溶骨。”
梁流锦突然感觉心沉了下去,溶骨她有所耳闻,是一种西域奇毒。此毒霸道,少量便可取人性命,且十分折磨人。
中此毒者,肌肤会像被火灼烧,五脏六腑会溶为一滩黑血,剧痛无比,死后七窍流血,死态可怖。她倒是没想到他那么舍得,这毒可是罕见非常,千金难买。
但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是重回十六岁,身上怎么还会带着溶骨的毒……
雪玉兰琢磨了一下,又开口道:“阿锦你中的不只溶骨,还有草枯。溶骨目前无解,书上只记载了一味毒草可与之抗衡,减轻毒性,便是草枯,但这也只是权衡之计。更严重的是时间一长,溶骨、草枯二毒于体内流窜融合,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雪玉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许久。
看来这毒相当棘手,连师父雪玉兰也一时没有好的法子。
梁流锦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一个城都没怎么进过的小姑娘是怎么中奇毒溶骨的,她想俏皮地说一句“解不了毒也没关系,正好方便她研究如何做出更烈的毒”以此来安慰师父,可是她说不出口。
她不是十六岁的梁流锦,那个口口声声要做女侠惩恶扬善,天真得被人卖了还忙着替人数钱的小姑娘。
她是活了二十多年,看尽人事变迁,手上沾染鲜血,人人喊打的魔头“血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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