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梁流锦什么也没说。
雪玉兰顾着解毒,把自己关进药室里闭门不出。
那天雪玉兰离开前,说了一段话。
“我的徒儿阿锦,一心惩恶扬善,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一生所愿不过是找到失散的弟弟,和做一个锄奸扶弱的侠女。”
这段话若是外人听到,定然会觉得云里雾里。
但梁流锦知道,她师父话里有话,是在试探她。师父只是对熟悉的人会有些话多,显得和蔼亲切,但不是傻,跟在自己身边快五六年的徒弟,眨下眼都知道她在想什么。师父在怀疑她。
雪玉兰的一番话压得梁流锦心情沉重。她曾无数次想回到过去,改写结局,待一切结束,就去云游四方,可以做个仗剑走天涯的女侠,也可以做个悬壶济世的大夫。
如今,她却不敢想那些了。师父的话,让她想到她手上沾满的鲜血。一个个鲜活的人或成了养料,供养着她的蛊虫;或成磨石,打磨着她的剑刃,和她的心。
夜里,饮下药酒的梁流锦早早入睡,睡得不够安稳。白日的烦扰,在夜里也要进到她的梦里,让她不得安宁。
满目鲜红,似乎天地都换了颜色,傍晚天边的残阳如血与地上的血泊交相辉映。
满身血污的梁流锦跪在地上,手中还在滴血的配剑剑刃插入地面,支撑着脱力的梁流锦。
被汗水和血水沾湿的头发贴在梁流锦额前,她的身子不停颤抖,不仅是因为刚才的一番交战,还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杀人,杀……无辜的人。
他们不过是住在边境的百姓,生活得不算富裕,不算安定,却怡然自足。现在却因为皇上的一道密令,成为师出有名的牺牲品。
面对一队训练有素的暗卫,他们没有一点还手之力,只能不停求饶,从“放过我们”,到“放孩子一条生路”,最后谁也没逃过,全部成为剑下亡魂。
“流锦,别心软,他们本就中了毒,我们这是给他们一个痛快。而且,”一个身着黑衣男人扶起梁流锦,冲着她的耳畔说道,“别忘了我们的交易。”
下一秒,一双手钳住梁流锦的脖子,死死掐着,梁流锦的脸因为窒息而发白,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人的脸飞快变化着,时而是面相狰狞的中年男人,时而是满脸怨恨的妇女,时而是嚎啕大哭的垂髫小儿……每一张脸都带着熟悉感,都是葬身在她手上的人。
那双手有力地不正常,持续地限制着梁流锦呼吸。梁流锦的一切挣扎都是徒劳,视线、意识一点点变得模糊。即将归于黑暗之时,一阵香气传来。掐住脖颈的手开始松动,世界开始崩塌,不留一片角落,只有那缕幽幽香气绵长不散。
梦醒了,一身汗的梁流锦不住喘气,扭头看向窗外。
天刚破晓,窗外,几盏玉兰在晨风中摇曳,风姿绰约。呼吸间都是玉兰花的香气,和梦中一般无二。
第几次了?重复的梦魇,不知怎么解的结,像在逼梁流锦记住她造下的杀孽。
雪玉兰进门时,房间空无一人,桌上一纸书信墨痕未干,雪玉兰抽过来,粗略扫完,面色复杂且凝重。
另一边,梁流锦正在树下歇息,喝着酒。伤腿尚未完全痊愈,受不得累,走不了多久便得歇歇。
想到师父雪玉兰,他若看到那封信,不知会作何感想。
上一世发生的事情,任谁也不会相信吧。
她在接连失去至亲后,遇到了师父,在她看来,除了没有血缘关系,师父几乎就是家人。
可是现在她又是孤身一人了,往后也不知该去哪里。
天空一声轰鸣,雨点应声而落,打得梁流锦猝不及防。她收拾好东西,赶忙找个地方避雨。
大雨没一会儿就淋湿了梁流锦的鬓发,豆大的雨点打得梁流锦脑瓜疼。眼瞅着前面有座破庙,跑过去时还一个脚滑跌进水洼里,摔得满身泥泞。
终于进了破庙,梁流锦连感叹流年不利的精力都没有了,不知是不是摔那一下磕着头了,脑袋晕晕乎乎的。直接躺在草堆里晕了过去。
体内蛰伏着的两样奇毒开始活跃了起来,一阵阵地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相似的痛楚让她好似又回到饮下毒酒那日。
她觉得自己身处火场,燎过的火焰炙烤着她的肌肤和内脏,身上的湿衣被烘干又被汗水打湿,她想逃离,最终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 黑暗的“深渊”有了一些声响,忽远忽近,耳朵嗡鸣声在不停回荡。她对外界的感觉开始明晰起来——她感觉到周围出现了很多人,吵吵闹闹的,抱怨这耽误人的鬼天气,又似乎突然看到什么,吓得惊呼起来。
“活的死的……乞丐……还有剑……发热了……惊鸿……”
耳朵里嗡嗡作响,听不清他们说的话。
过了一会儿,梁流锦感觉到被掐着下颚喂下了东西,药液入口,对药物敏感的梁流锦尝出这不过是一般迷药,对她这种常年与毒虫打交道的人根本不起作用。
梁流锦意识到那些人暂时并没有送她上路的意思,也确实是被体内二毒耗光了心力,不得不顺应身体的指令,睡了过去。
意识再次回归,梁流锦已经不在荒庙里了。梁流锦的头晃晃荡荡地随着马车摇晃,时不时磕在车厢壁上。一双手将她脑袋扒过来没一会儿头又随着晃动往壁上撞,几次扒拉无用后,手的主人失去了耐心,任梁流锦磕碰。
梁流锦睁开眼,刚好与眼前男人对上视线,没来得及说出想好的说辞,就赶紧闭上眼扭过头去。不为别的,就只是因为眼前的男人衣着太过耀眼,晃得梁流锦眼睛疼。
待眼睛适应光线后,她转头看向那个将钱穿在身上的男人。
眼前的男人坐姿随意散漫,正举着酒杯自酌。还熏着浓烈的熏香,一身红衣上镶嵌了不知多少名贵珠宝,泛着豪奢的金光,熠熠生辉,晃得梁流锦眼疼。
“这位公子,”梁流锦举起被绑住的双手,看着满脸笑意的男人,先一步开口,“你这是何意?绑架勒索,还是杀人越货?”
“怎么会,我看姑娘孤身一人流落荒庙,担心姑娘安危。”红衣男人蹙起眉头,一副伤心的模样,继续说,“想着结伴而行,会更安全些。再说了,我是商人,不杀人。”
那男人说话时带着一点西域口音,再看长相,高鼻深目,眉眼深邃,一双蓝瞳惹人瞩目。又带着中原人的柔和,想来是个混血。
“我和你不同路,如何结伴而行??”
“我说同路就是同路。”
这还不是绑架?
那男人看着梁流锦手脚上绑着的绳子,笑着说:“绑住姑娘的手脚也是怕姑娘失手伤人。毕竟姑娘身上有剑,是个习武之人,我们又素不相识,万一救了个魔头,搭上自己性命怎么办?
说得倒是有理有据,不愧是个商人,嘴皮子厉害。
说起剑,梁流锦环顾了四周都没有看到她的剑以及包袱,看来是被收走了。
“说得在理,那我们此行,是要前去何处?”
“雅州,惊鸿楼。”
“惊鸿楼?”
“你听过?”男人语气听着有些骄傲,打开一把折扇摇了摇,“那是我名下的产业,如今可是雅州最大的最有名气的。”
后来也是整个大宋最大最有名气的,梁流锦在心里补充道。
因为几年后有着“第一美人”之称的丹砂姑娘,就出自惊鸿楼。
上一世丹砂名声大噪,不论老弱妇孺,都知道她这个第一美人。不管是腰缠万贯的商贾还是有权有势的勋贵,都不惜斥巨资到雅州惊鸿楼,只为一睹美人真容。
而梁流锦第一次亲眼见到丹砂,是在太子诞辰宴上。与太子宋承安嗜杀成性,心狠手辣同样出名的还有太子风流多情,喜好美人。一个大臣为讨好太子,重金请来丹砂在宴上助兴。
梁流锦没想到丹砂会在宴席结束后找上她。
丹砂小心谨慎地查看四周,确保无人后,拿出了一样东西,是一只香囊。平平无奇。大概是姑娘家初学女红时绣出来的东西。针脚别扭,样式简单。
但却晃了梁流锦心神——那是她绣给弟弟的香囊。
她曾有一个弟弟,梁锦年,与她一母同胞。弟弟乖巧懂事,很捧场。哪怕香囊绣得是真的丑,弟弟也没有嫌弃,甚至日日挂在腰间。
可是后来因为父亲带头剿匪,让山匪记恨,山匪绑走了弟弟。父亲带着人马去救弟弟,结果再没能回来。弟弟也被山贼带走,不知去向。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找弟弟的下落。
丹砂还说出了她弟弟失踪的全部过程。但丹砂只是替人传话,约梁流锦见面细谈。
不过梁流锦没去成,原因……她想不起来了。
这一世,若能见到丹砂,没准能找到关于弟弟的线索。梁流锦装作顺从的样子,跟着商队去到了惊鸿楼。
到了惊鸿楼,红衣男人让人给梁流锦梳洗打扮,一番打扮后梁流锦从头到脚换了一副模样。梁流锦相貌虽不及丹砂这个明艳大美人,但也绝对算是漂亮的,搭配着梁流锦自己的融有苗家特色的银饰,扑面而来一种久远的神秘感,别有一番风情韵味。
红衣男人似乎看到了一棵摇钱树,很是满意。
梁流锦登台那天,惊鸿楼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多是奔着丹砂来的,但也有少数是为了见惊鸿楼新来的小美人。
丹砂自然要后头才登台。
刚入夜,惊鸿楼点起盏盏暖灯。纱幔飞扬,歌舞升平。
一排西域舞女踩着鼓点出场,白皙的脚踝上系着铃铛,一步一响。在乐声中不断变换位置,让人应接不暇。
忽然,乐声骤停,舞女定在台上,齐齐望向三楼的一处雅座。
台下众人也跟着抬头。
“铃铃铃”一串铃铛声响过后,悠扬的笛声从雅座传出来。
身穿靛青色罗裙,戴着流苏面帘的梁流锦吹着笛子走到栏杆边,轻轻放下手中竹笛,脚尖点地,一下翻过栏杆,跃入空中。带出一阵风吹动四周纱幔,靛青色衣袂翩跹。整个人好似从火中飞出的青鸟。
众人瞠目,看着梁流锦身手矫健地抓着纱幔在空中飞舞,转了一圈才轻飘飘地落在台上。
梁流锦抬起头,摘掉面帘。众人也终于想起什么似的,纷纷拍手叫好,好不热闹。
乐声继续,定住的舞姬恢复了动作,有新来的小美人加入,台下看客看得愈发起劲,五彩绢花也如洒水般洒到台上。台上的美人好似在五色花雨中起舞。
楼里的老鸨曾和梁流锦提过,在惊鸿楼是以抛绢花的形式来表达喜爱和欣赏。既不会像过往扔赏钱珠宝那样,误伤他人,又有前朝掷果盈车的风雅。
一舞终了,老鸨上台,笑呵呵地介绍梁流锦。又在众人期盼中请出丹砂。
灯光突然熄灭一半。昏暗的灯光更添一抹暧昧的气息。
台上多出层层纱幔,红纱背后,一个慵懒的人影斜躺在贵妃塌上。
台下千呼万唤后,美人终于站起身,一手扒开红纱,一手抱着琵琶,缓步走了出来。
灯笼一盏盏点亮。
人们都清楚地看到了这刚来不久就夺得惊鸿楼头牌之名的美人,丹砂。
高眉深目,一双蓝眸清亮透澈。指尖拨动琴弦,泄出几分挑逗之意。接着红唇上挑,抱着琵琶,翩然起舞。
众人皆沉醉于丹砂的一颦一笑中,梁流锦也不例外。她突然发现前世她见到的丹砂和今日有所不同。大抵是年纪尚轻,没经历过什么风雨,今日的丹砂更为洒脱快活,眉眼里尽是张扬恣意。梁流锦能看得出,她是真心喜欢跳舞,也是真心享受别人看她跳舞时发自内心的笑。
确实少有人能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梁流锦环顾四周,突然,视线与一个身着黑色华服的男人对上。
她刚才激动的心突然平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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