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识

冬至刚过,平陵河便一本正经的寒煞起来,河面上泛起层层氤氲,激荡的河水匍匐着穿过齐州市南面幽暗而又狭长的山谷,流经到西平陵村的时候已然没有了多少气力,平静而柔缓的穿过古老的檀公桥,一路蜿蜒向北,消失在村北一片荒芜杂乱的芦苇荡里。

凡是农历逢四逢九,四外八庄的小商小贩就会汇集到河畔的西平陵村,沿着支离破碎的黄土河崖找一个固定的地界儿,支摊搭棚,卖菜贩肉,倒是也省去了走街串巷的卖力吆喝。今天恰逢农历腊月十九的平陵大集,拥挤喧闹的集市从西平陵村的东河坝沿着河崖一路向北,漫延过青石板垒成的檀公桥之后又径直拐向东北,顺着麦田中间一条颠簸的土路,一直延伸到东平陵村委的土影壁墙下。今天的天公并不作美,从清早开始天空就阴沉沉的,眼看到不了正午时分,就会有一场大雪降临,平陵大队门口杨树上的大喇叭刚响过十一响的报时声,商贩们就开始慌乱地收拾各自的摊位,准备赶在大雪之前四散而去。本村的村民们这时也都采买停当,早早地躲进各自家中开始忙活起午饭。原本要热闹一天的年集,还没过晌午就已经变得冷冷清清。

乌云已经从北面的天空漫延过来,北边的天阴沉下来了,天黑,河水也黑,芦苇荡成了一片黑海,白昼如夜。而此时,在距离檀公桥不远的衍正牌坊下面(仅剩的一个菜摊后面),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依旧蜷坐在那里,暴风雪眼看就要来了,河崖上已经看不到任何人包括动物的踪影,这个时候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买菜了。女人不慌不忙的收拾好菜篓,掖了掖身上洗的泛白的军大衣,却依旧没有要着急离去的意思。她站起来又转过身,吃力地把菜摊旁的二八自行车支起来,两只手扶了扶后座上的菜篓,踮起脚尖,面色焦急的向西南土坝的方向望去。

阴寒的北风夹带着雪花,像是一个忧郁高冷的诗人,大笔一挥,霎时间,天地之间一片苍茫。就在一切都沉寂下来的时候,一阵不合时宜的自行车铃声打破了寂静,中年妇女的脸上闪过一丝的喜悦,这才腾出一只手来揩了揩头发上的雪花,歪着身子痴痴地望向车铃声传来的方向。不一会儿,自行车三五成群的撕开雪幕,由模糊逐渐清晰起来,自行车一辆接一辆的与中年妇女擦肩而过,而她期盼的那个身影终究没有出现。成群结队骑车而过的是平陵中学初三的学生,今天是平陵中学放寒假前的最后一天,准确的说应该是半天,按照学校的安排,今天只是简短的公布本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和布置寒假作业,午饭之前学生就能放寒假回家了。卖菜的中年妇女焦急等待的人正是她在平陵中学读初三的儿子——韩新阳。

当第一朵雪花飘落到平陵河上的时候,韩新阳正慵懒地站在教导主任办公室外的走廊上,排在他前面的还有几个被老师“请”过来的同学,韩新阳本来打算今天只是来学校“点个卯”,因为他并不关心自己的期末成绩,当然更不关心寒假作业,因为他从初中二年级以来,就没有做过老师布置的任何作业,他的成绩更是出奇的稳定,他闭着眼都能知道自己考了第几名,如果他后面的两位“同志”发挥正常的话,他应该还是全班第三名,不过这个第三名,是倒着往前数的。就在韩新阳把崭新寒假作业本一股脑的塞进书桌里,正准备背着空荡荡的书包回家时,班长梁栋通知他立刻去一趟教导处。韩新阳一头雾水,他怀疑是班长叫错了人,或者教导主任叫错了人,因为在平陵中学快三年的时间里,教导主任从来没跟他说过半句话,甚至都没正眼看过他一眼。韩新阳将信将疑地走进办公楼的时候,才发现教导主任不仅叫了他一个人,还叫了初三年级其他班的总共十多个同学,他很快就从这些人身上概括出一个共同点:成绩都是每个班里“数一数二”的学生。韩新阳皱了皱眉头,他很快猜出了教导主任这次谈话的目的。

韩新阳排在队伍的最后一位,他看着排在他前面的“尖子生”一个接一个木讷地走进教导处主任的办公室,随后又木讷地走出来,韩新阳有些着急了,他知道自己的妈妈肯定还会在桥边等着他一起回家吃饭,他有点迫不及待的想提前开始(或者说结束)“谈话”,甚至在心里开始暗骂教导主任瞎搞形式主义,大家一起进去听听他的训话就可以了,何必还用一个一个的叫进去单独说教。一直拖延到正午,“倒数第二”才从教导处里走出来,韩新阳从他波澜不惊的脸庞上更加确定这无非是教导主任的例行谈话。教导处的李主任从半掩的窗子里探出一副眼镜和半张嘴,看到还有一个“尖子生”站在走廊上,肥腻的脸庞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从那半张嘴里面生硬而又不耐烦的挤出两个字:进来!

教导处的李主任本名叫作李光仁,是一个矮胖的中年油腻男人,为人尖酸刻薄且又不通情理,但是对校长却是另一副溜须拍马的嘴脸,对上阿谀奉承,对下蛮横无理,典型的双皮脸、墙头草。曾经有一名毕业班的物理老师当众顶撞了他,他竟然公报私仇,硬是以“莫须有”的罪名把这名物理老师排挤到了隔壁镇上的小学教学,从那之后其他老师或对他“敬而远之”,或对他“言听计从”。唯有学生们都不买他的账,私底下给他起了个外号——“没皮”,“光仁”不是就“没皮”嘛!更应景的是才四十出头的李主任已经谢顶了,前些年还只是“地中海”,耳根上坚挺的一缕头发从左耳根梳到右耳根,从后脑勺梳到前门脸。听说在一次镇上的教务会上被其他学校的主任拿“地中海”做文章,好一顿奚落,“没皮”回来之后一跺脚一狠心就“剃度”了。韩新阳对“没皮”没有半点好感,他特别讨厌虚伪的人,更讨厌明明很虚伪却要假装正义凌然的人。他本以为一进门就会见到一张严肃冷漠的面孔,但是他抬头看向“没皮”时,“没皮”正满脸堆笑,平静祥和的看着他。这让韩新阳反而有些害怕了,那感觉就像是医生安抚一个已经无药可救的病人,就像警察优待一个即将处于极刑的犯人,韩新阳不禁毛骨悚然的打了个寒颤。

“叫什么来着?”,“没皮”在办公桌后面一个劲儿地翻腾着名单。

“韩新阳”,韩新阳看着自己的鞋子回答道。

“今天叫你来是想跟你说件事情,期末成绩你都看到了,初三还剩下一个学期,六月中旬中考,作为学校的主任为学校的升学率考虑,当然也为你们自己的前程考虑,提前联系了市里几所比较不错的中专技校,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下学期学校可以提前帮你联系联系,提前半年报名就读”,李主任直截了当的切入主题,显然他已经没有耐心再做任何情感上的铺垫。“没皮”有他自己的小算盘,在他眼里韩新阳这样的差等生,考上高中基本上没有希望,报名参加中考只能拉低学校的升学率,如果能够提前“筛”掉这些滥竽充数的“分母”们,既能给剩下的优等生们提供一个更加安静的学习环境,老师们也能有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放在那些品学兼优的“分子”上面,更主要的是,他自己还能从那些技校手里拿到一份可观的“推荐费”。

接下来“没皮”的高谈阔论和循循善诱没能再飘进韩新阳的耳朵里,直到“没皮”把一张粉红色的A4纸在他面前晃了好几晃,他才回过神来,伸手接过那张纸。

“叫什么来着?”“没皮”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韩新阳没有回答,“没皮”也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接着说道:“这《致家长的一封信》带回家给你爸妈看看,仔细盘算盘算,别在浪费这半年时间了,过完年尽快给学校一个答复,我们也好提前联系技校”。话音刚落就迫不及待的把一支烟叼进了嘴里,一只手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才掏出打火机,另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挥舞了两下,示意韩新阳可以出去了。

韩新阳应该是学校里面最后一个离校的,他把自行车从学校操场旁的车棚推出来的时候,门卫大爷已经准备关校门了。不断飘落的雪花已经把大地装扮的银装素裹,虽然时值正午,但阴郁和苍茫总让人感觉黑夜将至。韩新阳把干瘪的书包甩进自行车前面的车筐里,紧蹬了几下自行车,风快的向集市的方向赶去,出校门向西不远就是平陵河,他沿河向北,穿过集市散尽后的满地狼藉,快到檀公桥时他才看到那个浸没在风雪中单薄的身影——妈妈果然还在那等他。

新阳的妈妈是1997年下岗大潮中最先被冲击下来的“三无”人员,从镇上的塑料厂下岗后,这位勤劳的母亲并没有被精神的沮丧和生活的困难所击垮,她重新扛起锄头和铁锨在村子东北角的河崖沟里开垦出几亩荒地,除了种一些玉米小麦等粮食作物外,还扣了两个蔬菜大棚,栽种了一些西红柿、黄瓜、豆角、芹菜等蔬菜。种下的蔬菜一般会直接贩给菜贩,但是每逢四九平陵大集,新阳妈妈就会在牌坊下提前占下一个摊位,在自家门口自产自销,这样可以比直接贩给菜贩多赚些散碎钱。等新阳的自行车停到母亲身前时,新阳妈妈急忙从军大衣里掏出两块烤红薯塞进他手里。

“该凉了,早就给你买下的,不知道会耽搁了这么久,快吃吧”。新阳妈妈有些自责地说。韩新阳双手捧着红薯,一股暖流从手心流入心头,韩新阳没有马上跟妈妈说刚才“没皮”跟他说的事情,心想着等过完这个年再跟爸妈“商量”,这样的话,他们还都可以过个安稳的新年。

整个春节热闹欢乐的气氛都在漫长而寒冷的假期里大打折扣,关于南方疫情的消息开始占据电视和报纸的头条,恐慌的气氛由南向北快速地蔓延,在韩新阳的心里比SARS疫情更让他恐慌的是马上就要开学了,他还没想好怎么跟爸妈说提前上技校这件事儿。在义务教育已经普及的年代里,如果谁家的孩子初中肄业,往往被视作智力上存在先天不足,会被左邻右舍断章取义的定义为朽木烂泥一般的“浪子”,韩新阳本人倒是对别人的评头论足不以为意,但是他怕自己的爸爸妈妈接受不了别人乱嚼舌根,尤其是自己要强的母亲。

距离开学还有一天的时间,他想用一天的时间好好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之后再做决定,他要好好理一下思路,尽量找到一些委婉而又明确地说辞来说服自己的父母,毕竟在他的心里还没有彻底说服自己,他表现出来的忐忑恰恰表明了他内心还是矛盾的。这天一大早他就偷偷揣上客厅茶几上的半盒烟和一个打火机出了门,这是他昨天晚上就计划好的——今天要到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里静静的待上一整天。之所以要带上烟和火,也是他谋划了很久的事情,一是出于自己的好奇,都说香烟能缓解压力、排解忧愁,现在他正需要借助香烟来排解内心的苦闷,另一方面,他从书本上看到很多善于思考的伟人都喜欢吸烟,比如大诗人泰戈尔、哲学家马克思、****毛主 席。课本上的插图在描绘这些伟人形象的时候,都喜欢在他们的手指上画上一支冒着白烟的香烟,这让韩新阳片面的认为吸烟是有助于思考的,一番吞云吐雾之后或许可以把事情想的更明白、更透彻。但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初中生,害怕自己吸烟的事被人窥看到,于是他就像揣着一颗炸弹一样,揣着半盒“大鸡牌”香烟向村子东南方走去,一路攀下遍布鹅卵石的河崖,再穿过一片稀疏的白杨林,最后来到平陵河上游一个僻静的河湾,河湾对面是一座年久失修的石坝,石坝的东面是一片片泛绿的麦田。

韩新阳爬上岸边一棵佝偻着的大柳树,倚坐在一枝大树叉上,一只脚踩在树枝上,另一只脚肆意地荡在空中。干枯灰黯的柳枝此时已失去生机,河湾也一改往日的活泼,似乎安静的睡着了,而这份安静正是韩新阳所需要的。他四处张望,反复确认周围没有人,才从怀里掏出半盒“大鸡”,学着大人的模样用嘴叼出一支烟点上,然后靠在树干上,任由斑驳零碎的阳光铺在他的身上,眼睛茫然地望着氤氲的河面,慢慢陷入沉思。

当烟盒里再也叼不出烟的时候,他才悻悻的从柳树上一跃而下,又弯腰在河边捡起几颗光滑的鹅卵石,在平静的河面上打出一连串的水漂,看来几支烟并没有让这个少年内心得到应有的宽慰,也没能让他把问题想透彻。他在河畔呆呆地站了许久,直到日过中天,他才一股脑的把手中剩余的石子全都抛到了河里,转身准备离开,他决定从人迹罕至的石坝上过去,沿着对面的河崖先到母亲开荒的大棚里摘些蔬菜,来掩饰他整个上午的行踪。刚攀上河崖拐到石坝上,他就发现不远处的土路上歪倒着一辆女式自行车,一个女孩正狼狈不堪的坐在路旁的石头上,一只手捂着脚腕,另一只手擦拭着脸上的灰尘。虽然相隔很远的距离,但韩新阳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孩——他的同班同学,东平陵村的林斐然。

平陵之前是一个很大的村落,村里的姓氏并不复杂,只有张、李、韩、赵、刘五个姓氏家族,平陵河从村寨中间横穿而过,五个家族原本也是和睦共处,村子平静而祥和,直到清朝光绪年间,平陵河经常发生山洪,让村里百姓苦不堪言,于是村里决定在平陵河的上游建河坝,没成想河坝建好后,又是连年的大旱,几个家族为了水源分配的问题而产生了分歧和矛盾,处在上游的李家、韩家、张家霸占河坝私自截流,下游的赵家和刘家与三家讲理不成,最后大打出手。赵刘两家势小,争不过上游的三家,只能跑去河东岸挑水吃,日子一久,有嫌挑水路远的就在东岸搭屋建棚,慢慢的又形成了一个村子,新中国成立后行政区域划分成了东、西平陵两个大队,1984年冬天,队改村时,正式划分为两个自然村,东平陵村刘、赵两姓居多,零星掺杂了几户外姓人家,但全村只有一户姓林,就是林斐然家。

林斐然的爸爸名叫林政,是赵家的倒插门的女婿,林斐然的妈妈是东平陵村人,名叫赵玉影,没有人会相信在这穷乡僻壤的平陵赵家会出落这样一位仙女般的姑娘,名字起得也诗意,让人过目不忘。玉影自小乖巧懂事,二八年华便出落的像白杨树一样高挑,又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师范学校的,天资聪慧、天生丽质的窈窕淑女让村里能说会道的媒婆们都知难而退,没有哪位不识趣的媒婆敢打赵家姑娘的小九九,因为媒婆们都知道,就算跑断了腿、搜遍了十里八乡也挑不出半个小伙子能配得上她一分,村里人都说她像水里的荷花,只能远远的看着,欣赏着,羡慕着,世间凡人根本够不着。林政和玉影是在师范学校相识、相恋的,毕业后两个人一起放弃了市里学校的老师名额,回到东平陵当起了小学老师。村里人都说林政肯定是祖上积了德,祖坟上冒了青烟,甚至着了火,才能像董永一样娶了下凡的仙女,拔了咱平陵村的头稍。

他们的女儿林斐然在相貌上丝毫不逊色于自己的母亲,甚至比她妈妈年轻的时候还要灵秀些,及笄年华的她已经出落的纤细高挑,丝毫不输当年的“赵白杨”。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迷人的色泽,浓密的眉,高挺的鼻,绝美的唇形,无一不在张扬着清新与优雅,就像是生长在寒峰峻岭之巅的一朵雪莲花。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东、西平陵两所小学联合组织的一次运动会上,韩新阳第一次“认识”了林斐然,韩新阳至今对当时的场景记忆犹新,在他报名参赛的跳高赛场周围,围满了观赛的同学,韩新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冷门的项目一下子变得如此惹人关注,直到林斐然出场引起一阵刺耳的欢呼和喧嚣。韩新阳记住了那天下午刺眼的阳光,还有阳光里那个高挑的身影,从那一刻起,林斐然这个名字就算烙进了韩新阳的心里。后来上了初中,平陵中学招收东、西平陵还有周围的七八个村庄的学生,韩新阳没能和林斐然分到一个班,但在学校的各种表彰大会上,从来不会缺少林斐然的身影。不仅仅是成绩上的差距,在韩新阳心里,他和她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不敢妄想能够认识这位只可远观的“雪莲花”,哪怕是说上一句话。直到半年前初三重新分班,韩新阳竟然和林斐然都分到了初三五班,只是整个学期两个人还没有说过一句话。而此时此刻,高贵的像冰山雪莲般的林斐然竟满身尘土、狼狈不堪地的蹲坐人迹罕至的冰冷的土路上,如同受伤的天使,坠落人间。

就在韩新阳看到林斐然的一瞬间,林斐然也看到了韩新阳。相遇,一个多么动人的词汇,但在此时却显得如此的尴尬,一个茫然无措,一个低头不语,很显然,此时韩新阳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羞红着脸走向林斐然。是韩新阳把林斐然从地上扶起来,他忘了当时都说了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没说,林斐然的脚被自行车砸伤,脚腕肿肿的。事后韩新阳曾努力的回忆当时的场景和对话,但是却越想越模糊。他能想起的是他扶正自行车,然后让林斐然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他推着自行车送林斐然回家,他们把头埋的很低,生怕被村里人看见。韩新阳原本是想把林斐然送到村里的医务室,但林斐然却执意要先回家,让韩新阳把她送到村口就可以了。

一路麦田,恰是正午时分,空无一人的乡间土路上,林斐然第一次主动跟韩新阳说了话,她告诉他今天是去学校帮老师给教室和办公室消毒,回来的有点晚了,就想走近路,没想到土路颠簸,不小心摔伤了自己。韩新阳没想到林斐然会主动和他搭话儿,一时间局促地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在他原有的印象里,林斐然应该是“冷若冰霜”的,像是武侠小说《神雕侠侣》中的古墓派,冰冷到让人望而却步,平时她跟其他女同学都不搭话,更别说是男同学了。上小学的时候因为林斐然的爸妈都是本校的老师,其他学生自然而然的对她“敬而远之”,而她本人对跳皮筋、过家家等女孩乐此不疲的游戏并不感兴趣,她喜欢读书,喜欢写日记,喜欢爸爸教她拉手风琴,喜欢书法和篆刻,她的所有爱好似乎并不需要其他人的参与和配合,所以她透漏出的孤僻和冷傲拒人于千里之外,和她的妈妈一样,就像宛在水中央的莲花,让人望而却步。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可能林斐然自己也没能意识到,那就是她那张俊俏的脸。美好的东西往往在让人赏心悦目的同时,也会让人嫉妒甚至萌生恨意,美丽让她显得与众不同,也让她显得格格不入。

许多年后,韩新阳曾在林斐然的笔记里发现过她写的一首长诗,诗的名字叫《我和这个世界不熟》,诗是这样写的:

《我和这个世界不熟》

林斐然

我和这个世界不熟,

这并非是我安静的原因,

我依旧有很多问题,

问南方,问故里,问希望,问距离。

我和这个世界不熟,

这并非是我绝望的原因,

我依旧有很多热情,

给分开,给死亡,给昨天,给安寂。

我和这个世界不熟,

这并非是我虚假的原因,

我依旧有很多真诚,

离不开,放不下,活下去,爱得起。

我和这个世界不熟,

这并非是我孤寂的原因,

我依旧有很多诉求,

需慰藉,待分享,惹心烦,告诉你。

我和这个世界不熟,

这并非是我冷漠的原因,

我依旧有很多动情,

为时间,为白云,为天黑,畏天命。

我和这个世界不熟,

这并非是我逃避的原因,

我依旧有很多憧憬,

对梦想,对记忆,对失败,对希冀。

我和这个世界不熟,

这并非是我卑微的原因,

我依旧有很多勇敢,

不信输,不信神,不信天,不信地。

我和这个世界不熟,

这并非是我失落的原因,

我依旧有很多高昂,

有存在,有价值,有独特,有意义。

我和这个世界不熟,

这并非是我迷茫的原因,

我依旧有很多方向,

往前走,回头望,会奔跑,会停息。

我和这个世界不熟,

这并非是我撕裂的原因,

我依旧有很多完整,

至少我要成全我自己。

我和这个世界不熟,

这并非是我选择死亡或者生存的原因,

我依旧有很多选择,

刚巧,这两者都不是选项之一。

透过这首诗可以窥探到林斐然的内心世界其实并不冷漠,并不孤寂,并不是她选择与这个世界保持距离,她也渴求朋友相伴,她也天真活泼,只是她的容貌和才华让她在平陵这个土沟沟里,显得不合群。

当林斐然问到韩新阳去石坝做什么的时候,韩新阳的脸再一次红了起来,他不想对身后这位女同学说他去偷偷吸烟的事情,正想编个理由搪塞她的时候,一个声音解救了他。“斐然,是你吗?”声音从村头的街口传来,斐然妈妈远远地看见了韩新阳和林斐然,便急匆匆向两个人走来,见到斐然妈妈后韩新阳的第一反应竟是林斐然长得和她的妈妈真的很像。

匆匆告别了母女俩,在回家的路上,韩新阳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觉得没有必要过于草率的对自己的未来做出抉择,他决定不去跟父母传达“没皮”主任的意见,也没有必要去跟“没皮”反馈他自己的想法,就权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还有半年的时间,先初中毕业再说。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他瞬间感觉轻松了许多,他转身看向和林斐然分开时的路口,北风吹过,却不再彻骨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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