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约定

割麦之后,夏天如约而至,每年的这个时候,平陵河谷就会成为村民们消夏避暑的乐园。汛期时的平陵河有二三十米宽,但最深处也不过三尺深,阳光会透过清澈的河水把河底的鹅卵石照晒的暖暖的,河滩上成群结队的孩子在嬉戏玩耍,他们光着脚丫,挽起裤腿,不愿其烦的翻看鹅卵石,捕鱼抓虾,不亦乐乎。夜幕降临,大人们则会聚在河畔的柳树下,三五成群,摇扇闲谈,饮茶下棋。

中考结束后,韩新阳有种莫名的失落感,他不用每天早早的起床上学,也不会每天熬夜去看书做题,忙碌的惯性让突然无所事事的他感到茫然无措。他偶尔会去菜地里帮妈妈收菜,也会把自己宅在家里不分昼夜的读几本小说,这种没有目的,没有计划的日子让韩新阳感到烦躁不安,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中考出成绩的那一天。

出成绩的前一天晚上韩新阳一口气读完了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都快吃中午饭了,韩新阳原本计划着吃完午饭就去他的好朋友李继坤家查中考成绩,因为李继坤家有电话,还有一台能上网的“水牛”牌电脑。他到李继坤家的时候,李继坤已经查出了自己的中考成绩,这位英语水平和他一样半斤八两的难兄难弟算是如愿以偿,成绩刚过齐州二中的分数线。韩新阳紧张的拨通了查分热线,里面传来一句温柔的提示音,“考生您好,请输入您的准考证号码”,韩新阳歪了歪脑袋,问李继坤:“我准考证号是多少?”,李继坤脑袋歪的比韩新阳还斜,怼到:“你的准考证号你问我,你怎么不直接问我你考了多少分呢?”。韩新阳这才回忆起,中考结束后他好像是把一张自认为“无关紧要”的纸团潇洒的扔进了考场后面的垃圾桶。

韩新阳挂断电话,骑上自行车就直奔学校,他希望班主任那里能登记过自己的准考证,但学校的大门紧闭,暑假期间老师们都放假了。这时韩新阳想起了林斐然,因为他在去齐州一中考试的路上,曾经给林斐然看过他的准考证,说不定她会记着,韩新阳心想:“即使林斐然没有记住,我们的考场在同一座教学楼上,准考证号码应该都差不多,或许能根据她的准考证号码推算出自己的。”于是韩新阳又掉头朝东平陵村骑去。

韩新阳来到林斐然家的时候,林斐然正和妈妈正在客厅里看电视,林斐然见韩新阳突然急匆匆的来找她,还以为是韩新阳查出成绩了,微笑的告诉韩新阳早上的时候她已经查出成绩了,过了一中的录取分数线,她就要去梦寐以求的齐州一中上高中了。韩新阳得知林斐然考上一中后,心里既为她感到高兴,同时内心也更加的沉重了,他担心林斐然考上了,而他没考上。他告诉林斐然自己还没查成绩,现在想看一下林斐然的准考证,林斐然迟疑的把准考证递给他,韩新阳匆匆抄下号码,连谢谢都没来得及说,便转头匆匆离去。

在回李继坤家里的路上,韩新阳已经在心里默默推算自己的准考证号了,准考证一共十六位数,分别为市级编码/年份/报考学校编码/考场编码/座号,韩新阳在到达李继坤家之后,他拿出李继坤的准考证和林斐然的准考证号码验证了自己的推理,他从几个最有可能的选项中挑选了一个,紧张的输入自己推算的准考证号码,随即电话里传来:“姓名:韩新阳,准考证号:3701150437661620,经查询,您的考试成绩如下:数学118分,语文96分,理综103分,文综106,英语86,计算机基础40,体育20,总成绩569分,您报考的齐州一中分数线为566分,恭喜考生录取”。

韩新阳记得那个夏天空气都是甜甜的,天空是晴朗的,他是毕业照片上笑得最美的,他没有去找“没皮”主任炫耀自己的成绩,也没有去“毒舌刘”那里指责她的无知和恶毒,如果没有当初的那场风波,或许韩新阳现在仍然在迷失自我,挥霍青春。此刻,他甚至有些感激两位老师,是他们狠狠的一巴掌,打醒了一个浑噩迷茫的少年,让韩新阳的人生轨迹发生了转折。其实不管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也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心的,在我们漫长的求学道路上,有老师站出来指责你甚至是责骂你,都是一种宝贵的机缘,如果所有的老师都对你漠然无视,那才是真正可悲的,我们都应该珍惜求学道路上的每一次的失败,每一句的责骂,每一回的挫折,因为不一定是哪件事儿或是哪句话会真正的刺痛你,而心痛往往是自我改变的开始。

韩新阳内心也十分的感激林斐然,他对林斐然的感情是复杂的,他对这位女孩的突然闯入感到惊喜,进而怦然心动,在他青春懵懂的年纪遇到了一位天使般的红颜知己,人生何其幸运。韩新阳已经开始对“情感”这种陌生的事物有了朦胧的认知,他懵懂而羞涩地窥探着两性之间的一些“秘密”,内心开始好奇和渴求与异性之间牵手、接吻、甚至是性 爱,就像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雷纳多一样,青春的荷尔蒙伴随着躁动的心开始发酵,林斐然很自然的成为韩新阳最真实、最美好幻想。依旧是在最初的那个梦里,在那棵河畔的大柳树下,林斐然把录取通知书递到韩新阳的手里,两个人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高兴的手舞足蹈,韩新阳牵着林斐然的手,拥抱了她,亲吻了她。

在那个夏天,韩新阳机缘巧合的认识了独居在自家开荒地河对岸的“牛郎”德顺爷。至于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就不在这赘述了,因为一旦展开来说,估计能写成另外一部小说。德顺爷原名叫赵德顺,曾是东平陵“赵家车门”里数得着的耍滑小伙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德顺爷一生没有娶妻生子,1982年那个寒冷的冬天,务农回家的赵德顺在路边发现一个被冻得奄奄一息的流浪汉,就把他带回家,因为这个流浪汉是个聋子又瞎了一只眼,德顺爷给他取名冇眲(mao ne)。不知是原本就傻还是那场风雪冻伤后留下的后遗症,冇眲醒来后就一直疯疯癫癫的,赵家车门里的人听说赵德顺领回来个“没耳朵瞎眼睛的疯汉子”都趴房撬屋的跑去看热闹,原本就疯癫的冇眲哪能承受这般热闹,惊慌之中随手拿起地上的一块石子,扔向了挤在墙头上看热闹的人群,一个半大的小孩应声而倒。这可算捅了马蜂窝,受伤孩子的家长哭天喊地,不依不饶,在赵家车门里还能让一个外来的疯汉子欺负了不成,于是赵家车门里就闹开了,赵家、刘家十几口子人拿着二齿、板掘、铁锹等齐呼啦的围了上来,逼着赵德顺把冇眲撵走。

赵德顺看着被村民围殴的流浪汉,心里多少有些不忍,他制止了群情激奋的乡亲,说是让冇眲吃顿饱饭就送他离开,冇眲边吃边流泪,吃完饭后赵德顺又给冇眲换了件半新半旧的军黄色大氅,这是赵德顺最好的一件冬衣了。在送冇眲出门的时候,冇眲不干了,用手紧紧扳着门框,“噗咚”一声跪倒在赵德顺面前,这一跪,彻底跪软了赵德顺的心。赵德顺扶起冇眲,两个人互相挽着胳膊,走进了漫天风雪中。没有人注意到是什么时候村北荒地的河崖上扎起了两间牛棚,但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德顺老汉和疯汉子冇眲在牛棚里“同居”了。

这件事一时间成了整个平陵茶余饭后的谈资,慢慢的,冇眲和德顺爷也在村民口里演变成各种猥琐不堪的怪物。韩新阳小的时候就经常听大人们吓唬小孩说:“再不听话就把你送村北的牛棚里喂了冇眲吃”。这让韩新阳在骨子里就认定冇眲和德顺爷是会“吃人”的怪物。年龄稍长,韩新阳的母亲在村北开了荒,正式和“牛棚”做了隔河的邻居。起初,韩新阳不敢和妈妈下地干活,害怕遇上“吃人”的冇眲,后来时间一久,也没听说有谁被真的吃掉,加上妈妈很多次在别人面前评价这个“邻居”说:“德顺大叔这个人好着哩”,渐渐地也就改变了自己的看法。真正让韩新阳“喜欢”上德顺爷的是在一个阳光不太明媚的午后。

那天午饭过后,韩新阳和妈妈去菜地浇水,刚到菜地不久,韩新阳就看见林斐然出现在河东岸的河坝上,她把自行车停在了“牛棚”外面,提着一个花布包走了进去。韩新阳诧异的揉着眼睛,她不敢相信林斐然竟然一个人走进了牛棚。且不说牛棚散发出来的“十里香”让人难以忍受,难道林斐然就不怕被冇眲“吃”了吗?!韩新阳挽起裤腿,半趟半游的过了平陵河,牛棚里空无一人,这让韩新阳的心一下提了起来,他蹑手蹑脚的绕到牛棚门口的栅栏旁,翘起脚尖往里探头探脑的四处张望。直到听到窝棚里传出林斐然的笑声,韩新阳才把心放进了肚子里,至少林斐然还没有“被吃掉”。

还是冇眲率先发现了鬼鬼祟祟的韩新阳,支支吾吾的喊出了赵德顺和林斐然,林斐然一看是韩新阳,诧异的问韩新阳来牛棚干什么,韩新阳憋着大红脸说自己是来散步的。

“散步散到河里去了呗”,林斐然一脸俏皮的说。

韩新阳这才注意到自己还在不断往下滴水的衣服。林斐然跟赵德顺介绍韩新阳的时候用的是“朋友”这个词,跟韩新阳介绍赵德顺的时候用的是“二姥爷”这个称呼,韩新阳不敢相信赵德顺竟然是林斐然的亲戚。那天中午,韩新阳第一次走进“牛棚”里,短暂的接触后韩新阳发现德顺爷这个人根本不像村民口中谣传的那样,反而是很热情很朴实的一个人,冇眲也不像人们嘴里说的那样面目可憎,两个相依为命的老汉反而把生活过的诗情画意,别有一番生趣。

从德顺爷的“牛棚”里出来后,林斐然和韩新阳两个人并肩走在河堤上,午后的阳光洒在河面上,风一吹,泛起点点银光。两个人的一路的话题一直围绕着德顺爷,林斐然告诉韩新阳,“德顺爷是个好人,更是个讲情义的人,妈妈给我讲了很多关于德顺爷的故事,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把德顺爷的故事都写下来,要写出一部小说”,林斐然这句话像是对韩新阳说的,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我的名字就是德顺爷给起的,‘斐’字是高兴愉悦的意思,‘然’是指淡然的样子,‘斐然’就是说内心愉悦的样子。很多有意义的解释,比如成绩斐然、斐然成章,还有我心斐然”, 林斐然饶有兴致的说起自己名字的含义。

“我心斐然?还有这个词儿”,韩新阳问。

“就是说心里面都是我的样子,一想到我就满心欢喜”,林斐然解释到。

田间一条窄路,沿着田垄并肩而行的两个人是走到田地尽头的方石板桥才分开的,林斐然骑车回家,而他则折返到河的对岸,再次朝“牛棚”的方向走去。后来韩新阳也成了“牛棚”的常客,那些日子里韩新阳在德顺爷那学到了很多道理,也听到了很多故事,韩新阳心想,他也要写一部小说,一部关于德顺爷的小说,就算是跟自己的一个约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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