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灯州

灯州最近出了一件大事,按理说,皇城脚下什么事都不见得稀奇,只是这件事着实让人张大了嘴巴。

大钺的显贵世家谢家寻回了丢失多年的嫡女,如何不让人惊讶?这种大家族的娘子出去游玩,哪个不是前呼后拥,竟不知这谢家嫡女是怎么丢的,这么多年一点风声都没有。

传言说是谢家二公子谢承宁在边州游历时偶感风寒,遇一女子收留。谢承宁初遇这女子便觉得面熟,细想之下,可不就是像他那位亲娘嘛!因此,谢二公子与这女子相处时变多加留意询问,得知女子幼时与家人游玩走丢了,又被人盯上拐来了边州,打算卖到妓馆里去,所幸被一户人家救下,抚养长大,这才遇到了自己的亲哥哥。

谢明月坐在回程的马车上,见这一路从荒凉慢慢变得繁华,不由得怔然,边州如此苦寒,百姓食不果腹,更有战乱时易子而食的惨事发生。到了这灯州地界,土地上种的粮食不多,竟大多种上了花果。

“明月,马上就到灯州城了,阿翁和阿娘一早就在城外等着了!”谢承宁骑着马跑到谢明月乘坐的马车前,撩开轿帘,看着妹妹的眼中写满了温情。

谢明月一身温软的绫罗绸缎,谢承宁好不容易寻回妹妹,所以给她添置的衣服首饰皆是上乘。其实谢明月在边州生活的人家也是有底蕴的,但终归是没落世家,穿着上倒没有谢承宁打扮的这么招摇。褪去了往日的素衣白裳,如今的谢明月红衣如火,发髻间又有金钗步摇,十分的华美。

按理说这身装扮以谢明月的年纪是撑不起来的,可是谢承宁越看越觉得合身,衬得他家妹妹如同九天玄女一般。

“二哥哥,阿翁和阿娘……”

谢承宁听出少女言语间的踌躇,朗笑道:“你无须害怕,阿翁和阿娘这些年都是极盼着你回来的,一会儿见了你就知道了!”

谢明月颔首,放下了帘子,马车里只有她平日里贴身侍候的侍女碧瑶,碧瑶看着自家主子有些苍白的脸色,担忧地询问:“娘子,可是有哪里不舒服的?”

谢明月并不答话,摇了摇头,颌上双眼,于是碧瑶便不再多言。

碧瑶侍候谢明月多年,知道这个时候她在想事情,只得在旁边为谢明月扇着扇子。时值盛夏,她们一路自北往南,从一开始穿着棉衣,到如今竟是穿着单衣都觉着热。

不多时,马车停下,谢明月也睁开了双眼,她的眼睛生的及其漂亮,曾有人夸她长了一双含情目,然而只有她亲近的人才知道,这双眼里,盛着的是常人所不敢想象的东西。

谢明月在谢承宁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还没走到在城外等候的谢家众人面前,便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环住。

“我苦命的女儿啊!”王氏跑上前,拥住少女,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她的女儿,且不说两人如此相像,单是她一见到少女,自心中涌起的涩意便足以说明一切,都说母女连心,便是如此了。

谢思真见妻子哭的情真意切,也不由得落下泪来,揽住妻女不住地宽慰道:“寻回来就好!寻回来就好!”

谢明月也没忍住,泪珠颗颗滚下脸颊,加上她一路车马劳顿,脸色苍白,看起来更是娇弱。

“我说你们,这么大的喜事哭什么,不知道还以为咱们谢家出了什么大事呢!”说话的男子一身绛紫锦袍,头戴金冠,模样更是俊俏,说不出的风流写意。

王氏一听这话,一巴掌拍了上去:“谢承安你回去就给我跪祠堂!”

说着,王氏可能也觉得几人在城外这样不好意思了,擦干了眼泪,又用手帕替女儿擦泪。

“别理这个不着调的,这是你大哥哥,整天不务正业,就知道出去喝酒,你以后若是想买什么东西,尽管从他包里拿钱!”

“阿娘!”谢承安眉头一皱,“您怎么净拿我做人情,您怎么不掏自己腰包!”

谢明月见状,也笑出了声:“那以后就有劳大哥哥了。”

“还是妹妹好,不像二弟,长大了以后叫我板正的要死。”谢承安笑得眯起了眼,不料被谢承宁踢了一脚,“谢承宁你个……”

未尽的话在父亲谢思真的注视下缓缓憋了回去,谢承安瞪了弟弟一眼,又继续盯着谢明月看,不愧是他谢承安的妹妹,长得真好看!

谢思真拍了拍谢承宁的肩膀,欣慰地道:“你这次可是为谢家立了大功。”

“也是儿子运气好,上天保佑,让儿子遇到了三娘。”谢承宁俊朗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意,似是不习惯父亲的夸赞,不过他向来善于掩藏情绪,这丝羞怯很快就消失了。

一家人很快回了谢府,有消息灵通的家族已经得知了谢家的嫡女被迎回谢家的消息,纷纷准备礼物打算道贺。

谢明月先跟着父兄去见了祖父谢鸿帧,老人须发皆白,目光流转之间,不难发现这位谢家的家主十分硬朗。

谢鸿帧赤脚坐在蒲团上,穿着柔软的灰色绸衣,看着跪在堂前的谢明月,让她起身,端详了半晌,叹道:“你这孩子在外面定是吃了不少苦!”

谢承宁嘴角一抽,不待他说话,谢明月就上前道:“阿翁怜爱孙女,只是孙女福大命大,到了边州被人救下,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养大,并未吃什么苦。”

谢鸿帧看着孙女皮肤白皙,进府后也未因府内繁华而生艳羡之意,目光澄澈,仪态间并无小门小户出身的拘谨,赞叹地点点头:“看来你养父母待你极好,不知是边州哪户人家,我们也好派人送遣礼物,以后便做个亲戚来往。”

“是清河孟氏。”谢明月笑道,“虽遭逢大难,但底蕴仍在,孟家阿翁阿娘和哥哥待孙女极好。”

听了谢明月的言语,谢鸿帧皱了皱眉,清河孟氏要说在十五年前,也算是极其兴盛的大族,只可惜……然而听孙女话中的意思,似是还要继续与孟家来往,谢鸿帧不由得沉默下来。

见父亲和女儿都不再说话,谢思真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三娘一路车马劳顿,先去休息吧。”

谢明月见祖父点了头,朝着他和谢思真微微屈膝:“那三娘晚些再来给太翁和阿翁阿娘请安。”

“那我和大哥陪三娘回去。”谢承宁十分有眼色地拉着谢承安一起离开。

谢鸿帧看着兄妹三人相携离去,朝谢思真砸了一个茶杯:“你办的好事!”

“阿翁息怒。”谢思真弯腰将茶杯拾起来,捧到父亲跟前,“是我让他们都瞒着您的,孟家如今地位尴尬,难免您会对三娘有所猜忌。”

“你们一开始说了她是孟家养大的,我又不会不让她回来。”谢鸿帧没好气地看了儿子,见对方一如既往的沉稳姿态,又没忍住训斥他,“你说你,这么大的事情你不和我商量?桓家如今风头正盛,极力打压其他世家,你在这个风口接她回来,岂不是送上门的把柄!”

谢思真沉默半晌,艰涩地道:“三娘幼时走丢,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没看好孩子,如今好不容易寻了回来,我这个父亲若是因为一个桓家就任由她待在边州,我还做什么父亲!”

说到后来,谢思真竟是吼出声来,脖颈间青筋暴突,显然是怒到了极点。

“您忌惮桓家,我可不怕!区区一个靠女人进了灯州的末流家族,我们谢家怕他?”

谢鸿帧见儿子说话越来越猖狂,不由得怒道:“你就是这么跟你阿翁说话的?”

父子二人对坐着喘息半晌,最后还是做父亲的低了头。

“罢了,你都把人接回来了,我也不能再把人撵回边州。”谢鸿帧眉眼间闪过一抹疲惫,“不过你也防着点桓家那边,他们仰仗着太后行事越发张狂,难保不会拿三娘做筏子来对付你。”

“阿翁教训的是,不过,儿子会保护好谢家的。”谢思真躬身退出了父亲的居所。

*

谢家兄弟带着妹妹去了给她安置的小院,兄妹三人的院落离得很近,说是方便联系。

谢明月一踏进院子,就有仆俾上前请安,谢承安让她们起身,拉着妹妹就去了厢房。

女儿家的香闺布置的极为花俏,谢明月见这满屋的香软绫罗,屋内摆件也都十分精致,不由得心下微暖,看样子谢家对她也确实用心了。

“怎么样,大哥哥给你布置的房间很不错吧?”谢承安盯着妹妹,力求不放过妹妹脸上的一丝不满。

谢明月见他这副样子,不由得莞尔一笑:“大哥哥有心了,只不过……”

谢承安稍稍扬起的嘴角瞬间垮了下去,有些垂头丧气地看着妹妹。

“三娘不爱粉色,所以……”谢明月有些为难地看着谢承安,似是不忍心伤了他这个做哥哥的心意,却又实在喜欢不起来。

谢承安被她这么一看,一颗心早就软作了一团,连忙问道:“那三娘喜欢什么颜色,大哥哥这就派人给你换!”

“倒也不必,将这些帷幔取了便好。”谢明月笑道,“我在边州时一向简朴,大哥不必将这房子装饰的过分华丽。”

谢承宁看着自家大哥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忍不住了大笑出声:“大哥你可真是……三娘逗你玩呢!噗!哈哈哈哈哈……”

谢承安看着笑作一团的弟弟妹妹,嘴角扯起:“怎么?看大哥紧张很开心?”

兄妹二人立马摇头。

王氏站在院子里看着兄妹三人和乐,心内颇感欣慰,身后,谢思真缓步走来,揽住妻子的肩膀,夫妻二人静立在树下,一片岁月静好。

*

“哎?你说这谢家的三娘子长得是个什么模样?”

“她父母兄长容貌皆是上乘,想必这位三娘子也是姿容超群。”

“王家娘子可真是会说话,不愧是王家教导出来的大家娘子,还未见到谢家娘子,怎的就断定人家姿容超群了?”

“也是,毕竟是从边州寻回来的,在那种苦寒之地,再好看的娘子也要被磋磨的满面风霜了吧!”

被呛声的少女摇摇头不再说话,反倒衬得那呛声的少女刻薄鄙人。王家娘子打扮的十分素雅,当朝崇尚风雅,男儿大多风流雅士装扮,女子的装扮也十分素净雅致,倒是这位王家娘子颜色姝丽,穿着这身月白裙子反倒压了她眉目间的艳色。

“原来,我这般不算是姿容超群吗?”

此言一出,人群中刹那静了下来。

众人看向出声的人,只见少女一身红衣如火,乌黑长发在头顶挽了发髻,金冠流苏,红色宝石点缀其间,恍如壁画上的神女驾临人间。

众人一时不敢直视其锋芒,他们只当是这位谢三娘子装饰华彩太过,唯有那位王家娘子从谢明月眉眼间揣度出了几分凌厉的杀伐之意。

那些背后嚼舌根子的娘子涨红了脸,诺诺地不敢再出言挑衅。

谢明月也不在意她们,目光在众娘子之间流转,看向王家娘子的时候对她笑道:“这位娘子是?”

王家娘子起身看向她,觉得这位谢三娘子着实是个妙人,这么多娘子她不问,独独问了方才为她说话的自己。

“我是王家嫡长女,王琳琅。”王琳琅上前,笑吟吟道,“说起来,你母亲是我嫡亲的姑母,按理说你该喊我表姐的,不过我也就比你年长两个月,你就喊我琳琅好了!”

这姿态落落大方,有娘子感叹:“王家娘子的仪态真是太好看了,不愧是琅玡王氏教导出来的娘子!”

谢明月看了那称赞的娘子一眼,含笑的凤眼看的那娘子竟觉着自己酥了半边身子。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谢明月赞叹,“表姐的名字起的真好!”

王琳琅闻言愣了一瞬,眨眼间便笑着说道:“可别说我了,你名字哪里差了,明月出云崖,皦皦流素光,想必姑父也是将你视为掌上明珠,分外珍惜的!”

谢明月与王琳琅相视一笑,笑着招呼娘子们落座谈笑。

不多时,便有仆婢面色慌张来了园子,向着园子里的娘子们屈膝行礼,道:“问众位娘子安。”

谢明月垂下眼帘,这场宴会本就是谢家为了让她融入灯州世家贵女所办,按理说不当有人搅扰,如今这仆婢神色慌张并不似作伪……谢明月不自觉地摩挲着腕间的玉镯,问道:“何事惊慌?”

“回娘子,是……是陛下驾临!”

仆婢一语出口,坐着的娘子们纷纷惊叫出声,下一刻便用帕子捂住了嘴巴。

“陛下怎么突然来了谢府?”

“是啊,陛下虽然经常出宫,却鲜少这样大张旗鼓,莫不是……”

“怕是陛下也对咱们谢娘子好奇地紧呢!”

“谢娘子这下是要一步登天了……”

娘子们窃窃私语,王琳琅有些担忧地看了眼谢明月,对方给了她一个安心地眼神,便又开口询问:“陛下驾临是好事,缘何这么慌张。”

“陛下说要召见娘子,娘子快随婢子去吧!”

闻言,私语声更是愈发混杂,谢明月打断她们,笑道:“今日里本当三娘尽一尽地主之谊,怎奈时机不凑巧,三娘先行一步,诸位有什么不便,尽管吩咐仆婢。”

“陛下召见乃是大事,三娘快去吧!”王琳琅催促谢明月,“我和娘子们在这园子里赏赏景吃吃茶挺好的,你放心去。”

谢明月朝众人施了个平辈礼便随仆婢去了前厅。

谢明月到的时候,见她父母兄长皆已落座,连忙上前跪下请罪:“陛下万岁,不知陛下驾临,民女来迟,请陛下恕罪!”

皇帝一身常服,月白锦袍着身,如同一个普通的世家子弟,看了跪在地上的少女半晌,方才笑道:“起来吧!”

“朕听说今日谢府为了寻回来的娘子大摆筵席,恰好出宫游玩,便来凑个热闹。”皇帝看着静立的少女,不卑不亢,眸中划过一丝赞赏,“谢卿?不介意朕不请自来吧”

谢思真原本担忧地看着女儿,闻言连忙拱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驾临自己的土地,怎么能算不请自来呢?”

这话说的极为漂亮,尽管皇帝知道这话有些言不由衷,也不禁扬起嘴角:“谢卿说话一向深得朕心,只是……你家这个娘子,未免过于害羞了。”

谢家人望向谢明月,才发现谢明月一直垂首,还不待谢思真解释,她便自己开口了。

“陛下龙章凤姿,民女一时不敢直视天颜,也是情理之中。”语毕,谢明月看向皇帝,目光澄澈,丝毫不见闪避羞涩之意。

皇帝闻言笑了出来:“谢卿的女儿,同谢卿一样,长了一张讨巧的嘴!”

“陛下见笑了。”谢思真也笑道,“小女自幼长于边州,边州民风淳朴,三娘所言必是心之所想,不见得长了张巧嘴。”

王氏和谢家兄弟见状,暗暗在心里松了口气,不免又在心中想着:还真是小瞧三娘了,本来还担心她言语不当惹怒了陛下,如今看来,孟家教养三娘是极为用心了。

谢思真同皇帝说话间,也不免看向这个刚寻回来的女儿,心里觉着二郎说三娘冰雪聪明不太恰当,三娘这姿态,竟隐隐有名仕之风,真不知孟家是如何教导儿女的,三娘在边州竟被教养的如此出色。

谢明月恍若没有发觉厅内众人打量的视线,仗着罗裙和桌案的遮挡,盘腿坐在两位兄长身边。谢承宁含笑看了她一眼,倒也没有说什么,倒是谢承安瞪大了双眼看着她。

王氏看了三人一眼,面上也露出了些真心的笑意。

皇帝一边和谢思真谈论朝事,一边不住地看向谢明月,心里想着:这个谢三娘子真是一个妙人!时下女子流行淡雅素净的装扮,这个谢三娘子一身红衣,反倒衬得往日里风雅的女孩们格外寡淡了。

不多时,皇帝便提出去逛逛谢府,谢思真连忙打算陪同,却见皇帝指了长子出来:“朕与你家大郎年纪相仿,不如就你家大郎陪着吧,谢卿去忙自己的事便好。”

谢思真:“……”

他的好谢卿脸都绿了,整个灯州谁不知道他们家谢大郎是个纨绔子弟,让长子陪皇帝逛,这后果他还真不敢想。

谢承宁窥见父亲脸色,连忙行礼,道:“大哥心粗,不如草民一道陪同,也给陛下解闷。”

皇帝看了父子三人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允了。

谢明月见三人带着仆婢远去,对父母道:“园子里众位娘子还等着,三娘先去……”

不待女儿说完,王氏便了解地点点头:“本该阿娘带着你去的,只是怕扰了你们年轻小娘子的兴致,你快去吧,免得被人说咱们谢府宴客不周。过会儿开宴了我遣人去唤你,陛下也在府里,切记约束娘子们谨言慎行,不要冲撞了陛下。”

“三娘晓得。”

谢明月冲父母施礼也离开了前厅,谢思真和王氏看着女儿的背影,叹了口气,便各自去招待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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