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流言

谢明月这几日也极不安生,原本对她和颜悦色的大哥哥这两日忽然变了脸色,对着她阴阳怪气的,让她头疼不已。

她刚被认回谢家,阿翁阿娘正是心疼的时候,谢承安偏偏这时候来唱反调,王氏这几日正为此头疼不已。谢明月心知自己回灯州给谢家添了大麻烦,加上她回来的目的并不单纯,所以对谢家人是有些愧疚的,以至于谢承安对她阴阳怪气的,她也没和对方争辩,可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

恰在此时,谢承宁带着谢明月在灯州城闲逛,兄妹俩走累了便寻了处茶楼歇脚,不料……

“这个谢三娘也太哗众取宠了些,女身临朝,做什么梦呢?”说话的是楼下一个白衣书生,他身边聚集了一群读书人,此刻谈话声突然变大,许是说到了激动处。

“严兄此话不对,谢三娘子既有一腔报国之志,为何不能报效朝廷?”他旁边桌前的灰袍年轻人反驳道,“汉明妃为国出塞,前朝荀灌娘以十三龄之弱女,独能奋身而出,突围求援,这些都是女子,这也能叫哗众取宠吗?”

严姓书生嗤笑道:“这些都是史书留名的奇女子,谢三娘焉能比之?”

他身边一众书生纷纷点头,议论纷纷。

“是啊,谢三娘此举分明是要效仿前朝胡太后牝鸡司晨,拓跋氏之乱在前,陛下岂能让女人入朝为官?”

“是啊,古来女子相夫教子,哪有女子为官的先例!”

“这谢三娘简直是痴心妄想!”

……

那年轻人闻言,摇摇头便不再说话,只一味专心饮茶。

楼上谢承宁看了眼妹妹,笑道:“看来三娘要成了灯州城的名人了。”

“早有预料。”谢明月挑眉,冷冷看着楼下书生对自己的抨击,“拓跋氏之乱,前朝胡太后乱政是其一,当时的皇室子弟扶不起来也是其一,把罪过都推在一个女人身上,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是啊,这世上对女子诸多掣肘,三娘这条路,不好走啊!”谢承宁叹息,深邃的眼眸看着妹妹,“如今灯州街头巷尾对你议论纷纷,就算陛下降旨,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啊!”

“三娘所选,纵荆棘遍野,群狼环伺,也当走下去。”谢明月目光坚定,她本是比较温和的长相,若是不了解她,也只当是个大家闺秀,偏偏性子及其刚硬,气质中便带了几分凌厉。

“我既然敢当众提出入朝,又怕什么议论?”

谢承宁目露赞许,他就是担心谢明月承担不住舆论压力,如今看来,是他小瞧了妹妹。

“倒是二哥……”谢明月话音一转,“藏拙藏了这些年,二哥也该担起来肩上的担子了。”

谢承宁苦笑:“大哥性情莽撞刚直,若是我崭露头角,难免不会有有心之人到他面前挑拨,届时兄弟阋墙,阿翁阿娘又情何以堪?”

“你小瞧大哥了。”谢明月目光飘到楼下,示意谢承宁看去,“你看。”

楼下,谢承安一身紫色锦袍,冷笑着看了眼严姓书生,上前故作不解地问道:“敢问诸位学生在此讨论的是什么人啊?这么义愤难平,莫非……她撬了你家祖坟?”

“扑哧!”围观众人没忍住笑出声来,这话不可谓不损。

严恪涨红了脸,看来人金冠紫袍,看样子是灯州的世家子弟,只是对方这恶意简直是要漫出来了,他有些磕巴地询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我呀……”谢承安手中折扇飞转,冷笑道,“我是谢家大郎啊!你在背后如此编排我妹妹,真以为我谢家人是泥捏的不成?”

严恪没想到正主的兄长就在眼前,他眼珠子一转,反驳道:“你们家娘子做得出来,还怕别人议论不成?”

谢承安正准备动手,却被一道声音制止。

“我怕什么议论?”

众人只见玄衣少女从二楼一跃而出,在惊呼声中轻飘飘落地,抓住了谢承安的手臂。

“倒是你,好端端不读你的圣贤书,反而跑来茶楼里污人名声,你的圣贤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少女言语讥诮,凌厉的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三娘虽是一介弱女子,却也不会任人欺凌,你今日所言,可想好了你要承担的后果?”

严恪被少女这一跃惊艳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这少女就是他口中牝鸡司晨的谢三娘。

“你一个女人,不在家习女红安心待嫁,非要来朝堂搅合什么?国家大事哪有女人插手的道理?”

谢明月冷笑:“谁告诉你女人就要相夫教子的?哪部典籍注明了女子就要在后宅相夫教子,做男人的附庸?女人不是钺国的子民?又有谁说过国家大事与女人无关?钺国铁律可言明女子不得入朝为官?”

“这……”严恪吞吞吐吐。

“从古往今,哪位圣贤说过?”谢明月眸间厉色逼人,“枉你满口圣贤礼道,却连圣贤之书都不曾读全?就这点斤两,也敢人前卖弄?”

众人看着堂中咄咄逼人的少女,心内呐罕:怎么觉得被她说服了?于是一些看向严恪的目光就不是那么友好了。

“我敢驾前提出入朝为官,那就证明我有那个能耐,你若是眼热,不妨也去陛下跟前求一个恩典?”谢明月感觉到手中的臂膀不再僵硬,心下叹了口气,这个大哥还真是莽撞憨直,不过……对自己也是真的上心。

严恪被她说的脸色涨红,半晌反驳不出言语,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先前不再说话的灰袍年轻人也起身笑道:“谢三娘子,久仰!”

谢明月抬眸望去,这人一身灰扑扑的衣袍,额发散乱,显然是赶路风霜所至,颔首致意:“不敢当。”

又听那年轻人朝她郑重施了一礼开口:“学生边州人氏,未婚妻林氏战乱时蒙娘子所救,娘子大恩,学生没齿难忘!”

“哦?”谢明月盯着年轻人看了一瞬,恍然大悟,这才坦然受了礼,“原来是你!柳元洲对吗?林娘子同我说过你。”

柳元洲点头,看着谢明月的眼眸里闪烁着点点星光:“若不是谢娘子出手相救,学生如今也到不了灯州。”

“不过是举手之劳,见死不救才非吾辈所为。”谢明月轻描淡写,柳元洲却清楚对方当时救未婚妻时也受了不轻的伤,想必是不想携恩图报,才将这事轻飘飘地盖了过去。

经茶楼一事,民间对谢明月的非议倒是少了许多,只是在她前往王府赴赏花宴时,许多贵女还是避之如洪水猛兽。

王琳琅安慰地拍了拍谢明月的手,颇有些忧心忡忡:“看如今贵族的态度,怕是前路坎坷啊!”

谢明月勾唇一笑,反握住她:“我志不在后宅,又何须与她们计较?况且,人各有志,她们又待嫁闺中,怕影响了未来也情有可原。”

“史书上,没有人是不会被诟病的,古来帝王千秋功过,不也是后人所书?可他们真的在乎吗?”谢明月思绪飘远,“或许是年少轻狂,或许是不甘心居于人下,我确实有野心,可又有谁说了女人不能有野心?”

“我有时真的不甘心,女人凭什么不能封狼居胥?生为女人便注定了要蹉跎在后宅吗?”

“娘子!”突然一道高昂的声音打断了两人谈话,谢府的下人有些兴奋地疾步跑来,“圣旨到了,大人请您回去接旨呢!”

谢明月猛地站起身,阳光下少女红衣烈烈,瘦削的身躯直挺挺的,仿佛无坚不摧的战士。

“我知道了。”她沉默了一会,绽开一抹笑容,“琳琅,我先回去了!”

王琳琅笑着起身:“我就不送你了,过两日再遣人给你送礼物过去,恭喜了!”

谢明月点点头,随着婢女离开。

身后娘子们窃窃私语声愈发冗杂,一众娘子看着谢明月离开的背影,心中恍惚觉得,这位谢三娘子,还真是如同骄阳般耀眼夺目啊!

*

“谢司马,请接旨吧!”周海阴喇喇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谢三,阴阳怪气地笑道,“谢司马可谓是一步登天了,以女子之身入朝,又官拜正六品五兵司马,只是不知,谢司马能得意几时?”

“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能得意几时,自是凭借我自己的本事和陛下的眷顾,周公公宣完旨还不回宫复命,等着本官给你封赏银不成?”谢明月冷笑回击,这个周海,效命桓太后,手中不知沾了多少无辜人的鲜血,如今还敢当面对着她冷嘲热讽。

周海脸色霎时就变了,阴厉咬紧了后槽牙:“谢司马如此伶牙俐齿,到了朝堂上,可不是伶牙俐齿就管用的!”

“那就不劳你费心了,来啊,送客!”谢明月毫不客气地赶人,丝毫没有将周海放在眼里。

“谢司马今日作为,将来可别后悔!”

谢明月看着周海怒冲冲的背影,冷笑:“秋后蚱蜢!”

谢思真目光一凝,问道:“什么意思?”

“阿翁觉得,陛下为什么同意我入朝为官呢?”谢明月情绪平静下来,眼眸深处泛起阵阵寒意,“陛下缺一把趁手的刀,女儿恰好满足了陛下对这把刀的要求。”

谢思真皱紧了眉头,他觉得女儿回家后自己白头发都多了许多:“你一个女子,若得陛下看重,怕是会惹来不少闲话。况且,萧锦年不是陛下的亲信……”

“陛下不信他。”谢明月揉了揉额角,“萧锦年出身萧氏,与皇权有冲突,而我,被孟家养大,孟氏又恰好和桓氏有仇,在桓氏倒下前,陛下还是信我的。”

“那日后若你这把刀没用了呢?”谢承安黑着张脸问道。

“日后若我无用,我会离开灯州。”谢明月看向父母和兄长,有些愧疚地道,“但是你们放心,我会有办法回来的。”

谢思真刚想说什么,却被妻子拦了下来,王氏看着女儿,脸上没有一丝勉强,笑着对她说:“你既然有你的打算,那就放手去做,再不济,后面有你两个哥哥撑着呢!”

“谁要给她撑着!”谢承安嘟嘟囔囔,被母亲狠狠地拍了下头,才抬眼看着谢明月,有些吊儿郎当地说,“谁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喊人揍死他。”

王氏狠狠掐了把长子,嗔怒道:“你要死啦!什么话都敢乱说。”

谢明月摇了摇头:“你们也不必太担心,我能应对的。”

谢承安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谢承宁拉走了。

“哎!你拉我干什么?”

“你没看出来阿翁阿娘有事想单独和三娘说吗?”

“你怎么知道的?”

“但凡大哥脑袋灵光点,都能知道!”

“谢承宁!”

谢明月看着两位兄长打打闹闹远去,笑着对父母说:“他们感情很好。”

谢思真颇有感触地点点头,倒是母亲王氏有些忧心忡忡地看了眼长子。

“阿娘……”谢明月拉回母亲的思绪,她突然对着父母双膝下跪,“阿翁阿娘,女儿不孝,阿翁阿娘寻女不易,三娘却偏偏要走上一条生死未知的路……”

“哎!你这孩子!”王氏赶忙将谢明月扶起来,却始料未及没将人拉起,丈夫在旁边对着她摇了摇头。

“你也知这条路生死未知,可曾想过,阿翁阿娘就你这一个女儿,你若是出了事,不是叫你阿翁阿娘伤心?”

谢明月听见父亲疾言厉色,痛心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心下一酸,朝父母行了叩拜大礼。

“三娘自知不孝,只是孟家于三娘有养育之恩,恩同再造,三娘不忍忠良蒙冤,此番桓氏之事,三娘非做不可了!”

“孟家于你即便有再大的恩情,这种事也不该由你一个女儿家去做!”谢思真闭了闭眼,“你以为当年孟家真的无辜吗?先帝和孟皇后也算是少年夫妻,为什么会走到最后那一步?还不是孟家野心越来越大,竟将主意打到了皇嗣上去,先帝是忍无可忍了,才发落了孟家!”

“即便如此,先帝也没有赶尽杀绝,孟皇后退居长门宫,荣养天年,孟家举家搬迁,除了当时的主谋,皆留得性命。后面的事做绝了,也是先帝晚年昏了头,听信了桓氏的花言巧语……”

谢明月摇摇头:“长门宫失火,孟皇后尸骨无存,孟家搬迁途中遇到所谓的流寇,族中男女老少所余不多,主家如今只剩下一个男丁。阿翁,孟家和桓家早已是血海深仇!先帝已逝,他的过错暂且按下,桓氏把持朝政,桓家人一步登天,甚至暗中买卖军饷,边关连年战乱,将士食不果腹,阿翁可知桓氏的过错已经不仅仅是孟桓两家的恩怨了!边关尸骸累累,百姓苦不堪言,这些都是桓氏过错的铁证啊!”

谢思真哑然失声,倒是王氏,闭了闭眼,再次睁开已是一片清明:“阿娘不知道你在外经历什么,也不知道孟家都教导了你什么,阿娘只知道你是阿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凡事做之前,你都须先想想阿娘的话,晓得吗?”

谢明月银牙紧咬,双眼泛红,对着王氏再扣了一个响头,哽咽出声:“三娘晓得!”

*

王府

赏花宴散后,王琳琅便被母亲叫到了房内,此时已至夜晚,昏黄灯光下,王母有些疲惫地看着女儿。

“你阿翁打算送你入宫了。”

“什么?”王琳琅看向母亲,有些不可置信,“不是说再过两年?”

王母冷笑:“你看看你办的好事!当众同谢明月走那么近,风言风语都传到了你太翁那里,你阿翁担心你同她学些有的没的,便决定提前了。”

“什么有的没的……”王琳琅有些虚弱地扶住桌案,“为什么谢家都能支持三娘,您和阿翁就不能为女儿想想吗!”

“胡闹!”低沉的斥责声传来,王母看向来人,叹了口气,关上门出去了。

“阿翁!”

“你还想同那个谢三娘一样白日做梦插手朝堂吗?”王沉靖看着姿容出色的女儿,说出的话却丝毫不像是父亲对女儿说的,“家族倾力培养你,你就要为家族奉献你所拥有的一切,你享受了寻常人所享受不到的荣华富贵,便要为此付出代价,琳琅,世间没有什么事是理所当然的。”

王琳琅被震得脸色煞白,她有些崩溃地问道:“难道您和阿娘生我,就是为了家族?”

王沉靖点头:“你阿娘出身江南吴氏,家族向来享有清誉,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娶她?”

王琳琅冷笑:“数年夫妻,阿娘在你眼里竟然还是她身后的家族更重要?”

“放肆!你就是这么同你阿翁说话的?”王沉靖喝止住有些疯癫的女儿,“家族是女人的后盾,你阿娘为什么顺风顺水,妻妾和睦?她靠的也是她的家族。”

“原来婚姻、儿女,在您眼里都是可以等价交换利益的……”王琳琅闭上双眼,清泪滑过脸颊,“若是我不愿入宫呢?”

“容不得你!”王沉靖不愿再同女儿多说,拂袖离开,去了别院。

吴氏进来见到女儿灰败的模样,有些心疼地叹息:“你阿翁说的未尝不是这个道理,当初你姑母也同你一般,不愿嫁到谢家,可如今,不照样生活的很好?”

王琳琅讥问道:“那你们当初怎么迫使姑母嫁人的?”

“瑾淑当时身边有一个护卫,她不愿嫁人便是同护卫暗生情愫,你阿翁迫使那护卫同侍女通奸,恰好被瑾淑撞上,自此心如死灰,嫁到谢家以后,也多亏了你姑父用心,才慢慢感化了她。”

王琳琅冷笑:“那后来那护卫呢?”

“……”半晌,吴氏答道,“不知道。”

“呵!”王琳琅鼻尖发出一阵嘲弄的笑意,“我来回答您吧,勾引主家娘子,这护卫的尸骨怕是都快化作一抔黄土了吧!”

“噤声!”吴氏慌忙捂住女儿的嘴巴,“这院子里到处都是仆婢,你想惹恼你阿翁?”

“惹恼不惹恼,我都要进宫,又有什么关系呢?”

少女嘲弄的声音传到门外,在寂静的夏夜中,沉沉坠在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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