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雪落寂静之地(二)

他望着前方的朝阳,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光芒越来越耀眼,也越来越灼热,几乎要将他的身体吞噬,身体越来越沉重,他几乎要支撑不住,跪倒在无边无际的光芒中,在恍惚间,抬头却望见前方是白骨皑皑,尸山血海。

他跪在尸山上,成为了这场斗争中最后死去的人。

凄雨落下,一遍又一遍的洗刷着他身上的鲜血。他睁着空洞的瞳孔,仰面朝天,麻木的绝望,凄厉的苍白,他闭上眼,嘴巴颤抖蠕动,想要吐出什么话来,却发现自己已经空白无言,他想像野兽一样嘶吼,可却只能麻木无声的留着眼泪,他以最后的意志想要幻想出最后的身影,却发现都是虚妄的浮影。

到最后,他尽发现,麻木无声的苍白绝望已经侵蚀他的全部灵魂,他只能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抓起跟随自己一生的佩剑,那一柄已经断了半截剑身的废剑,以最后绝望的意志狠狠地插进自己胸膛。

即将消亡的意识中,幻想出的身影逐渐明晰,终于不再绝望而麻木,这一生最后的苦涩心酸在最后一刻涌上心头,原来竟是你……

梦中抓不住的身影,来不及多看细瞧,就戛然而止,惊醒过后,是一片惘然迷乱。

“你醒了,来,喝点水吧。”是一个娇柔的声音。

他睁开眼时,看见的是一个身着浅绿棉袄的婢女,看见她有些慌乱的神情,端着碗热水放到他嘴边,他刚想伸出手去接,却发现全身痛得不行,就只好让那个婢女喂着,一碗水喝完,就有些疑地发问:“你是什么人?这是何处?”声音沙哑。

“婢女釉荷,这是唐府。”简短的回答,此唐府非彼唐府,这是皇帝赐给唐剡吉在塑州城的一处府邸。

釉荷说,“将军自浚冀山战事重伤回来,已经昏迷了大半个月了。”

“这样啊。”他还想问什么,但看身边不过是一个婢女,便也无奈的躺着,然后从外边又进来一个跟她一样穿着打扮的,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说:“该喝药了,釉荷,伺候唐将军喝药。”说罢,便把托着汤药的盘子放到桌上便离开。

他发现外头进来的那婢女说到伺候他喝药的时候,釉荷的面上便浮上一抹羞红,然后就低着头垂着眸子拿着汤匙舀了一勺汤药,就放到嘴巴轻轻地吹冷,小心地放到他嘴边,他就张嘴缓缓喝下去,一小勺一小勺的喂,喝得太慢也太苦,他干脆说:“你直接一碗灌给我喝吧。”

“八爷,这,有点烫。”釉荷说。

“你端过来灌给我喝就是。” 他说。

“是。”釉荷端着药的手有些颤抖,端到他嘴边,他抿着碗口就喝下去。

他喝完药,见她还杵立在他跟前,就说:“你下去吧。”

釉荷看着他,脸颊有些粉红,他以为是抹了胭脂的缘故,她从房间的柜子去处几罐药膏还有纱布,说:“八爷,要换药了。”

他愣了一会儿,釉荷已经把门关上,而后站在他跟前,示意他要做些什么。她是唐将军派过来特意照顾他的婢女,先前他昏迷的时候,清洗身子擦药换药绑纱布喂药都是她一人操持。之前也有其他人在跟前帮她,但后来,给他喂药的时候,发现他吞不进去汤药,她就将其他人支开后,自己喝一口药,然后用嘴渡给他一口药,就这样连续几天的举动,其他人也不好在跟前打搅,于是这半个月都是她一个人着照顾他,直到他今日醒来。

她掀开被子,很麻利的解开他身上的纱布,拿去药膏就给他抹到伤口去,他身上的伤口很多,大大小小的,遍布在他的胸膛肩膀背后还有腰间,上药这件事情,就变得很不容易。

拿着平滑扁平的刮板沾的药膏一遍一遍的抹在他身上,有些小的伤口结痂了,大的深的伤口还是嵌在皮肉里,她轻柔的用刮板抚过,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面前这个人。

她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不断用余光观察这个人的表情,他的右半张脸毁容,但他的左半张脸却还是完好的,细细看来,也只是右眼的伤疤太过于狰狞,疤痕长长的延及脖子。

她看了他这样的面容看了半个多月,每次看的时候都会想,这个人醒来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表情,但他现在醒来,也很常人无异,只是面目比平常人丑陋了一点罢了。有的时候,她也会想,如果这个人面容完好,模样又是怎么样呢,她会趁他昏迷的时候,用手挡住他的右脸,看着他的左脸,鼻梁高挺,面部线条刚毅,有青色的胡腮。

他醒来的时候,她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眼眶深陷,眸子深邃黝黑。她忽然想到,他身上这样多的伤,在战场上,这双眼睛望着无边无际的荒漠或是白茫茫一片的大雪,身后带领着数以万计的军队,这样的将军该是何等威风凛凛,神勇无双啊。

他终是与常人还是有所不一样的。

釉荷终于给他换完了药,离开了。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歇息。

在他醒来后第五日,他终于能够下床行走,只是动作幅度不宜太大。

在第十日的时候,他终于得到了战场的消息。

北夷军大败而归。

在定北大将军唐剡吉的第八义子唐其光,夜袭浚冀山下北夷人粮仓之后,与其第七义子唐其敬率领七百轻骑于浚冀山下,羁水冰河畔,合力击杀了北夷乌姮族三大将之一的阿始那喀尔,随后定北大将军唐剡吉率领十五万大军在金门关外的南床谷设伏将挺进金门光的十万北夷大军击溃于南床谷,北夷军溃不成军,仓皇而逃,被逼至渌水一带的荒漠,其第三义子唐其享被命为黑骑先锋,乘胜追击,彻底击退由北夷八大部落联合组成的的数十万大军,北夷大挫而归。

他单膝跪在堂前,抚着剑的手不住地颤抖,这样轻巧的一柄剑,支撑着他在战场上不倒下去。

“其光啊,老夫真的没有看错你啊。”坐在堂上身着厚重铁制的银色盔甲的人说,这个人方脸长鼻,眼睛圆而狭长像鹰的眼睛,看起来十分有神,微笑着看着面前单膝跪着的人,身上还是穿着一如既往灰白的袍子,右脸戴着面具。

“起来吧。”唐剡吉说,“此战大胜,这次的战功,我已经明明白白的写在战书上呈送给皇上,到时候也会记你一功。”

“是,义父对我有再造之恩,为义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说。

“不过,此次战事的情报也多亏了善缘大师。”唐剡吉说,“这个和尚是百鬼门的首头,若能为朝廷所用,天下罗网遍布,这北周大业也能更进一步啊。”

“这百鬼门在江湖上也是颇有名望,隶属于三途门,若要说服,便要找到三途门的门主才可。”他说,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但这三途门门主,至今见过其真实面貌的人寥寥无几,但江湖上对她的传言颇多。”

唐剡吉微笑着看他,那双鹰眼变得有些犀利,说:“你是绿林出身,对江湖上的事可知晓多少?”

“只是对三途门略有耳闻,市井小民粗俗无知,最喜编排解闷,三途门也是江湖上一大帮派,编撰的颇多。”他说,“我虽出身绿林,却早已经金盆洗手,娶妻生子,对江湖上的事情也是知之甚少。”

唐剡吉对他的身份仍有顾忌,却也关心了他几句身体的恢复怎么样,用药怎么样之后,就让他在唐府养伤,等伤养好了就回北旗营,随后他又问起,他派给他的婢女,问他觉得怎么样,他有些含糊地应付说,“釉荷姑娘,甚好。”

唐剡吉大笑着说:“那我便把她赐给你,给你做贴身婢女如何,你受了伤,也是需要人照顾的,你可以将她带在身边,让她跟随你。”

他听了,便也只是笑着接受了。

釉荷是个很聪明的女子,看起来温顺懂事,在照顾他日常起居这件事情操持的十分精细,时间长了,他所喜所厌的东西也能记得清楚,事事照顾的十分周到。

只是太过周到,反倒让他十分不自在。

他警惕她,她可能是唐剡吉安排在他身边的眼线,所以对她十分冷硬,多的话也不想多说,对她保持着冷淡疏离的距离。

自北夷入侵以来,已经过了三个多月,而从浚冀山战事回来,他昏迷的这大半个月,细数这些日子,时间就这样一寸一寸的过去了。

某日,釉荷十分开心地跟他提起一个人,对他说:“和风堂的白先生果真是妙手回春,自北夷入侵,遐北城破以来,瘟疫大作,死了不少人,奴婢府外的弟弟也得了瘟疫,本以为……”她说着有些哽咽,“本以为命不久矣,却没有想到被和风堂的白先生救了回来,菩萨保佑,白先生就是现世的神仙菩萨啊。”

他看着面前的釉荷因为开心,脸上染了红晕,又听见她说,“我昨日得了管家的准许,出府去回家中看望我的父母还有弟弟,我弟弟病了大半个月,现在看起来可真精神,我又去和风堂看那个白先生,城里的人都说白先生是个模样俊俏的公子,求死扶伤,待人亲切,对病人是尽心尽力,先前和风堂收留了不少病人,都好起来了。”

他听她絮絮叨叨的这些话,也没有回应她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

“说起来,之前八爷伤重,是善缘大师送来的药方和膏药,才将八爷从地府里捞起来,我昨日去和风堂抓药,瞧瞧看了白先生写的字迹,跟那日善缘大师送来的药房的字迹如出一辙。”釉荷说,“我才知道,原来善缘大师说的神医原来是和风堂的白先生。”

他听了,眉头一挑,便说:“听你这么说,这白先生还真是华佗在世,医术十分精湛高明啊。”

“说不定,和风堂的白先生跟善缘大师有什么关系。”釉荷说。

他随口应答了一声,说:“你若真想知道,那你就去和风堂探探虚实,说不定还真能碰见那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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