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诸佛出世,打劫杀人,祖师西来,吹风放火,古今善知识佛口蛇心,天下衲僧自投笼槛。
他原是流窜于乡下野村的恶贼,杀人如麻,作恶多端。却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佛缘,从此金盆洗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自号善缘。
在寒山寺修行近二十多年,曾经规劝他回头是岸的方丈已经垂垂老矣,命不久矣。他悲叹人生太短,不过百年,譬如朝菌,朝生夕死。
他自以为自己的命数比凡人长一些,细想前尘,已然过了八十多年的时光,曾经为他熬一碗热粥的师父,寒山寺的方丈,削去四肢,被制成药蛊,吊着他的最后一口气,放在了万丈涯的藏书阁中。
每日从镜中细观自己的模样,从前炯炯有神的目光变得混浊,眼角裂开了几道皱纹。
他复想起那个纤瘦的身影,谦和有礼的男子,跟随在他身边二十多年,也未见他有一丝一毫苍老的痕迹。
在多年前第一次见到那个男子,一身粗衣麻布,是穷人家清苦的少年,但细观此子的手,是女儿家的纤纤素手,骨骼分明,掌中有细茧,应该是执笔磨砚的手,或许还是一个正在读书的青年学子。
那时的方丈虽已年老,但仍旧双目有神,说话中气十足。
见到他,只道一声,“你怎么来了?”
声音带着几分沉重的哀伤,看着那少年的目光,似是要把那少年穿透了,然后又说了一句,“我老了!”垂下头,原本挺直的腰板,几乎在见到那个少年的瞬间萎缩下去,像是一节枯木。
那个少年的负手而立,抿着唇,不苟言笑的样子,目光却意外的柔软,像是长辈对孩子的慈祥。
此后,方丈一日比一日的缄默,是老之将死的预兆。
后来有一日,方丈将善缘喊到自己的寝房中,对他说:“一念贪心起,百万障门开。我此生唯一犯的错误就是由‘贪’而起,贪念世间繁华,总是不愿意甘心沉寂,我少时家境殷实,父亲曾是北虢王,北虢王下有三子,而我是他的第三子……”
方丈说着,声音逐渐变得空旷悲凉起来,他开始回忆起曾经过往的历史,那是一段很悠远的记忆,被封尘了数百年的记忆。
他听着,方丈一字一句的缓缓道……
大周从开国之初到现在共有一百六十七年的历史了。
起初大周并不称为大周,而是北周。
在北周开国时,只是北方的一个小国,北周的开国皇帝,称圣武帝,设年号为武定,第一年为武定元年。
他就曾下令废除一部分无用诸侯的爵位,学先秦礼法将国土化为郡县,而我的父亲在北虢能延续分封有爵位和土地,并且有长子世袭的权力,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当年是寺林家先祖崔师阳跟随还是太子的太上周皇时四处征战,于太上周皇有救命之恩,是太上周皇的常胜将军,有赫赫之功,更有一部分原因是确是及其隐秘。
在攻打北越时,那时,北越有一位公主,在北周军队攻破都城的时候,从城楼跳下,殉国而亡。
武定三十九年,圣武帝薨,太上周皇继位,改年号为戟武。
在太上周皇继位的十年,将北越攻破后,北周太上周皇就将北周的国号改为大周,而大周因常年打仗,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已经无力继续北进。太上周皇也就只好采取修生养息,恢复国力。
在太上周皇执政期间,纵观举国上下,皆是武将,而文臣却是少之甚少。
武官多是行军打仗,对于治国理政,多是莽夫之举,所以,大周那时在中原各强国前,被称为蛮国,于是,太上周皇在举国发布‘纳贤书’,招贤纳士,在翰林院内署中设置文渊阁,直属于皇帝,相当于皇帝的内臣。
在二十三年后,一个名‘白浮生’读书人来到了北周朝廷,称自己是北越隐士白九黎的弟子,愿意奉上一系列的计策使之富国强兵,但另有条件就是,在此后的数百年之内,北周绝不可再使兵征战,给天下一个清明平安的盛世。
“夫假万物而得力也,譬如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假封建制得以万物顺应,天下归一……而自秦有天下,废诸侯以立郡县,实乃天命昭昭,顺应自然。”
此子在高殿之上,身姿如松,不卑不亢,冷清自若,容颜如玉,有文人的傲骨,她目光平视这大殿之上的所有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几乎无可挑剔,端庄恭敬。
殿试之中,谁能不被此子惊艳。
太上周皇破格让她进了翰林院内署,以文渊阁大学士的身份侍立在皇帝左右。那时,白浮生献上的计策确实影响了北周此后的数百年的发展,北周能在当今仍然立足于三国之首,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白浮生在北周王朝的改革。白浮生推上一系列的变革,重文轻武,将改革的重心放在文官的选拔之中,完善自远隋朝创立的科考制,将儒,法,礼三家分科而考,承先孔的因材施教,选拔并任用不同的人才。同时十分重视北周律法制度的完善,对罪大恶极之人绝不轻饶,但又适时采取宽厚的计策,在六部设立了三法司,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相互独立却又密不可分,使之法治清明。她在国家重农的基础下,又鼓励经商,将国家强制管控的盐务分了一杯羹给经济实力强大的淮扬一带的商人,并收取这些商人高额的税务,再将收取的税务救济贫农,使之农民有一方土地耕作,自给自足,养家糊口,又有余钱购买商品。
总之,她采取的一系列政策虽然触及了不少贵族甚至武将的利益,但又不可否认,在此后的数十年,北周迅速崛起,成为三国内最为强大的存在。
太上周皇对白浮生是又爱又恨,太上周皇爱才,却又十分恼恨她难以收拢,所以对她有很高的评价,称她为,‘无双国士’,是为风华绝代,绝世无双。
人在权力的漩涡中,越是渴望站在权力之巅,仰望世人俯拜在自己的脚下。
一个白浮生而已,再怎么样只是一个白浮生。
伴随着她的改革,将武臣排除在外,反而重视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朝堂之上,文武之争越来越激烈。太上周皇是左右为难,一方面,治国需要文臣,另一方面,周皇的野心并不止于只是在北境之内,而是要将这天下尽收脚下,就要武将的勇猛和视死如归的精神。
白浮生是北越的人,而非是北周的人,就算是被周皇高看,封了个‘无双国士’的嘘头又怎么样,又凭什么让一个外来人在北周朝廷之上口出狂言,对当今太上周皇是无半分恭敬之心,对底下周朝百官指指点点。
太上周皇纵使爱才,但更是爱权。
在白浮生身处北周的三十年后,耄耋之年的太上周皇重整旗鼓,想要重新回到三十年前那样,北周将士征战四方,将自己的野心撒满天下的每一寸土地上,但这一次却受到朝堂之上的文臣一致反对,那些人认为,天下安定,三国鼎立,若是再打破这样的太平盛世,百姓又要怨言四起,生灵涂炭。
太上周皇看着朝廷上挺直站立的满朝文武百官,竟无一人能够了解他心中的志向,再看向站在百官面前的白浮生,是恨的直咬牙。
但是,只有一人,了解他心中远大的志向,那就是身居北虢,被太上周皇削去兵权,已经没有半分实权的崔师阳。
只有他在百官面前维护着太上周皇作为君上的尊严和志向,只有他懂得一个有志向的君主想要权力之巅。
可是,太上周皇已经年近八十多岁,纵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又如何,终是一介凡人抵挡不住这平平岁月,追求长生也是惘然。
可是只有她,白浮生依旧是少年模样,容貌还是初见的模样,竟无一丝一毫的改变。
听到这里,善缘已经猜到这白浮生是谁了。
“我实在是难以想象,若这世上真有长生,那是怎么样的人,我初见她时,我也不过是一个五六岁的孩童,第二次再见时,我已经及冠,少年鲜衣怒马,飞扬跋扈,可是终究是枉然,也敌不过时间,而今再见,我已经是古稀之年。”
于是,在武定四十七年秋,太上周皇就颁召,赐封崔师阳为北虢王,赐姓寺林,寺与‘司’同音,并赐北虢一方土地作为封地,镇守北境,有世袭的权力,奉行嫡长子袭爵的制度。
当时,朝堂之上的斗争之分激烈,那就是太子之位的斗争,太上周皇有九子,九子夺嫡,无论如何,兄弟阋墙也好,手足相残也罢,对北周朝堂始终是不利的。
谁都想拉拢白浮生,谁都想杀掉她。
就是这样一个人,能让天下安定,也能让一个朝堂动荡不安。
她利用了所有人的弱点,将每个人都精准的拿捏在手中,好像在玩着一颗棋子。
而北虢王崔师阳洞若观火,在太上周皇死后,他力保太子婺鲜上位,排除异己,太子婺鲜在上位之后,年号文定,可是却不曾想,原本沉稳果断,善隐忍的太子在上位之后,对于先秦的儒家礼法十分轻屑,却十分崇尚于刑法,他下令发明的刑法有上百种,但凡有对他不敬不尊者,或是触犯法律者,必定惩以重刑。
太子婺鲜虽然十分赞同北进,他十分重视北虢王崔师阳一族,但也十分忌惮其位高权重,功高盖主,在文定五年,北虢王以北虢军赫赫威名,征战四方,镇守北疆,开拓国土,不断北进。在北越一国覆灭以后,就再也没有与北周相匹配的国家能够与之抗衡,除了西边与北周相邻的齐国和南方接壤的吴国。
但是太子婺鲜更在意的是坐在皇位之上享受权力的欲望,还有奢侈的生活,并将奢靡之风带到朝堂之外的市井之中,他允许商人穿丝锦绸缎,但他却对商人收取比太上周皇在世时更高的税务,以充实国库,他还任用奸臣,对那些奸臣压榨农户,饱中私囊的事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北周在太子婺鲜的统治下,表面上是繁华盛世,内里却已经腐烂了。
然而太子婺鲜却活得并不长,在上位的十年后因感染痨病去世,而他生前并没有子嗣,所以只能是当时太上周皇的第七子昌平王司马羕即位,年号天齐。
但是这个昌平王司马羕在即位的前十年确实是励精图治,公明刚断,雄才大略。但是在天齐八年,随着四邻安定,大权统摄,他便意志松弛,原本勤勉的皇帝变得荒淫无度,暴政无道,甚至作出比太子婺鲜更荒诞不经的举动,他十分好色,后宫佳丽数百人,也喜与宫女作交合之事。曾有一妃嫔,只因喜爱她的双脚,便命人将她的双足砍下,悬放在正寝之中,每日观摩,而那位妃嫔却被他下令下油锅炸干了,死了扔进了冷宫的废井之中。
在天定十年,司马羕因食色食酒,纵欲过度,内里虚亏,最终暴毙而亡。
而白浮生自太子婺鲜登位到昌平王司马羕,已经被囚禁了二十七年,这二十七年,她都被囚禁在昭罪寺中,无人问津。
等到鲐背之年的北虢王,在白浮生被囚禁昭罪寺的第二十七年的初春时节,踏进这处冷院,无数次的心中抑郁难平,曾经的宿敌,那个站在权力之巅下的白浮生,上对君主不卑不亢,下对文武百官也只是轻轻睨了一眼,她一身傲骨难折,并不畏死。可是这么多年了,她是否在孤寂的二十七岁月消磨了一身玉骨,是否已经两鬓斑白,那一双清眸还能够闪着冷冽的光去窥视人心吗?那一双纤长的玉手还能握得住笔,拿得了剑吗?
他踏进这冷院,看见了那个故人,时光逝去,所有人都老了或者死了,只有她,依旧一身清苦的读书人身上穿着的灰蓝色麻衣,面容没有丝毫的改变,只轻轻一瞥,便仍旧是俊逸秀美,惊为天人。
善缘在听到这里的时候,心中猜想到,也许在他的师父在看见他的那一刻也一定如百年前的北虢王一样的神情。
那是透过无数岁月的悲凉而哀凄。
“近来可好?”她说。
这句话让北虢王顿时老泪纵横,哽咽着说:“谁都斗不过你。”
她轻笑一声,说:“我从未与你们斗,我斗得是天。北越覆灭,还有我此生最爱的妻也跳下了城楼,粉身碎骨。我一个人保不住我的国,对不住我师父对我教导,留不住曾经的痴爱,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天意,我无能为力,却也不甘。”
“你活得太久,注定要遭受旁人生生世世的磨难,你看这北周,更名换代,已经驾崩了三位皇帝,而他们的子嗣却还延续着,重蹈覆辙。我已经年老,无力再对太上周皇尽忠,只能依靠我的后代能够有对北周的忠诚,对国家的责任,对子民的担当。”崔师阳说。
面对着一生的敌人,崔师阳垂着脑袋,在她面前显露了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该有的凄楚之色。
他们彻夜长谈,多是崔师阳对自己过往的经历,还有对她的感想一一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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