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椿瞧见了不远处的身影,清瘦的模样,原本出门时为她仔细束好的发此刻正披在她的肩膀,散落在腰间,月光洒落在她的身上,她的身上便浮上一层细碎的莹莹光辉。
“阿浮。”灵椿喊了一声。
这是一处矗立在悬崖边的高塔,共有七层,是百鬼门的禁地,擅入者死,而如今百鬼门门主善缘和尚已然身死,象征着百鬼门门主身份的璇玑伞正拿在白浮手中,她走上台阶,将伞一收就交与灵椿手上,灵椿很是开心的抱着这伞,说:“阿浮真是看错了人,这和尚勾结北夷,碍了阿浮的事,死不足惜。”
灵椿看着面前的人,一贯冷清的神色,那双狭长的双目看了她一眼,就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问:“你这几日在万丈涯待得可好?”
灵椿按耐不住内心的喜悦,笑嘻嘻得说:“甚好,里头的东西,我看不完。阿浮可是把这伞送给我了,只可惜我没能看见那和尚的死样,又何必要阿浮费了力气出手呢?”
她们进了藏书阁,里头亮着灯,上下七层,中间旋着楼梯,高壁上的书架向上延伸摆满了书,落着厚厚的灰尘。
灵椿见她还要往上走,便在第一层留住了脚步,转身去翻找书架上古籍。
白浮拿着一盏灯,从中间旋着的楼梯,一层一层的往上走,走到第七层时,已经不像下面那么亮,这里并没有摆满书籍,而是一个个独立的房间,是暗牢,她拿出钥匙打开其中一间房,有个瓷瓮,里面乘着一个老头,脸上布满了皱纹,那双灰白的双眼直愣愣的盯着面前的经书,鼻腔吞吐着白烟一样的气体,像一个经年的炉鼎,上面爬满了虫子,落着厚厚的灰。
从四周发出来的声音,空荡荡的,低沉浑厚的,“你来了?”
太痛苦了,这长生。
善缘用药吊着他最后的气,让他活在不死的痛苦中。
“他已经死了。”白浮说。
“小丫头,还想听我讲故事啊?”他说。
白浮看着面前的老头,这里有一张桌子和椅子,想来是善缘常常坐在这里听他讲经,与他说话,桌子上还亮着长夜不息的灯烛,幽暗的灯像是飘着一缕魂魄,她望着那灯,如果人有魂灵,肉身不死,魂灵是归于奈何,还是归于这盏青灯呢?
她坐上那凳子,看着那老头,问:“你抬头看看这,天上的星宿,这北周的命数气运还能撑几时?”
那老头反问:“若北周覆灭,你又能撑几时?”
她无力的靠在椅子上,说:“你原本早该圆寂,却奈何你那徒弟执迷不悟,想要追求长生,将你削去四肢困于一个瓷瓮之中,自以为能留住自己最亲最爱的师父;你将百鬼门交于他,却不曾想他竟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如今勾结北夷,差点害死了林家最后的孩子,一个和尚做出这种离经叛道的事情,也是死不足惜。”
她说着,自喃自语着。
她望着那个老头,被困在这里二十多年的老头,困在这尘世里上百年了。
这个老头从嘴里吞吐着的白雾,如同一盏泯灭的灯烛残留的一缕青烟,他的最后一口气吊在这缕白雾中,她留他,留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来,他重复着同一个故事千万遍。
曾经的鲜衣怒马,少年将军,俏丽佳人,红颜薄命,伴随着时光的流逝成了尘世间那市井之处,瓦砾之间,那寂寂无闻的说书人流传的书文,是梨园之中那戏曲的剧目,在吵闹不堪的闹市之中,平凡无趣的百姓之中,去供人嗑瓜子解闷,能令人拍案叫绝的乐趣。
他恐怕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说书人,她是市井深巷里的野猫,趴俯在墙角上,静静地听着这位痛苦的老人痛苦地复述着她的前尘往事,她太寂寞,太孤独,太痛苦了,永生的绝望让她不死不休反抗着她曾经立下的天命。
白浮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这个老人的痴言痴语,细说着百年前的故事。
她原是这个女童,尚在襁褓之时被双亲遗弃至江边,被一老医翁收养,因江边有浮萍,想着这弃婴身世实在是可怜,便随了他的姓,取名为白浮。
“生如浮尘,死若漂萍。”老头说,然后叹了一口气,悠长的白雾,让坐在椅子上的白浮赫然瞪大了双眼,那双原本柔和的凤目此刻闪着阴桀的冷光。
这老头也只缓缓道:“她的爷爷便是她的师父,白九黎,此人医术高超,行医天下,世人皆传,他能‘活死人,肉白骨’,妙手回春,就给他个‘医圣’的名头,他收养了这个女婴,将她带在身边,将毕生所学一一传授于她,这女婴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凡白九黎所授,剑术,医术,兵书皆一一细读悟尽,待她十五岁时,白九黎就将她带回北越南召白家。这白家是北越国四大世家之首,藏书阁中万策经书,未经家主允许,凡擅入者,家法处置,唯独这白九黎能让这女娃进出自由,还有同她一同学习的白家长孙白曌琰。”
说到这里,这老头忽然发出‘咯咯’笑声,有孩童那样的天真无邪,却让人听着十分诡异,“这女娃原在那如花般的年纪有个钟意的少年郎,是同村的,这老爷子向来是心高气傲,怎么也瞧不起这少年,配不上自己悉心教导的孙女,于是就带那女娃离开了了他原本隐世的村子,那女娃可伤心了好久。”
后来,她的爷爷觉得白浮这个名字太过‘轻’,又在她及笄之年上另起了名字,‘白潇湘’,然后将她当作男子养着,自此以后,北越只此一个白潇湘,待她二十岁时,又为她行了及冠之礼,取字,囡鸢。
北越有三绝,一是越人音律,二是北越昭阳公主之美,三是北越白潇湘之绝。
论天下女子之美,无人能比得过北越昭阳公主在万国大典之上一曲剑舞,凡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低昂。
而白潇湘又是何等人物,诗词歌赋无一不通,才冠绝伦,有一闲书曾评判天下才子,天下琅琊榜公子之首非北越白潇湘莫属,何等风华绝代,天骄之子。
她的前生活得肆意昂扬,意气风发,以男子的身份位居男子之首。
可这天下群雄逐鹿,她争,却争不过一个女子身份,她反抗,却反抗不了这天意,日中则昃,月盈则食。
白九黎一死,她便好像失去了‘白潇湘’的身份,白家上下,皆视她为白家附庸,还可能是白家收养的一个养女,也可能是白家长子白曌琰的妾。
白家凭借着她白潇湘的名头在世家大族,皇亲贵戚面前总归是有面子的。
她的二十多年来,是她的爷爷庇佑着她不受外界风霜刀剑,可里头的明枪暗箭她却避之不及。
她凭借了北越效仿北周的科考得了个三元会甲,一朝步入金蟾宫,得以入朝为官,心中怀着少年的热血,也曾想同他爷爷年轻时一样为国家效忠,为家族争光。
她曾记得她的爷爷曾赋予她的使命,是先古圣贤的抱负,一为天下生民立命,二为国家兴荣,三为家族荣光。
可她的爷爷在死前最后的一句话也只是,“浮儿,要好好活着……”
那双黢黑的,覆有云翳浮肿的双目,枯槁的面孔,最终陷入了死亡的沉寂。
面前的那盏灯烛吐出轻烟,灯烛微垂,灯光相融,像是一滴油腻腻的粘稠的泪瞳。
“浮儿,好好的活着。”
坐在椅子上白浮听着这老人复述一遍又一遍的曾经,闭上双眼,假寐。
如果死亡能带去一切痛苦,那么她也就不用这么痛苦地一直活着。
她的爷爷死后,她还是白潇湘,却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白潇湘。
一个白潇湘罢了,一个女子罢了,这白老爷子也真是越老越昏了头,将好好的一个女子扮作男子跟外头的男子争得什么风头,真当白家后继无人了,把白家的男丁个个当作废材子弟似的,比不过他捡来一个女娃子。
爷爷死了,她在白家这诺大的家族挡不住这一年三百六十多日的风霜刀剑,白天夜里的明枪暗箭。
爷爷的生民始终不是她的生民,爷爷的国家始终不是她的国家,爷爷的家族始终不是她的家族。
北越三代皇帝都是爷爷扶持而来,现在爷爷死了,这朝上的朝臣,这国家的百姓,都是那位居九天之上的天子的,白家也是这天子的,普天之下,莫非黄土。
白家自恃祖上阴德庇佑,在北越境内南召一带有自己的封地,可这疆土终归是属于皇天的。
白曌琰看着面前清瘦的人,头戴冠玉,面容灵秀,温和儒雅,那双凤目里藏着冷冽的光,掩着温润如玉的光辉,这小妹一身男装,站在他身边丝毫没有逊色,反倒有被压下去一头。
有得时候他真不得不佩服那死去的老爷子看上人的眼光,他望着她,眼中总是带着欣赏倾佩的神色。
他祝贺她,得了三元会甲,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他欣赏她,天资聪颖,明秀灵慧,能手握绒笔治江山,亦能持剑天下战沙场。
他倾佩她,一介女子,自命不凡,天纵骄子,能与须眉争风,被天下人评判为琅琊榜公子之首,是后居者遥遥不可比肩而立。
可他也嫉恨她,她也不过是个女子,一个女子罢了,他的爷爷护她,不容任何人亵渎她,也不能让他在情窦初开的少年之时对她痴心暗许,若是她如同平常女子那样平庸,甚至能收敛一点点的光芒,也许他还能奢望与她同肩比立,与她日月同辉。
他在心底对她恨意不比任何人的少,分明是个女子,出去与外头那些男子争什么风?
“囡鸢,过几日,你便要去金陵,可让大哥给你设宴?”白曌琰说。
白潇湘摇摇头,说:“多谢大哥费心了,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到时只盼大哥能送我出城便好。”
她离开白家的时候,白曌琰递给她一杯清酒,吹着玉箫吹奏一曲相送。
她离身后的南召城越来越远,离白家也越来越远,她回头望去,一曲离殇断相思,她的爷爷死了,白家也容不得她了,从此她便是断了根,她唯一的牵挂了尽了。
白曌琰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一阵心酸,纵是嫉恨,也是心头的情意难断,痴心难许,这一别,她便不再是白家的人,从此,天涯难遇,江湖难认,朝堂之上,风波诡谲,谁又能说,还能是曾经耳鬓厮磨,宛若相恋的故人?
他骑上马想要追去,身后却好像有重重束缚,直到她离开他才明白,她挣脱了这禁锢,唯有他守着这城,被这城给束缚了。
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喊,“爹爹!爹爹!”他回头,看见他娶的妻抱着他的孩子走来,接他回了他的城。
身边穿行而过的是城里的百姓,牵着牛车,行向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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