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怨浮生,天道难违(二)

这时节,最是春意妖娆,芳菲未歇,难尽明月清风难消愁。

她来到金陵这北越开朝就奉为龙脉初始之处,钟灵毓秀之地,入朝为官时,也不过是个执笔的文臣。她向来是自恃清高自傲,待人不卑不亢,入了北越的翰林院当了个史官编撰,后来经过几位太傅的提点,短短两年又晋了正六品侍讲,又过了三年,她深受皇帝赏识喜爱,破格连升至从正二品太子少保,掌奉太子以观三公之道德而教谕焉,闲时甚多,在宫外也有御赐的一处府邸。

这皇帝也是看在她琅琊榜公子之首,加之三元会甲的名头给她虚设的位置,并无实权,恐是惧白家权柄滔天,在朝堂之上作威作福,反倒压了这皇帝的权。

她也曾多次书信给白曌琰,稍微收敛了些,这皇帝时常将白曌琰派去南召以外的地方历练,有时是剿山贼除悍匪,为乡邻造福,有时是抵抗边境的叛乱,算保家卫国的事务,有时是在东澤地带治理荒漠,操练士兵。

她的大哥这一生为国家也算是鞠躬尽瘁,劳心劳力。

她再次见到白曌琰时,他还在东澤地带治理荒漠,他跟她说,他时常忧心这里的百姓吃不上稻米饭,开仓放粮乃是下下之策,这里常年不下雨,放田也是难以耕作。

她望着这无边荒漠,说了句,“若是练兵也是极好的地方,这里离北周边境也是很近,若是北周突然大举发兵,大约是从这里攻进。”

他望着她,就说:“小妹想的倒是十分细致,但百姓吃不上饭,身为皇上的臣子,也是百姓的臣子。”

“大哥,是百姓的臣子也是皇上的臣子,白家在朝堂之上已经不复从前了,白家还需要你做主,白家子弟多是锦衣玉食贯了,衣来张口,饭来伸手,多少白家子弟在朝为官,虽然大多是个虚名,也恐怕会因一己私欲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到时再治你一个恃宠而骄,结党营私罪名,恐怕是万劫不复。”她说,眼中再是藏不住的担忧。

她这次是特地请了恩旨来看望她的大哥,七天七夜长驱数千里不曾歇一口气就为了她的大哥,她大哥的南召城,她大哥的白家。

白曌琰摇头,望着她的妹妹,说:“大哥此心寄山河,问心无愧。”

她回到金陵时,在都城之外,叹了一口气。

回到皇宫之中,她看见的是那个臃肿的身穿朱红华服的中年男子,她俯身跪下,压得极低,抬头时,已经是泪流满面,只哽咽着道:“陛下,可放我归家吧。”

“爱卿何出此言?”那朱红华服的中年男子坐在宫殿之内,身边熏着一鼎檀香木的炉子,明光帝揺茶抿了一口,就对身边的内侍说:“给白少保抬张凳子过来,这样跪着,我怪心疼的。”

“是,奴才这就去抬。”那内侍说罢便离开了一会。

“你起身,站着先。”明光帝说。

“陛下,恳请陛下隆恩……”白潇湘抬头望了眼上面人的神色,她战战兢兢的说:“臣此生定为陛下万死不辞,绝无怨言,还请陛下放过我白家吧,放过我的大哥吧。”

“爱卿何出此言?”明光帝看着面前垂下头的人,她一向是不卑不亢,面容冷清,如今却是难得的伤心动容,他倒是头一回见这样的白潇湘,“白家祖上阴功庇佑,这白家长子白曌琰也是难得的人才,功绩卓越,善治百姓,而你,白潇湘,白爱卿,可是朕的爱卿,朕又怎么会不惜才不爱才呢?”

“是,陛下所言极是。”白潇湘抬起头,又恢复了从前的从容冷清,她说:“北越四大世家,王,荣,赵,白,皆是富甲一方,富可敌国,又有祖上百年阴功庇佑,世代袭爵,子弟相传,可到了皇上这一朝,北周,北齐,吴国,鲁国,大秦国,南闽,七国分据,制霸一方,内有世家分绶裙带,结党营私,卖官鬻爵,为祸一方百姓,佞臣只会溜须拍马,唯利是图,满朝文武,陛下,你看看啊,哪里还有可用之才?那个是衷心于陛下?外有外敌虎视眈眈,中原群雄逐鹿,北周武将勇猛无敌,善战,而北齐善经商,富庶一方,自南闽被灭,便是吴国,鲁国,再到大秦国,时间不待,我们又还有多少年可以等待呢?陛下!”她又跪下,“让昭阳公主与北周和亲一计虽可行,却也是下下之策,我恳请陛下,让我投笔从戎,我虽不是与白家血脉相连,但我此生是陛下,是北越的,也是白家的,我在此指日誓心,我愿为陛下尽犬马之劳,精贯白日,从此忠不违君,义不违国。”

上面的人俯视着跪在他面前的人,皱眉,沉声说道:“爱卿,你离了翰林院吧,去西河郡吧,这十多年来只让你在翰林院当个只会授书讲业的太子师父怕是辜负了你的志向,不过朕看在你这十多年为竭力教导太子,朕会下旨,给你一个太子太师的名头,以尊显贵,爱卿啊,朕终究是爱惜你的,还望你莫辜负了朕的期盼。”

她从太清殿里出来,碰见了昭阳公主,她与她两两相望,脑子里只有明光帝说的最后一句话,“和亲之事不可不为,朕也不能朝令夕改,收回命令。”

她又偷偷跑出宫来找她。

就跟初遇时那样,她一身青绿的衣裙,站在河边,绿意盎然,草长莺飞,春光无限好却是难消愁。

她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说:“你何时才能看得见我?就站在这里,不曾变过?”

她转过身,说:“僭越了,公主殿下。”

“浮儿!”她大喊,“你要是不再看看我,我就要走了!”

白潇湘回头时,就看见她泪流满面。

昭阳公主走过来,紧紧抱住她,一时间,天旋地转,这十多年的默默无闻的情意在早已在心中发芽生长,是那一年,她初到金陵见到这人的第一眼就种下的种子。

“如何放下,这家,这国,这生民?”她在心底反复地问,她又怎么能辜负爷爷曾经对她的恩情,又怎么能违背这朝上天子的命令还有她立下的誓言,苍天见证,她忠不违君,义不违国。

她此生注定,她如浮尘,是生是死皆轻若浮尘漂萍,一介女子,注定了孤苦无依,可她是白潇湘,又注定了此身唯寄天地山川,须得是生长在千仞高崖之上的松柏,须得是万仗高山上落下的晶莹剔透的雪,须得是翱翔于天际的鸢鸟,这松柏是北越的松柏,这白雪是北越的白雪,这鹰隼是北越的鸢鸟。

“带我离开吧,浮儿。”昭阳公主说。

她现在是白浮,是一介凡尘女子,是孤苦无依,无依无靠的白浮。

她只能推开她,摇摇头,躬身作揖,缓缓道:“公主,望,珍重。”便离去。

她被遣至西河郡,从朝廷中央大臣发放至地方官员,这是皇帝对她的放逐。

西河郡这一处相比大哥的东澤好不了多少,那里靠近西边的第一大游牧民族,西厥。西厥与中原向来不和,虽然与北越商贸交易频繁,而西河郡却是处于与西厥的边关的地带。北越先皇在西进的时候,从西河郡到秦州之间修了粮道,而今已经成为了与西厥商贸交易的茶马古道,从秦州,通州,隆州输送商品,到西河郡交易。到了秋冬季节,草原上的牛羊不受冻,放牧什么的,天寒地冻,风雪肆虐,难以存活,是提着脑袋在草原上放牧。所以难免有些不安分的蛮族不断骚扰市贸交易,抢劫过路商客的货物,而当地官府对于商人却是置之不理,朝堂之上,也有一些官员提及此事,也不过被草草带过。

从金陵到西河郡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她离开的时候,回头望向城楼,望不见那痴痴的目光。送她的人也就只有三三两两,是她在翰林院的几个熟识的同僚,其中最为要好的便是面前这个一身朱红华服,身形浑圆的荣家的小七公子,荣七。这个小七公子看起来憨厚可掬,实则大智若愚,他是那些城府深沉的文官当中的一股清流。

他对她说:“囡鸢兄,经此一别,恐难有再见之日。”

她躬下身子,恭恭敬敬地对他和身后几位关心她的同僚行了个辑礼。

荣七和他身后的人,也恭敬地回礼。

她与他们拜别,与金陵城拜别。

十年前她与南召白家拜别,来到金陵城;十年后,她与金陵城拜别,将要去往天涯。

她的头上戴着的不再是玉冠,而是一根细长的红色带子,这带子缠着她的发丝,束着她的思念。

世人皆以她为男子之首,将“白潇湘”这个名字放在天下琅琊榜之首,可又有谁知,白潇湘始终只是白潇湘,白浮才是白浮,那个从一出生就双亲遗弃在江边,被一老医翁收留的孤儿,被认定为,‘生若浮尘,死如漂萍’的白浮,她既不是生来就是俯瞰高崖的松柏,落于雪山的雪,翱翔于天际的鸢鸟,她只是一株野草,被人遗弃在路边,不曾惹人一分怜爱的野草。

在这世间,她没有自己的半分念想,唯有的只是爷爷赠予她这‘白潇湘’的念想,亦或是世人给她的生平添上天下琅琊榜之首的名头,这一点画龙点睛,然后又偏偏她天姿聪颖,天赋才绝,是北越三元会甲,一朝乘鲲鹏俯瞰天下才子,又是君主的宠臣。

她是北越这最后奢靡的朝堂中开出最为灿烂美丽一株君子兰,是这混乱的天下,世人给予的美好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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