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怨浮生,天道难违(三)

北越昭阳公主,在北越康安二十九年,送往北周和亲。

这时,距她到西河郡已经有六个月了,正是初冬季节。

在金陵的时候也会下雪,但那雪却是柔柔弱弱的清雪,并不像这里的雪,雪一来,便是风雪满城,呼啸着,刚开始也许只是蓄力待发的模样,像是舔舐着爪子的野兽。

西厥的兵突然大举南下,往西河郡这边来了。

这一战,打破了世人对她的妄想。

原来,背负君子盛名的白潇湘也会杀戮,原来她也能置人命于蝼蚁。

起初,爷爷教她行医,想要她继承他的医志,治病救人,行医天下。后来,爷爷见她喜爱兵书,又会给她讲解兵书释义,再后来,她抓起一根被她磨的尖细的棍子,朝着地上被她困于竹笼中的狸猫,学着爷爷书房里那些小人书一样,会使剑法的侠客,对着那可怜的小狸猫一顿挥舞,还洋洋得意地问,“看我使得如何?”

她也曾看过她的大哥在军营里面如何操练士兵,那些士兵的面容带着坚毅,手中的动作使得十分沉重却又流畅,那些刀枪剑戟等十八种兵器,她大哥也曾一一在她面前摆弄过几番,虽称不上用的有多精通,但却是熟能生巧,使得流畅。

估计这一次谁也没有想到西厥会突然大举南下,四十万西厥大军如同蝗虫过境,所过之处,片甲不留,寸草不生。唯有她的西河郡苦苦支撑,没有被攻破,她这大半年所作的努力,挖城墙,修沟壑,招兵买马,储备粮草,让西河郡在这次西厥南下守了下来。

她给朝堂上了急奏,西秦以北一带的十二个郡县接连失守。而他的大哥远在东澤一带,她也曾写信像她大哥求兵,可是终究是为难,远水救不了近火。

她也不能向南召求救,白家上下五百多口人,而南召白家的子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鲜少有能够带兵作战的,唯有大哥文武双全,白家也就只有大哥可以承担得起北越四大世家之首白家的重任,所以爷爷才能将白家交于大哥这一房。

白家在爷爷那一代还留有侯爵的封号,爷爷被称为南召侯,爷爷一死,皇帝便下旨将侯爵的封号留在爷爷那一代,也就是说,白家被褫夺了袭爵的权力,但留有管理封地的权力。

自皇帝让大哥到东澤的那一刻起,她就彻底明白皇帝对白家的忌惮有多大。

他的大哥一直苦守着白家,不至于让白家没落。

白家的白潇湘被困在金陵十年,是北越的明光帝将养的金丝雀,他允许她拥有无人匹敌的才华,却不能容许她施展自己的才华;白家的白曌琰是北越的明光帝用铁链锁着的凶禽,他允许他能够在自己的领地上大展拳脚,却不能对他有一丝一毫不敬之心。

功高盖主从来都是极臣的头顶悬着的虎头铡。

她站在城墙之上,满目荒雪。

身后有人正悄悄走近,站在她身旁,“爷,怀罄在家中为你熬了热汤,不如回去吧,这漫天的雪,白茫茫的,看的人心烦。”

她转过头,望向怀罄,这一双妙目,像极她的昭阳,水盈盈的桃花眼,清透柔和,可终究只是像,却少了几分独属于昭阳的娇蛮和傲气。

她想着,算起了日子,昭阳也许已经到了北周,不知道北周的大皇子喜不喜她,若是喜她,或许她的日子还好过一点。

她来到西河郡,陪着那些整日只会咬文嚼字的文人饮酒作乐,怀罄原本是乐坊的舞姬,她见她样貌极好,一双妙目却也与昭阳十分相像,遂就买了她,赐了她怀罄这个名,成了她的妾。

怀罄成了一个慰她冷暖的妾,她也是十分喜爱她静静待在她身侧,有余闲的时候,便也十分乐意欣赏她的舞,可是终究是比不上昭阳的舞。

怀罄有时也会在她身后痴痴望着她,就像她的昭阳一样。

她极力宠她,有的时候,她也会拿那双妙目满脸骄傲地在其他侍妾面前大大方方的挖苦,大言不惭的说自己如何得宠,受她喜爱,惹得那些侍妾脸色一黑,什么话说不出来,听着她说完就离开,她被她惯的,是恃宠而骄了。

可是她终归是女子,也不能随意在外人面前暴露她的身份,在这世上,男子的身份取得的便利终归是比女子多得多。

所以,在这时,她面对着她痴痴的目光,也只能咬着牙,撇过头,她现在也很委屈,努力平静着,然后说:“回去吧。”

她太累了,她要孤零零的一个人守着这座城。

多少长夜,都是面前这一盏青烛相伴,写了多少封信,信上全都是诉说自己的悲和伤,她想要寄给她的大哥,可是,却不能够,她开始思念从前与爷爷在孤村隐居的那段日子,多么令人平和向往,她思念她的爷爷,思念她的昭阳。

在孤村隐居时,爷爷是她唯一的亲人;在南召白家时,大哥是她的依靠;在金陵时,昭阳是她的光。

如今,他们都不在身边了,只有她苦苦守着这座无人能救的孤城。

城门数十里之外的山下,驻扎着多少西厥的兵。

她能守多久,朝廷何时派兵?

她的大哥前几天给她写明了朝廷的动向,皇上也很着急,从通州,秦州,隆州调遣了十万的兵赶往西河郡。

皇室内部岌岌可危,八皇子鄞慈与欣贵妃联合赵,王两家持三千兵甲在太清殿前逼宫,文武百官的脖子上皆被架着一把刀刃,那位年迈的皇帝端坐殿上,一时间急火攻心,呕了血,已经到了行将就木的时刻。

昭阳还在去北周的途中,或许和亲成功,能够向北周借兵。

她看到这里,信纸已经湿了。

什么时候北越已经如此不堪一击了,内忧外患,进退维谷,要到向他国借兵的地步了。

她的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内心嘶吼着。

痛苦在这一刻如同大雪漫过,留下无尽的荒凉和苍白。

她先前也同这八皇子鄞慈打过交道,一派的狼顾之相,行如病虎,鹰立如眠。

而太子鄞仁却是一派的柔弱,太子的生母孝德后死得早,自小就在太后膝下养着,将这太子养得十分得体。

她在翰林院也曾与太子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她在太子跟前侍读,后来她被皇帝赏识,深受喜爱,成了太子少保。

在太子面前侍读时,这太子对她十分恭敬,对她很是崇拜,成了少保,也算是他的半个老师,其实仔细想想,她也不过大这太子六七岁,太子对她的崇拜和恭敬让她少不得倚老卖老,一派的严肃,却也少不得几分温和。

她将爷爷曾经教导她的大道理也一通教给他,为君之道,为臣之道,也有为人子的道,有时也会在他面前使剑,兴致来了便也会教他几招能够护身的剑法。

这太子她拿不定主意,她对于他的了解也仅限于那几年她在翰林院教书的日子,也会跟朝廷事务接轨,为皇帝起草召令,修书撰史,到了科考的日子,也会下发地方担任地方考官,礼部的官员时常到她那小小的府邸借鉴考试的意见,科考倒是极为严格,事务繁多,最忙的时候,便是她要帮着三公出试题,出三套试题,两套轮流发放给下面的考生,另外一套封着备用,以防有些考官徇私舞弊,坏了科考的规矩。

她冷静下来,细细思考着,那年迈的老皇帝显然已经活不长,他将她调至西河郡或许早已经有预料,必然会做全准备,留有遗诏。

她的大哥,南召白家和金陵荣家也会全力阻止八皇子和欣贵妃的谋权篡位,自古以来,嫡庶有别,尊卑有序,太子是嫡出的长子,白家和荣家也不会置之不顾,坐视不管,即使这两家已经被削的差不多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太子也会找到机会反扑,而这个机会就是她,皇帝为她调遣的十万大军,她只要能够逼退西厥,她就能过率领大军回到金陵,让太子上位,安定国本。

她自以为只要撑到那十万大军到来,就会留有一线机会。

眼见着天越来越冷,城中的百姓也要撑不住了。

从外面买炭回来的奴仆对怀罄说:“外头死得人多,有好些个流落在外头的孤儿寡母受不住冻,冻死在街头,在那些个酒馆门前讨饭的乞丐也多,天太冷,我还看见有个汉子倒下了,偏偏就没人理会,任由那人在地上挣扎。”

怀罄掏出几个碎银子给那奴仆,又从屋里头拿了棉衣递给那奴仆说:“我新做的几套棉衣,听绿儿说,你娘亲年纪大了,天冷了,恐怕要受不住冻,这棉衣拿去给你娘亲吧。”

“主子真好。”那奴仆感动的热泪盈眶,擦了擦眼泪,说:“老爷今天在守备军处,恐怕不能回来。”

她还能回来吗?

怀罄望着天下了好久好久的雪,她心知,这城守不了多久。

白潇湘苦苦支撑了两个月有余,已经是最大的极限了。

那十万大军迟迟没有到来,越看就越像是一场笑话。

怀罄站在雪中,寒冷一点一点侵蚀着她单薄的身子。

她病了,受得冷太多。

这几日,白潇湘遣散了府中的侍妾,只留了怀罄,还有十几个下人也陆续离开了府中。

她真的好冷,看着那个单薄冷清的身影。

她跟在她身边算不得久,初见她时,她看起来是雍容华贵的贵人,跟在她身边,锦衣玉食少不了。

她想,她是受她喜爱的吧,在府中,多少侍妾围在她身边,卖弄风骚,可是,她就只对她好,让她能够在府中张扬跋扈,目中无人,沾沾自喜的在其余侍妾面前抬头挺胸,在她面前无理取闹,娇蛮自得。

她还想继续蛮横无理下去,还是她最喜爱的那个人,可惜,并不是,她是她最喜爱的妾,并不是她最喜爱的那个人,她总是能从她热切的目光中看到另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再看向她时,她似乎已经不再复她初次见她时,那个一身华贵的白潇湘,举手投足间都是儒雅随和,翩翩有礼。现在的她,面上带着的是清苦之色,眉目间也不再流淌着光彩,而是如同冷冰一样的坚硬,那目光依旧柔和,敛着一道冷锋,身上挂着的不再是溢着宝光的玉佩,而是一柄冷剑,斜斜地挂着腰间。

她僵硬地开口说:“好好的,怎么病了?”

怀罄说:“许是在外头站的太久,受冷了。”

“病了,恐怕要耽误了事情,我遣散了不少下人,你若是要跟着我,我便把你送到东澤,我大哥那里去。”她说,“你一个弱女子,留在这里,会碍事,你尽早收拾东西,跟随我大哥派来的人离城,我随后就到。”

“你要弃城?那城中百姓怎么办?城中数千百姓,有妻有子,还有年迈的父母,他们该如何?”她问,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看着面前的人。

她苦笑一声,“我能怎么办?西厥四十多万大军,我一个小小的郡守,手中只有几千的兵,你要我如何抵挡?趁着我手中还有几千人,还能保你安全,你尽早收拾东西到东澤去,朝廷派遣的十万大军已经是无望了,唯有弃城才是最可行之法。”

“难道不能护送城中百姓离开吗?怎么不可以?这几千人的性命,说放弃就放弃吗?”她不甘心地问,眼中淌出眼泪来。

面前的人脸色变得苍白,眼中敛着的冷锋不再收着,变得张牙舞爪,甚至带着点疯意,“我能如何?我还能如何,难不成要我白潇湘陪着这一城的人去死吗?弃一座城守住北越江山,这是最好的选择,我一定要回金陵去,我的大哥还等着我,昭阳行去北周的马车还未走远,还有挽回的余地。”

“你在说什么?”怀罄有些听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难道,西河郡也不能算是北越江山吗,若是连这一城一山都守不住,你又有何能耐去守北越呢?”

“你在无理取闹什么?你知不知道,那位篡权夺位的新皇要杀了我的大哥,还有整个白家,白家现在摇摇欲坠,风雨飘摇,太子被囚禁起来了,西厥四十多万大军压境,西秦一带被攻破,我费尽心思守的这个城,对于金陵的那些人来说,也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你懂不懂啊?你一个女子,如何看得懂这天下大势,你区区一个女子,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她对着她怒吼,眼中坚硬的冷锋再也压不住疯狂的失控,说话的声腔都变调了。

“可是,你也是女子啊!白大人!白老爷!白潇湘!”怀罄哑声喊道。

她愣怔了一下,眼底的疯意停歇了一会,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怀罄苦笑一声,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原先她也不知道,可是瞧着瞧着,日子久了,端倪就出来了,或许她能够瞒天过海,天底下无人能够识破她是女子的身份。她待人一向是疏冷无情的,投向任何人的目光都是温和的,人人都对她恭敬从命,对她抱着三尺的距离。

或许是她纵容她太过,让她有了可乘之机。

白潇湘啊白潇湘,一个自以为是的人,一个善于伪装的人,同时也是个笨拙不堪的人。

对于爱她的人,她招架不住,对于她爱的人,她无力抵抗。

一个薄情寡义,自以为是的人。

怀罄脸上挂着笑意,眼泪流到嘴巴里,是苦的,涩的。

“因为我是怀罄啊,是你的怀罄啊,爷抱着怀罄的时候,身子是软的,那里像男子那样坚实?爷一个人城楼上,站在雪中,身子是那么的单薄,肩膀发颤,冷也要挺直了身子。爷独自在书房批案看书的时候,夜里的灯是亮的,我就进去看见爷趴着睡了,那样的睡容看起来,令人感到可怜,我就将灯吹灭了,爷好安睡。”怀罄念叨着,“爷笑起来的时候,两颊的浅浅梨涡看起来可爱极了,爷难过的时候,肩膀直打颤,不能像寻常女子那样委屈痛哭,只能咬着嘴唇,不能哭出声来,爷,怀罄看得好心疼。”

白潇湘望着面前的怀罄,怀罄伸出手,委屈地说:“爷,怀罄好冷,能不能抱抱怀罄。”

白潇湘走过去抱住她,低声对她说:“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是女子,那你就走吧,日后找个男子好好过活。”

“不,怀罄是你的怀罄,就算是女子又如何?只要有你在,我便在。”怀罄说。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她要怎么保住怀罄呢?

西河郡已经成了危城,弃城而逃,她会被天下所唾弃;若不弃城,她就会死在这里,连同她的怀罄,那么一切的努力都成枉然。

“爷,让怀罄去死吧。我愿为了爷,殉城,这城是爷的城,也是怀罄的故乡,怀罄死在故乡,安得其所,死得瞑目。”怀罄说。

她听到这句话,感到无力和苍凉,苦笑着说:“乖,你先跟我大哥派来的人去东澤,我不会弃城的,到时候,我会活着去见你。”

在怀罄离开她的怀抱的时候,怀罄问了一句,“爷,你会忘记怀磬吗?”    

白潇湘的脸上没有任何动容,只是目光十分温柔地望着她,然后转身离开了,留下一个单薄冷清的背影。

怀罄跟随着她大哥派来的几十个近卫,她虽有些担忧她的安全,但是大哥的近卫是经过十分严苛的训练,对大哥,对白家忠心耿耿,绝无可能会让怀罄受到半点伤害。

白潇湘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了,就算死了也好,西河郡没了也好,可是她的昭阳,到了北周,还能快乐下去吗?还会是她记忆中那个蛮横无理,傲娇任性小公主吗?

她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她活着怎么样,死了又如何?就算是天姿聪颖,天纵骄子又如何?

她无力改变这局面,已经成为了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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