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怨浮生,天道难违(四)

西秦地带,最后的防线西河郡被西厥攻破后,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

西厥也因此受了重创,大概是天气寒冷,而西厥是游牧民族,粮草供应不足,在西河郡攻破以后,西河郡城中,并没有多少粮食,只看见的是如同业火啃噬一般的土地,地面上都是尸体残肢,他们在守这座城,最后一刻的反击,也是回光返照,无力回天了。

正因为西河郡这一仗打了三个月有余,西厥的战线拉得太久,延伸不进三洲地带。

那处落雪的地方,立着一块木头,木头上潦草地刻着,白氏怀罄之墓。

怀罄那日跟随他们离开,而是中途折返回来。怀罄不忍让她独自一个人守着这座城,而她大哥的近卫不能奈这妇人如何,她也无法强迫这样一个痴傻的女子,后来,西厥数十万大军冲破城门。

在乱战之中,怀罄死了,死在了逃亡的路上,死在她的身后。为了护她,怀罄引开那些要她命的人,最终使自己惨死于荒野之中。

她大哥派来的人也是死伤惨重。

她五感尽失,前方是万丈深渊,后面是豺狼虎豹,让她如堕寒窟,生息无望。

她看见一个妇人的孩子被那些行路匆忙的众人碾压踩踏在地上,变成一摊肉泥,那妇人哭得撕心裂肺;她看见有稚子被饥饿的士兵扔进沸锅里熬煮,有点甚至生吃同伴的尸体;她看见有的人吃着地上的雪,雪下的泥土,连泥土都有一股腥味;她看见很多人都在互相残杀,都在撕裂哭喊,业火啃噬着世人的欲望和身体,焚烧着最后的生机。

在漫过无尽的悲伤和痛苦后,她好像被打开了一样,身体滚落着这世间最寒冷的风雪,无数的刀锋利剑割裂着她的五脏六腑,难以自持的痛苦,难以诉诸于口的悲伤,难以抑制的疯狂,难以敛藏的冷漠。

她逃至东澤,她的大哥一见到她就哭了起来,难以抑制的泪水在这个稳重的男子脸上流淌,她看着大哥面容,好似老了许多,黑发间都参杂了不少白发,她的嫂嫂看起来也不如以往那样矜贵了,这对夫妻膝下两个子女似乎也长大了不少,正怯生生地看着她。

八皇子鄞慈弑父夺位,太子从皇宫里逃了出来,在金陵荣家的保护下一路逃到了南江,正是三洲的中心地带,离东澤大约几百公里的路程,东澤这边,有白家白曌琰有兵可与太子接应,而南召白家在八皇子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八皇子下令满门抄斩,金陵荣家也是如此。

白曌琰的父亲及其白家五百多口人一一杀死,金陵荣家,有在朝堂做官的士人,有的被绞死,有的则是游街然后于市井之处砍首示众。

而白潇湘则死在了西河之战,死在了那场大雪之中,只有白浮还活着。

她的大嫂拉着她,与她叙话,“你大哥夜夜辗转反侧,时时刻刻都在担心你的安危。”说着,她从袖中拿出一个绣着花的荷包,里面有一张红色的符,说,“这是我在寒山寺为你求来的符,你带在身上,望能保佑你的平安。”

她的大嫂是赵家的女儿,名赵合芫,是赵家嫡长女。这些日子里,她总是抱着愧疚,常常对着房间的菩萨拜,十分虔诚地跪着,一日三磕头,手里转着佛珠,念着经,念着念着就擦起了眼泪。

“你大哥老了不少,以前,他还是意气风发的男儿,这几年间,就长了不少白发。”她的大嫂说,低着头,一双眼睛垂着,眼尾红红的。

她记得她第一次见到大嫂的时候,觉得她对什么人都是十分恭顺的样子,身姿单薄,看起来弱柳扶风,惹人怜爱。

赵家的嫡长女在金陵世家子弟中算是赫赫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看得出来,家里对她是十分重视的,对她的培养也是十分用心的。

她和大哥的婚姻很复杂,原是赵家原本是想将她送入太子府中,去攀附太子势力,但是太子瞧不上,太后也没有个准话,只说那时太子尚是年幼,身子弱,嫁娶婚配什么的先往后缓缓,后来赵家又在皇族子弟各处探查,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位赵家嫡长女送进宫中,若是送到宫中当妃子是不大可能,皇上年迈,对选秀并不上心。

而她的大嫂嫁给大哥,据说是因为她的爷爷给她大哥订下的娃娃亲,爷爷那一辈跟荣,赵,王三家的老爷子关系很好,赵家的孙女一出生就被许给了白家的孙子,也就是白曌琰,赵家的老爷子一去世,赵家五子便各自有了异心,总之兄弟倪墙,妯娌之间的算计也是不少。

后来,这位赵家嫡长女被册封为和缘郡主,表面上给赵家蒙光,但是送到皇宫里已经是不大可能,皇上将赵家这点心思给熄了。赵家也只好将目光转入各世家子弟,看上了白家长子,也就是她的大哥白曌琰,拿出所谓的娃娃亲,说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将她硬塞给她的大哥。而大哥也只是见了她一面,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这事就算成了,随后就是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将这位赵家嫡长女娶进门。

这位大嫂也是柔顺得很,对公公婆婆恭恭敬敬,从未见她与什么人红过脸,就算刚开始白家的人对她有什么异议,但日子久了,见她安安分分,举止言谈十分得体,对她也是点头夸赞。

她在东澤养伤,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让救治她的大夫看得触目惊心,只摇摇头说:“一个女娃子,身上尽是伤,哎呀,这恐怕得休养个一年半载才行,若是伤及心肺,这一生都得耗在病上。”

白曌琰在帘子外面听着这老大夫说的话,面色凝重,眉头紧锁。

她听着其实觉得有些夸张,明明见到她大哥的时候,还能行走,虽然有些踉跄,被这老大夫这么一说,府里是好吃好喝的供着她,连下床都不准,洗漱吃饭解手都得有专人伺候,她现在倒成了废物。

“大哥,我记得我跟随爷爷隐居山林的时候,总是想像小人书里的大侠一样,仗剑走天涯。”她说。

白曌琰望着她,只见她缓缓起身,“在西河郡的时候,很多人为了护我都死了,只有我活着。我梦里都是无数的人死在我面前,折磨着我,我这样活着,心难安。”

白曌琰没有说话,望着她如今的模样。

她面貌未曾改变,也不复往昔。

物是人非,谁都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她不再是那个与日月同辉的白潇湘了,曾经天下人给她套上的虚名已经埋在了西河郡大雪中,死在了与西厥交战的战场上。

她看起来依旧单薄冷清,望向人的目光是苍白的冷。

在她等待的这几个月里,白曌琰命人给她打造了一把轻剑,她能够下床的时候,就把这柄轻剑送给了她。

后来,她问起打造这柄剑的铁匠,她大哥便唤来了那人,是一个莽汉,身高八尺有余。

她望着这莽汉,笑了笑,问:“家中有什么人?”

“家中有一妻一子,父母在幼年时早已亡故。”这莽汉回答。

“你说,这柄剑若是使在你的手上,杀死一个同你一样,力大无比的人要几步?”她问。

“恐怕很难,这柄剑虽然看起来十分轻薄,易断,但是就胜在轻且锋利,若是此人剑术极其高超,便能一击毙命,不需要多余的招式。”那莽汉回答,看向面前脸色苍白的女子,又说:“若是用在女子身上,恐怕难以发挥。”

她听了这话,突然觉得胸腔发闷,咳了几声,看向那莽汉的时候,不怒反笑,说:“我今日身体突感不适,但还有几句话想要与你交谈,三个月后,你再来,如何?”

那莽汉退下后,她就吩咐了几个下人去他家送了些银子。

三个月后,那莽汉又再来,还是之前那个女子,他跟这女子说了几句,她先是问,“家中可好?妻子儿子可还吃的饱?天冷了可有衣裳穿?”

他点点头。

她又问:“若是那这柄剑杀了你,我一个女子,需要几招即可让你毙命?”

他听了,不屑的笑道:“白小姐,凭您这娇弱的身子,是养在深闺里的小姐,对我们这等莽夫动粗,小人一根手指头您都碰不着,还得躲着您,免得弄伤了您。”

她听了,还是笑笑。

在冷光一动的瞬间,几乎看不清她拔剑的姿势,距她也不过十步的距离,这莽汉就身首分离。

随之,立即有人将尸体抬了下去。

北越分裂,西秦一带已经被西厥的铁蹄踏碎,西厥的铁骑驻扎在西秦往下的凉姑泽山脉,离三洲也不过几百多公里。

于北越安康三十年,八皇子鄞慈弑父夺位,于太清殿登基成皇,换国号为‘后兴’,年号为遂宁。以南江为界往东至峒关,从最南边的濉临江到最北的沃阴山脉,四四方方,从江到水,从水到江为后兴。

而在东澤一带白家白曌琰在短短一个月内迅速聚拢起三万起义军反抗,以拥护太子鄞仁为首,持北越先帝遗诏,扶持太子鄞仁上位,于梁安登基,国号为后越,设年号为建安,称起义军为护国军,反抗后兴朝。

时任三洲府君姒双邬起兵造反,割据一方,自立为王,自称三孤王。

自此北越分裂。

她望着那盏灯烛,神色空洞,那烛火与她黑黢黢的瞳孔倒映出无尽的苍白,她的身体封存着百年的风雪,一点一点的割裂着她的心神,凡人活着至多不过百年,短命的出身即夭折。而她只因一个不灭的念头,便是寿与天齐,恐怕是苍天将人世间的风雪在这百年间尽数注入她体内,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望向那瓮子里的老头,笑了笑,“这又算什么?这天理?何为天理!你曾经所犯的过错恐怕也能称之为罪大恶极也不为过,你年轻时,收买了考官才得来的进士,不然凭你一个草包,又怎么能金榜题名,鱼跃龙门呢?为家族争光?还不是终究负了你的父亲,你的大哥二哥的期望,你在朝中所作所为,仔细挑一挑,捡一捡,又有几件是冤枉了你?勾结阉党,在太后面前油嘴滑舌,溜须拍马,纵容底下的人随意在街市上殴打百姓,引起民愤,卖官鬻爵,嚣张跋扈,将北周大半个国库当作了你林家的家库,就算是曾经的寺林家有百年阴德庇佑,也经不起你些纨绔子弟消耗,这些世家大族又多少是啃食着北周产业的蛀虫,你扪心自问,你们林家覆灭可是有什么冤?就算你的子孙后代蒙冤而死,大抵也是你积德不够,你不愿面对事实,这辈子都只能活在自己的一方囹圄,你所追求的长生大道,也不过就是一个活在罐子里死物罢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在罐子里痛苦的呜咽着;她也在痛苦的呜咽着。

他就只能一直绝望的活着,麻木而苍白;她就只能一直绝望的活着,麻木而苍白。

他亦是她的一面镜子,照着她疯狂的源头,她站在黑暗里,嗤笑着,这世间的残酷,这该死的天意,这无望的长生,看不到尽头。

他一遍一遍的复述,也是她一遍一遍的复述。

他冷眼,亦是她的冷眼。

他的罪恶,亦是她的罪恶。

那里面全都是虫子,他的血肉已经和瓷瓮粘连在一起,里面乘满她的苍白的欲望和无尽的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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