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少年谋事(一)

在这雪中埋藏的尸体,默默无闻,等到春日到来,雪化成水,那具尸体才被过路的人发现,被冰封且被侵蚀多日的尸体,全身发白,完好无损,身上穿着的是袈裟,是一个和尚被冻死在严冬里。

官府的人将这具尸体搬回衙门,叫来仵作验尸。仵作对这具尸体十分迷惑,只因尸体外部无任何损伤,可是身上疤痕众多,背部腰间有几处陈年的刀伤,其中腰间的尤其之深,让仵作不可思议的是这处腰伤可以预测的范围是拦腰断截,一条命基本上可以断定,是被阎王爷收入壤中。

仵作刨开肚子,打开胸腔,发现里面的五脏六腑已经化成血水,这具尸体几乎算得上是空壳。

这份验尸报告呈送到县令手中,尸体是在离金门关外的渌水一带的荒漠发现的,谁都知道那里是成分,那里还驻扎着今定北大大将军麾下的第三义子,黑骑先锋唐其亨的军营,而这具尸体就是被此子的手下发现的,然后就被送到离他们最近的县城,渌水县。

渌水县的县令一拿到这份验尸报告,双手抖地扶不住茶杯,旁边的师爷在旁边大气不敢出,面前就坐着两尊大神,唐其亨和唐其光。

唐其亨较年长,皮肤黢黑,目光凌厉。

而那个唐其光却是唐剡吉最小的义子,虽是长得丰神俊茂,却也是难以接近的样子,可是稍稍一笑,整个人立马温和起来。

“如何?”开口的是唐其光。

县令将验尸报告递给师爷,让师爷传到唐其光手中,然后传唤来了验尸的仵作,他用手袖擦擦冷汗,就说:“这事,下官看得也不太明白,还是叫来仵作细细拷问就是,来人,传仵作。”

唐其亨则制止道:“不必再牵涉不想干的人进来。”

县令有些慌乱,连忙说,“是是是。”

“你们县共有多少户人家?”唐其光问。

“这,本县共有三百四十六户人家,共计两千四百二十六人,共有一千一百六七亩耕地,其中共有两家大户,各自占了……”还未等县令说完,就被唐其亨打断了,“够了,你说得这些,给你五日的时间,整理好每家每户的资料,上报上来,不得懈怠。”

唐其亨说罢就起身,唐其光也跟着起身,两人离开后,那县令就松了一口气,悬着的胆子就掉下来,缓了口气就立马吩咐旁边的师爷,“立马调动衙门所有的差役去查,给本官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几日各地方县令和郡守呈送来的文书,堆积在案上,唐其光整日窝在军营里的营帐中,查看文书。

今日,唐其亨来到他房中枯坐了一会儿,就对他说:“那和尚的身份搜寻至今,还是无果,义父的意思是想我们秘密追踪,也可暂且搁置这事儿,日后再慢慢查探。”

唐其光搁下笔,从众多文书里摆出一本划了红色墨迹的文书,道:“也并非无果,我这几日翻了从下头来的文书,就这渌水县记录的每户人家里,来历都十分清楚,其中有几户人家十分值得去查,其中一户人家的女儿嫁到遐北城中,后跟夫家闹了矛盾,在北夷人入侵的前一个月就偷摸回了娘家。”

唐其亨看了看那文书又看了看唐其光,面色憔悴,显然是这几日纵劳,就说:“其光啊,你先休息一下吧,我这就派人去那户人家查,休息好了,醒来就能得到消息了。”

唐其亨走后,唐其光就在榻上闭眼休息,他这几日翻阅文书,几乎是不眠不休,自从浚翼山战事之后,他除了受重伤那段时间因为伤情加上药物调理,睡得较为踏实。重伤缓过来之后,他一头扎进军营中,调查战事,训练士兵。

他这会儿始终睡得不安稳,先是伤情还未完全痊愈,加之思虑过多,转辗反侧,彻夜难安。

等到第二日清晨,一个细微的脚步声就能让他从榻上闻声而起,睁眼一看,是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身上带着袅袅香气,侵袭他的鼻尖,正缓缓靠近,端着水盆,温声道:“爷,你醒了?”

他端坐在榻上,釉荷给他擦拭脸庞,然后望着他,眼中带着几分心疼,就道:“怎么几日不见,爷怎么就长了白头发了呢?胡子都长了不少。”

唐其光说:“许是老了不少,年纪大了。” 然后,他就喊来了亲兵,问:“我睡觉的时候,可有人来找我?”

“三将军来寻你,见爷睡了,就走了,说,等爷醒了就去找他,这会儿,三将军已经在校场了。”

唐其光立马收拾衣襟去到校场,正看见唐其亨正在巡视,走过去,唐其亨看见他就说:“看样子睡得不错,睡到太阳都晒屁股了。”

“是啊,三哥。”唐其光回道。

“我派人是查了,那和尚是寒山寺的主持,她们家的女儿每个月都会去寒山寺求子,后来因丈夫在外头的青楼厮混,就一气之下跑了,一个小妇人,性格也真是刚烈,走了一百多公里的路回的娘家,还跟过商队走。”唐其亨说,“我已经派人是寒山寺查了。”

第二日,派去查探的人回来说,“在那里没有发现一个人,寺门打开,里面已经空了。”

唐其光露出苦笑。

他望着从门外那颗歪脖子树上,新绿的枝桠,叹了口气。

他还是不信,就说:“我自己去那里看一看。”

唐其亨点头,“可能难免有些粗心大意,你带几个人再去看看。”

于是,唐其光就领着几个人马,一路驰骋,再次回到了遐北城,遐北城的生机还未完全恢复,现隶属于唐剡吉手中,也就是他的义父,上面新派来的知府也是唐剡吉的人。

这寒山寺山脚处的耕地,已经有人开始春播,他望着这一切,生机盎然的样子,好像只是发生在昨日,又好像从未发生过,大家都一如往常一样,怡然自乐,安居乐业。

他们上了山,这寺庙,寺门大开,空无一人。

唐其光来到后山,这里有个院子,他推开房门走进去,从那久久荒置的灯烛里抽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思南将去北夏,勿念。望你自行珍重,来日再见。”

他的心一下子跌落了,他握着拳,纸张握在手心里,发皱了。

思南望着车窗外疾行而过的景物,身后的朔州城越来越远,这一路上,马车的车轮碾压的泥土和落花,还是青绿的野草,他都能感知得一清二楚,仿佛碾压是他的身体一般,承受着被碾成糜粉的痛苦。

此时正值春意盎然,春光无限,柔情尽断,从此见天易,见君难。

灵椿站在朔州城的城楼之上盯着那出城的马车越来越远,向着无限春光而去,变成了天上的点点飞鸟,倏忽地消失在天边。

她的嘴里小声的念叨着,思南思南,思念的是南方的故人,故人何在,故人在南。

可是他向的不是南,而是北。

“于大周境内西北方处,这地方独立于大周却又臣服于大周,是越人之后,自大周在一百多年前攻破北越后,仍有少部分北越姒族后代存活,将都城迁至西北凉州,又将凉州改称鄞州。”当白浮说着,看向思南的时候,闪过一道铄光,冷冷的逼进思念的眼中,让思南的瞳孔轻颤了下。

据传言,北夏世子徐嗣兆文武双全,天资聪颖,其貌灵秀无双,身材高挑,有古朝北越‘潇湘’遗风。

当白浮说:“可是,据我三途门所探情报得知,北夏王还有一女,乃南侯夫人所生,其女自生下来便身体羸弱,其双腿萎缩,不堪行走,北夏王十分重视这个此女,还专门让工匠花重金打造了可供其女移动的轮椅。”

思南听到这里的时候十分疑惑,便说:“虽然是,但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二夫人所生,就算是北夏王的女儿,能重视一个女儿到这个程度,也足见北夏王爱女之心。”

白浮却轻笑几声,继续说:“是啊,恐是此女的年纪与世子徐嗣兆相同,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但出生的时辰却不相同,算一算,你和这世子徐嗣兆的年纪也是相仿,正值舞象之年。”

“但其实,这北夏王之所以重视其女却另有隐秘,便是其女非是其女,而是其子。”白浮说到此处,思南还没有反应过来,十分迷惑地看着白浮,只见白浮眉头一皱,抓起手中的毛笔就敲了下思南的脑袋,“笨,还没听明白,其实自小身体羸弱,不堪行走的是北夏世子徐嗣兆,而文武双全,天姿聪颖的却是南侯夫人的女儿,名徐璃君。”

“这是为何?”思南问。

白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说:“北夏虽臣服于大周,但仍有反骨之心,宗族血脉是绝不可断,从来都是以正统自居,这百年间的风风雨雨,多少王朝分裂或亡,百年前的北越便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唯有这北夏仍旧固执的存留下来,北越王朝虽覆灭,但子孙依在,血脉不断,生生不息。”

“什么意思?”思南问。

“四年之后,北夏世子在及冠之后便要前往上阳面见大周皇帝。你不想回到上阳吗?可是你又能以什么身份回去呢?你的身后空无一人,谁又能扶持你呢?替你母妃报仇雪恨,替你的父皇惩处篡权夺位的恶贼呢?”白浮说,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轻飘飘的过去。

思南闻言,在心底却摇了摇头,他看不到那大道,看得的只是无边无际的苍茫,从遐北城到朔州城的雪在他心底下了一遍又一遍,阿养的血浇灌着他的整个心脏,他在心底从来只是懦弱又无助的**。

“天道不公,如何抵挡这天道?”思南问。

“就算毁了这天道如何?”白浮厉声道,“你可知你的身后有多少人为了护着你死了,阿养如是,子衍呢?你还想再见到他吗?思南,我知你心中困苦,可是这世上能活着的人,无非是娶妻生子,老了以后能承欢膝下,子嗣延绵,但是有的人生来就是背负沉重的代价,难以摆脱,看不到头。”

思南的面孔逐渐变得扭曲,只觉得胸口一阵阵的发痛。他捂着胸口,摇头,说:“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救你,一部分也是看在你母妃的面上,我与她有多年的交情。人活在世上不能只为自己打算,你可以从此甘于平庸,让这世道吞没了你,你也可以过得沉重一些,让苍天看看,如何颠覆这天下。”白浮说,看着思南紧梆梆的表情,她慢慢靠近,她是比她高挑了许多,看着他的目光变得极其柔和,可却是深深得,里面有无尽的风雪正慢慢割裂着他的心,勒住了,喘不过气来。

“我送你到北夏,那里会有人安置你,教你习武,读书,我给你四年的时间,你会再见到你想要见到的人,做成你想要做成的事。”白浮拍了拍思南的肩膀,“要知道,这数百年的天地不能只有一个人的传奇。”

这时已经是初春了,这路途并不算得多遥远,只是马车停停走走,晃晃悠悠地走着,车夫是一个蒙黑纱的男子,看身形并不算高大,反而有些佝偻,那双眼睛躲躲闪闪的,像是老鼠的眼睛,狭长逼仄的眼眶装着黑黑黢黢的大眼珠子。

到了大周边境,只要跨过一步,他就不在大周了,这大周原是父皇的大周,十年前太和殿下,朱墙面上,他的父皇被他的七哥斩杀于朱雀门下,她的母妃在护她的时候逃亡的路上,累死在半路上,无人收尸。七皇子司马闫篡权夺位,登基为皇,这大周就成了七哥的大周,他不容他,这皇天后土,天道漫漫,这千里之地,没有他可容身的地方,现在却只能奔赴异国他乡,为求一息尚存。

在踏出国土一步之后,他哭了。

在边境之处,有人来接应,是一个白面少年,一身玄黑色轻甲,手臂上戴着臂缚,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身后跟着十几个跟她一样一身轻甲的侍从。

她正冷冷的盯着他从马车上摇摇晃晃踩着台阶下来,微微眯起了眼睛,揶揄道:“这娇娇弱弱,白白净净的模样,像女子一样束手束脚,那人给我找来这样一个人,莫不是像给那大周的狗皇帝以色事人,不知道还以为有断袖之癖呢。”

思南听到,脸色有些发白,抖动着嘴唇,愣是吐不出一个字,反而是驾着马车的车夫替他回道:“小主子风尘仆仆,车马劳顿,看起来难免有些虚弱,这千里的路程,就算是八尺高的大汉也经不起这折腾,更何况我的小主子自小习文弄墨,怕是比不上世子您这自小舞刀弄枪的身子。”

“哼,一个奴才也敢这样跟本世子说话,见了也不下跪,那人怎么教你们这些奴才的?”那少年顿时变得凶神恶煞起来。

“主子怎么教我们倒是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将人送过来,还请大王跟世子好好安顿此子,日后此子必定能为大王的千秋大业作出一番好成绩,此子前途不可限量,若是胆敢刻薄了小主子,我三途门千余子弟也能抵挡你北夏国十万铁骑,这是主子的原话,还请世子带给北夏王。”这车夫的声音铿锵有力,不容置喙,“对了,先前路上遇了点波折,这小主子受了点惊吓,还请世子彻查一番,那些想刺杀小主子的人究竟受谁指派。”

那少年面上一僵,冷声道:“或许是走漏了风声,大周可容不下这人。”

正如这车夫说言,思南在来到北夏之前,遭遇了一场刺杀,他在马车里忐忑不安,外头的打斗声很激烈,但很快停息,当他掀开马车时,地上便已经横七竖八的躺下了几具尸体。

那车夫反而嘿嘿地笑道:“世子所言极是,烦请世子日后好好照顾小主子,毕竟也是要朝夕相处的,来的时候,主子特地捎了封信给清鹄先生,要将小主子交于先生照顾,你们也算是同门兄弟了。”

那白面少年撇了撇嘴,斜了眼思南,就道:“也不知道老师看不看得上这人,看在老师的面子上,我也不为难你,只是这大周的马车不得驶进北夏境内。”

车夫面色一冷,隐隐要发作的样子,那白面少年就示意后面的人牵了一匹马,然后盯着思南,思南接过缰绳,然后踏上马蹬时,这马儿就用力晃了下身子,差点把思南给晃下去,他稳稳地坐在马背上,回望了眼那白面少年,微微一笑,就牵着缰绳调转了下马头,跟那车夫说,“多谢你一路护送。”

“会有再见的机会的。”那车夫回道。

他看着那车夫离开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边境的荒漠中,他突然就觉得这世间何其苍茫,唯他一人孤身远赴他国,他与大周的联系越来越薄弱,可这命数却不断的牵动着他的心,身上的血脉时刻在提醒他,他是谁,他是什么人。

这白面少年一路驰骋,一身轻甲如同飞翔的鹰隼。

这是思南第一次见这个少年,准确的说第一次见北夏王世子徐嗣兆,这徐嗣兆非此徐嗣兆,而是扮演徐嗣兆的徐璃君。

这时候的她是有少年向阳而生的心,眉宇间有着少年的傲气,眼中凝着光,时而稳重如山,时而动如脱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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