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从大周来到了北夏的朝廷,他跟真正的北夏世子一样被人藏在暗处,藏在鄞州城外的楽骏山庄里。这山庄就建在桃坞山山腰上,这里四季如春,冬暖夏凉,确实是养病的好地方,山顶冬天会下雪,想赏雪就可以上山去,春天从山顶到山脚,满山遍野的桃花,灼灼裂开,在夏秋季,这里却并不显荒凉,反而景光极其灿烂,野花丛生,香气四溢。
他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时常做梦,有时是梦见他的母妃在他睡觉的时候给他唱歌谣,是南闽的歌谣,“相牵手,好朋友,吃土豆,配烧酒,烧酒仙,走路空空颠。”她母妃跟她说,这歌谣是她小的时候嬷嬷给她唱的。
有的时候他梦见雨晅哥哥,那时候他们躲在乡下,很安逸,虽然贫困,他在田里埋头割稻子的时候,裸露着胸膛,晒得黑黑的,他对他说:“当士兵也要下地耕田的,那时候他的大哥就带着几百个精兵到附近的荒地开耕,没办法,养兵要很多钱,当兵的在休战的时候都得开耕荒地,就为了吃上一口饱饭。”
有的时候,他会梦见灵椿,少年情愫暗许,灵椿就进了他的心里,他总喜欢在她身边待着,在药堂的柜台上帮她找药材,称重,她忙的时候虽然看起来有些慌乱,却能够有条不紊的处理,他很喜欢跟她在后院闲聊听她说话,她大多数说的都是‘阿浮’,他好像隐隐感知到了灵椿对‘阿浮’的心思。
他也会梦见遐北城破时,他逃亡的路上,阿养为护他被人扔进火里烤焦,血肉模糊,他始终忘不了那双痴痴的双眼里的绝望。
他的梦里却始终没有出现白浮的身影,造就阿养悲惨结局的罪魁祸首,梦醒来的时候,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影子却是那个人单薄冷清的轮廓和那双敛着风雪的凤眸,跳动着苍白的疯狂。
他好像困在暗无天日的地方里偷偷的活着。
而清鹄先生教导他,这是韬光养晦,善于隐忍。
清鹄先生只教三个学生,又因为徐璃君是自小就被养在军营中,所以上清鹄先生的课并不多,而是每个月抽十天来山庄听讲,也只是作为旁听而已,也许一开始,这请来的教书先生就不是为她而准备的,而是特地为北夏世子徐嗣兆而准备。
她只是扮演了她哥哥的身份,却从来不是真正的徐嗣兆,仅仅只是一个替身,是北夏的替身。
而徐嗣兆性格古怪阴郁,或许是常年待在山庄里头,他的皮肤却是比常人还白。这兄妹两人的皮肤很白,那徐璃君自小养在军营中,就算如何风吹日晒,依旧是肤色雪白,而这徐嗣兆更甚,长相也是十分阴柔,肤如凝脂,清瞳剪水。
每次思南看向那徐嗣兆时,就想起那日徐璃君刁难他的时候,讥讽他,‘娇娇弱弱的,白白净净,像女子一样束手束脚。’,‘以色事人,断袖之癖。’这徐嗣兆相比他分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这一天,他在清鹄先生上课的时候歪着头睡着了,一柄戒尺就拍向他的脑门,他只觉得被人当头一棒的感觉,瞬间惊醒。
思南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低下头不敢直视清鹄先生的眼睛,清鹄先生身材高大,七尺有余,总是板直这身子定定的站在上面讲课,但凡他有一点小动作或走神,他就会咳嗽一声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他见清鹄先生面有怒容,盯着他好一会,然后就说:“我瞧着你精神不太好,怎么?是老夫给你布置的作业太多了?”
思南摇摇头,说:“是学生昨夜没睡好。”
清鹄先生慢慢挪步回到上面的席子坐了下来,席子面前放置着一张桌案,桌案上有一方小小鼎炉熏着香,会有一盏热茶,那茶刚开始冒着热气,讲课讲久了就冷了,清鹄先生会趁着给他讲课的小憩时间换茶,外头会进来一个小书童专门给他置热茶,那小书童的年纪跟阿养差不多大,就十一二岁,低眉顺眼的模样,平常的面容,一双小眼睛耷拉着,一张小嘴也是弯弯得往下耷拉,肩膀也是垂着。
这时候的清鹄先生抿了口热茶,就会给他讲一些故事,大约都是他从前的事迹,过去已经有三四十余年,清鹄先生的两鬓斑白,头发也是黑灰相间,不留胡子,身上的衣袍有些松垮,倒显得有些风流,思南第一次听说清鹄先生的时候,大约是说他是个风流潇洒的教书先生,但行为举止,礼仪言谈只间却是做的有板有眼,常常是不怒自威。
“老夫小的时候,老夫的先生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百多年前北越曾经出现过一个人,北夏之所以能存活到现在,还能传承北越前朝的遗志,是那人领着几万人的军队,在短短七年间将分裂的北越重新合并,并将三洲府君斩于马下,扶持太子鄞仁上位。”
思南听着,默默在心底犯起困觉,他倒是在史书上看过这一段的历史事迹,后面便是,北周覆灭北越王朝的事,北越公主因不堪受辱从北周首都的城墙上一跃而下,据说那时的北越公主已经疯了,而那人带领着二十万的人跟北周的七十五万大军已经打了十年的仗,这时的北越刚经历了分裂合并,国库空虚,朝政不稳,人民因战难以生机,整个国家飘摇欲坠,在战时的最后一年,最后一战,太子鄞仁薨了,定国上将军白家白曌琰死在了战场之上,头颅悬挂于北周军旗之上,北周大军一路长风直破金陵城城门下。
北越最后的君主,白家的最后一人,亡了。
但北越的最后一人却未亡。
后来,这世间又有一个白浮生进了大周王朝。
安邦兴国,定天下。
但在真正的史书从未真正记载那个人真正的名字,像是刻意想要将那个人的名字抹去,只称那人为,无名氏,无双子。
而‘白浮生’,只在从前的人的记忆里鲜活的存在着,那是北越隐士白九黎弟子白浮生,让大周王朝进入第一个盛世,是为太上周皇的永安盛世。
在这样的模糊的历史事迹,思南看着这些断断续续的记载着‘无双国士’的书中,清鹄先生也会断断续续的跟他讲,他的脑子里就会浮现一个人的身影,那个清冷自持,面带微笑的‘男子’,只是那身清苦的面容让他无法与那身居庙堂之上高谈阔论,意气风发的无双国士相比较,甚至觉得有辱前朝名士的风范。
故事说到一半,清鹄先生就会跟他说,“年少时,我师父曾经带着我游历天下,读书万卷,行万里路,这会增长你的见识,许多事,世间的人就困在这许多事中,思南,老夫教你读书,是希望你为人处世能够辨析黑白,不必困于一时的惘然。”
这清鹄先生总是喜欢讲大道理。
也许清鹄先生是个真正的君子,一生都秉持着君子的信仰。
思南下课后,看见南侯夫人在窗外等待。这个妇人是住在鄞州城中的皇宫之中,北夏王只娶了两个夫人,一为东宫二为西宫,南侯夫人是西宫,而那东宫并不常常出宫看望,听说这两位夫人关系极好,相处融洽,都是为人母亲,对儿女大约都有相同的思念,东宫的夫人做的糕点会托南侯夫人交给徐嗣兆。
南侯夫人大约是三十多的妇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走起路来,头上金钗上的流苏微微的轻晃着,额头点了颗俏丽的桃花,应了这时节的风景。
“思南,我做了些糕点给你,还有一些糕点你顺便去军营里头拿给她。”南侯夫人温婉的笑着说,“我还拿了些膏药什么的,你也一同交给她。”
她是谁,思南一清二楚。
他接过饭盒,点点头。
南侯夫人离开的时候拿眼睛细瞧了眼那书童,拉起了思南的双手握了握,又嘱咐了句,“记得拿给她。”
思南应声回道:“好的,多谢夫人。”
思南知道,那个书童其实是北夏王派来监视他的,他身上有本子和笔,记每日做的事情,常常跟随在他身后。
他今日要去军营,楽骏山庄大约离军营有二十多里地,他要下山,那个书童会为他备马,这里的人不会让他坐马车,他要修文也要修武,在山庄里,他要寅时就起身,夏季时,天未亮,有点点星光;冬季时,天也未亮,看不见点点星光。每月有那么几日他要去军营里头,看士兵操练,那里的士兵大约是王都里头挑选的禁军,还有从各地分拨而来的守备军,交由世子训练。
“世子还年轻,需要加以管教和历练。”
这是思南在军营里头听那些将领说的话,可真正的世子却在楽骏山庄中,而被管教和历练的是南侯夫人的女儿徐璃君。
他一路骑着马,路上桃花灼灼,踏马看尽楽骏山里的夭夭桃花,他停下来,折了一朵桃花,觉着这花,像极了灵椿,他晚上有时也会梦见灵椿在朔州的桃花树下对着她裂开明媚的笑意,眼中的情愫丝丝流露着,却是对着他身后的那道影子,梦见那个身影,醒来时,只有心慌和恐惧。
他折下那枝桃花放进盒子里,到了军营中,拿给徐璃君时,白面少年还是一如既往对他的刻薄和不屑,她接过,打开一看,是可爱香甜极了的糕点,放了一枝桃花,里头还有一层,她拎出上面的盒子,里头放置了香膏和脂粉,面色一僵,就将外头放置的盒子盖回去,拿起那枝桃花,脸上漫开甜甜的笑容,看起来心情颇好。
思南静静地看着她表情的变化,心里想,南侯夫人也不忍她的女儿被扮作男儿身,像个男儿一样在军营中打磨成铁,她也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做一个大家闺秀,能够穿着好看的衣裙,涂抹脂粉,有自己的欢喜。
“你跟着我来吧。”徐璃君站起来,拍了拍衣摆。她领着他到操练场上看一些士兵操练,或者围着一个场地看两个士兵打架,相互试探武力深厚。
徐璃君带着他粗粗略过这些士兵,然后对他说:“先前看你同士兵打斗,我瞧着你身上也没有趁手的武器,每次来这里身上只带了把木剑,王宫中有一把剑,我父皇命人将那把剑送来给你,很轻,但是能削骨如泥。”
她叫人把那柄剑拿给他,装着剑的盒子画着花鸟鱼虫,瞧着十分精致,一打开,拨开剑鞘,里面的剑好似见光了,敞亮雪白的上半剑身泛着冷光,下半剑身到剑锋反而有些暗哑钝沉。他细细瞧着,中间有一道小小的裂缝,他眼中泛了点迷惑的闪光,他拿起剑的一瞬间,徐璃君挥了挥手,一个被捆绑着的大汉就被人抓上来,嘴里塞着布,呜呜咽咽的。
她看着他,挑了挑眉,笑了下,“试试?看你能不能将这个人的脑袋割下来?”
思南抓着剑的手微微颤抖,不可置信地看着徐璃君,只见她说:“这是复原这柄剑的铸剑师,他的祖上犯过错误,每铸好一柄好剑就要为这柄剑祭血,这是历来的传统,这个人有妻有子,他的子嗣会继承他的手艺,继续为王宫服役,杀了他,你就能得到这柄剑”
思南的手在颤抖,心也在颤抖,他看过他人杀生,自己却从未杀生。
“我……我不能随意……杀无辜之人的性命。”思南将剑扔在地上,那柄剑的剑身瞬间断了两半,“这……这……”
徐璃君冷哼一声,骂道:“怂货,废物!”然后踹了那个大汉一脚,那大汉便倒地在地上翻滚,几个士兵拖着这大汉下去了。
这断裂的剑被人收拾放进了剑盒里。
徐璃君离开前,留下一句话,“就算你现在有多仁慈,不肯杀人,难保日后你还能两手干干净净的活在世上。”
思南还愣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那书童站在一边,脸色有些难看,他自嘲地笑了笑,许是这书童见他如此软弱,替他难堪,那书童走上前去对他拜了一拜,哽咽着说:“刚刚那位,是我的父亲,多谢您的不杀之恩。”
他在军营中一如既往的寅时起身,星光微亮。
那书童瑟瑟地站在外边见房间的灯亮了,就从厨房装来烧好的热水端进房中,思南喊了下他的名字,“小玏。”
他住在营这几日,唯有小玏知道他的生活习惯,这几日的照顾他的功夫都是他在做,连饭食都照顾的极为细致。
他跟在思南身后,手里的笔不停地画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本子是要给北夏王看的,不能有丝毫的隐瞒。
他使那木剑的时候,虽钝,但隐有剑气随风而起,有斩风破雪之势,若是再练几年,不俗,只是缺一个好的剑师教导。
他回到山庄的时候,清鹄先生对他说:“大王要召见你。”
他一来到北夏就被人送进这山庄之中,倒是极少见山庄之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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