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黑,叶海棠就要到对面的山谷里去杀人。
现在距离天黑已经不到一个时辰了。
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些人,专门以杀人来谋生,比如终日隐身于暗处,受人雇佣而去杀人的刺客,又比如干脆以杀人为正当职业,光明正大的在刑场上杀人的侩子手。
而另外一些人杀人,则与职业无关,他们很可能只不过是为了达到某种自私的目的,又或者仅仅只是为了泄私愤而去杀人而已。
杀人这种事情既神秘又平凡,神秘到你无法想象,却也平凡到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甚至对于大多数的平凡人来说,可能每个人都曾经在某一个瞬间,有过那么一丝想要去杀人的冲动。
叶海棠却不是,她既非为了生存而去杀人,也不是为了要泄私愤而去杀人,她走上这条路,只是因为南宫公子要她这么做。
南宫公子也不能算是她的雇主,她为了南宫公子去杀人,并没有任何报酬,只不过是因为她愿意这么做而已。
杀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兴奋?恐惧?亦或是别的什么感受?
她不知道。
因为她也从来没有感受过。
因为她也从来没有杀过人。
但她知道杀人终究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事情,如果没有经过缜密的观察,精确的计算,那么最终被杀的人反而可能是自己。
更何况她要杀的并不是什么普通人,而是大汉朝手握重兵的平阳王,平阳王杀人无数,比她更懂得如何杀人,也更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她又岂能掉以轻心。
她一路上跟踪着他的轿子已经三天了,却始终没有机会下手,三天的路程,他竟没有下过轿子,生活上的所有需求都在轿子中解决,难道他对危险已有所警觉?
或许她也可以直接冲过去,用自己手中的飞刀,将他杀死在轿子中,她对自己的飞刀多少还是有自信的,但是毕竟那样目标太大,不利于善后。
她也知道这件事情对南宫公子有多么重要,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要找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去做。
南宫公子信任的人并不多,能得到南宫公子的信任,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受宠若惊。
每当想到南宫公子的时候,她的脸颊都不由得阵阵发烫,洁白如玉般的脸颊就好似这深春的断肠花一样,白里透着红,这种感觉却让她感到幸福极了。
天色渐暮,气温已开始下降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凉,有些颤,她知道自己的手不该颤,必须要足够稳定,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或许喝点酒就好了,每当她心情不安的时候,一壶绍兴产的女儿红酒总能让她平静下来。
轿子已进入了对面的山谷里,山谷离这镇上不过一里地,现在距离天黑还有一点时间,喝两杯当然没问题。
她独自坐在酒楼上靠边的桌子,桌上五年陈的女儿红酒也已开坛,酒杯已满上,夕阳渐稀,霞光淡淡的洒在酒杯里,两杯酒下肚,她的脸上已升起了两抹红霞,微醺的红霞。
天边的红霞却像一阵往事,忽然消散无踪,黑暗还未降临,乌云却忽然密布,整片山谷都被阴云笼罩过来。
变天了。
山谷里稙满了各式各样的牡丹花,散发出浅浅的类似糖果般的香气。
上官雨虹独自站在牡丹亭中,轻轻吸了口气。
每当这个时候,她总能想起很多事情。
很多值得她去想象的往事。
或许不单是往事,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想象。
但现在,她的脑里却是一片空白。
空白得仿佛什么都没有。
仿佛甚至连自己都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终于下雨了,连荷花池边的雁都飞走了。
如钉子般的雨,击打着这些被命运禁锢在大地上的牡丹花。
她几乎能感受到花瓣上的疼痛与那种无辜无奈的感觉。
她慢慢地撑起了手中的紫金伞,在风雨飘摇中去为它们撑起一片仅有的天空。
这是它们的天空,也是她自己的天空。
只有她自己能够撑起来,也只能靠她自己去撑起来。
她在这片天空里熬过了花开花落,熬来了人世间这些许美好的香气,却也熬走了生命中太多的期盼。
她已熬得精疲力竭。
但现在,他来了,他又来了。
他就像一颗钉子一样,钉在她的天空里。
而她却像被禁锢在他身边的一朵牡丹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却只能任由雨水冲洗,随波逐流,直到香气消失殆尽。
此刻他就坐在那里,在牡丹亭后面那阁楼之上,像一股阴云一样,俯瞰着牡丹亭。
平阳王独自坐在阁楼上,眼下有桌,桌上有酒。
酒是杜康酒,酒里却浸泡着新鲜的牡丹花瓣。
他喜欢这种香气,正因为这种淡淡的香气是他一直想要却又不能据为己有的,他拥有的已太多,却始终把握不住这飘渺的淡淡的香气。
大地终于被黑暗吞没,山谷里早已没有了虫雀的呓呀声,只有谷中的水轮还在不停的轮回着那一池往日的春水,还活着的,大部分都已入眠。
平阳王却没有睡,他在等人,等一个来杀他的人。
就在三天前,他已发现一个一身红裙的女人,一路上在暗中盯梢着他。
月黑风高杀人夜,现在正是杀人的好时机。
他知道,她该来了。
该来的总会来,不该走的却总要走,这个世界总是那么多无奈。
幸好他还有杜康,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他一边喝着酒,一边等着人。
等待是一种煎熬。
更何况是在等一个来杀自己的人。
来了,终于来了。
人还未出现,但他知道她已来了。
外面的守卫对一个训练有素的刺客来说,简直就像是呆狗木鸡。
风吹过,水轮上只响起了一声细微的点击声,混夹在大雨声中根本没多大区别。
但,没多大区别也是区别,他立刻就听出这是武当轻功腾云功。
来的是武当派的人?
绝不是,武当座下并无女弟子。
接着,楼下长廊又一阵衣袂翻飞的声音,声音更低,但仍能听得出来身形在凌空一翻三折,每一折都用不同的巧劲,每一分巧劲都用不同的力道,既不太轻,也不太重,刚好恰到好处。
这却是神偷无痕赵老高的独门身法。
雨更大了,仿佛要撕裂这大地的往生之门,外面的夜,黑得像深渊。
叶海棠连使武当与神偷两大轻功绝技翻身落下长廊,身上却已沾染了雨水的痕迹,她拂去额上的湿气,刚一抬头,立刻就看到长廊尽头站着一个撑伞的人。
碧色的翠烟衫在夜风中飘飘欲仙,衫中伸出一支粉红光滑的手,手中撑着一把紫金色的伞,在长廊中的宫灯映照下,婉如盛放的花中之王绿牡丹。
“平阳王妃?”叶海棠冷冷问道。
上官雨虹却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淡淡回道:“太原上官雨虹”。
叶海棠:“那就错不了!”。
上官雨虹却面无表情,良久才叹息着道:“世事无常,是错是对?又有谁能分得清……”。
声音中的萧索意味却更浓,她却忽然慢慢地拧紧了手中的伞。
她已发觉叶海棠袖里藏着飞镖之类的兵器,叶海棠的手筋已微微突起正蠢蠢欲动。
叶海棠冷笑,上官雨虹站在长廊那头,她不在上官雨虹的有效攻击距离之内,而她袖子里藏的正是飞刀,飞刀出手不受距离限制,优势已然尽数掌握在她手里。
但她忽然就笑不出了。
她忽然发现上官雨虹的伞有些特别,伞上面缝的并不像是普通的布料,更像是铁布衫之类的特殊材料而制成,而伞上突起的铁线布局之错巧,却正是套收暗器的构造之法。
用暗器之类的兵器对付这种伞,当然讨不了好。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凭自己手中飞刀,未必就不能得手,“啾”的一声,叶海棠刀已在手,空气忽然凝住,叶海棠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正在加重。
就在这时,忽听一人道:“良辰美景,佳人翩翩,这位姐姐难道要在这里行凶不成?”。
从长廊的外面,忽见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正从叶海棠身后走来。
小姑娘双脚踩着一对木屐子,在灯火通明的长廊中慢慢踱来。
一身粉色的长裙上绣着几朵大小不一的向日葵花,花瓣怒放,就像七八月的向日葵,摇曳风中,生气蓬勃,但她手中握着的却是一把唐刀。
叶海棠决定先发制人,只可惜她刚一动念,长廊中忽见一闪,只一闪,然后身形顿住,上官雨虹便已站到叶海棠身后五尺的地方,正是最佳的有效攻击距离之内。
叶海棠骤感压力大增,她紧紧地握着飞刀,手背上的青筋已暴起。
忽听阁楼上有人道:“你们上来!”。
但见一中年男子傲立楼上,双手背负在腰后,腰杆挺得笔直,从长廊下往上看,威风凛凛,他虽出口只有简短四字,声音却浑厚低沉,字字铿锵,一看就是经常发号施令的人。
话音刚落,扎辫子的小姑娘已退出六尺开外。
叶海棠吁了一口气,顿觉压力忽减,舒服多了。
上官雨虹也已收起了伞,雨已渐小,阁楼上的灯火照亮了风雨中的荷花池,荷花池里的荷花,刚刚被大雨打压得弯尽了腰,现在已稍稍抬起了头。
阁楼上的灯火却更明了,明亮耀眼。
楼上只有一桌、一人、一壶酒,却有两个酒杯。
上官雨虹却没有上楼,扎辫子的小姑娘站在叶海棠身侧仍约六尺的地方,与坐在阁楼上的男人对叶海棠形成掎角之势。
叶海棠就在这个男人对面坐下,冷冷问道:“平阳王?”。
平阳王双眼一翻,不答反问:“叶海棠?”
叶海棠顿住。
对方竟能一眼看出她的来历,这一问确实令她有些惊诧,她这一顿住,自觉在气势上已然输了一分。
平阳王又道:“夜凉,姑娘手冻,不妨先喝杯酒缓一缓……”,他说着话,立刻就给叶海棠倒了一杯酒。
他的手掌宽而厚,拇指扣在手心,四根手指粗而实,一看就是练过铁砂掌一类的功夫,光看这手指上的痕迹,至少有二、三十年以上的道行。
叶海棠盯着眼前的酒杯没有作答,也没有伸手。
她已发觉自己的手指确实有些发凉,不但发凉而且僵硬,她觉得很不自在,甚至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在对方面前,她已显得有些被动。
她欲意抢回主动权,故作镇定地压低声音,冷冷地道:“你可知道我是来杀你的?”。
说完这句话她立刻就后悔,因为这句话非但没有达到震慑的意味,她却已听出自己的声音竟有些抖,在气势上已然又输了一分。
平阳王双目一射,逼视着叶海棠一字字道:“你有没有杀过人?”。
言外之意就是,你既没有杀过人,又怎么懂得如何去杀人?
你既没有杀过人,又怎么知道自己能杀得了人?
叶海棠迟疑着。
平阳王却又道:“你可知道作为一名刺客,应该具备什么样的条件?”
叶海棠紧握住自己的掌心,她忽然发觉自己的掌心竟已沁出了冷汗。
平阳王却紧紧地盯着叶海棠又一字一字顿道:“此刻你若出手,必败!”。
说完一仰头,干了杯中的酒,牡丹花的香气刚好被酒力挥发到恰好,香气四溢。
他慢慢地放下酒杯,目光还是那么的逼人,手还是那么的稳。
叶海棠的目光却已变得迟钝,她发觉自己的手竟已在发抖。
她迟疑着,良久,终于抢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一杯杜康酒下肚,她似仍没有完全恢复镇定,牡丹泡的杜康不比女儿红,虽透着清香却太烈,她的额头已微微沁出了晶莹的汗珠。
她的飞刀终究没有出手,她的自信心已然被摧毁。
“但我不杀你”,平阳王淡淡道:“你把这封信交给南宫青云。”
桌上果然有一封信,古雅的信封,淡淡透着牡丹花的香气。
雨已停,一阵衣袂翻飞声又响起,一抹红霞般的身影在荷花池上三点一翻,叶海棠就像一阵风一样,已消失在夜空里。
扎辫子的小姑娘道:“王爷豪气盖天,不战而屈人之兵,实在令人佩服”。
平阳王却缓缓道:“名动天下的四海镖局第一镖师,几时又佩服过别人?”。
小姑娘又道:“王爷胸襟广阔,以德报怨,陈婠儿自愧不如。”
平阳王道:“你是觉得本王不该放了她是么?”。
陈婠儿微笑着道:“若是有人要杀我,我可不能就这样放她走……”
平阳王:“若是你,你会如何?”。
陈婠儿:“至少也得好好地问问她……”。
平阳王缓缓道:“不必!”。
陈婠儿道:“只是,南宫世家一向与我们无冤无仇……”。
平阳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道:“入夜生凉,你不妨也来饮杯酒罢……”。
他叫人喝酒,桌上却没有第三个酒杯。
陈婠儿道:“这是王爷给上官王妃准备的美酒,婠儿岂可代饮?”。
平阳王慢慢地垂下头,握杯的手却忽然握紧,他确实给上官雨虹准备好了美酒,上官雨虹却并没有上楼。
他轻轻叹了一声道:“无论多好的酒,都是给人喝的……”。
陈婠儿看着平阳王,却不知如何去接话。
平阳王又道:“叶海棠能喝,你为何不能?”。
他独自望着眼前的酒杯,声音忽然越低,像是呢喃,却不知他口中的“你”指的是陈婠儿还是上官雨虹。
“强敌已退,该是喝杯酒的时候了!”,陈婠儿强笑道:“只不过,婠儿向来从不饮酒。”
“谁说强敌已退?”平阳王望着满天的乌云,深深吸了口气道:“暴风雨只怕就要来临了……”。
说着说着,他的双眼忽然变得迷茫,仿佛在自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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