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的乌云酝酿了很久,却没有再生出一滴雨儿来,天际已露出鱼白肚。
上官雨虹站在屋檐下,久未成眠。
现在已是寅时过三刻,平时这个时候公鸡该打鸣了,但此刻山谷里却是出奇的静,只因这里没有鸡。
上官雨虹并非不愿意养鸡,曾几何时,她也养过鸡,一大群鸡。
太原上官世家本就是关中最大的豪门世家之一,拥有关中最大的养鸡场。
只不过,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自从嫁到平阳王府以来,上官雨虹便已散尽家佣,上官世家也已逐渐没落,她携着巨额家产嫁入王府,只为了一份承诺,平阳王的承诺。
为了这份承诺,她搬到这处山谷里,与世隔绝,从此不再养鸡,只因为平阳王厌恶听到公鸡打鸣。
这里有山有水,有花有树,有风车、水轮,有荷花池,这里充满了静态的美,但却似乎少了点生气。
如今,这份承诺却已变得跟天边的阴云一样,逐渐变淡,变得遥远,甚至随时都可能烟消云散。
平阳王独自站在阁楼上,他衣着光鲜,昂首挺胸,就像一只雄鸡,在等待天明。
只可惜他不是雄鸡,也不会打鸣。
他最憎恶的就是公鸡打鸣,每当听到公鸡打鸣的时候,他都恨不得把所有的公鸡都杀死,让它们死无葬身之地。
他痛恨公鸡打鸣就像痛恨自己一样,因为他自己就像是一只不会打鸣的公鸡。
他拥有天下最美的女人,拥有别人所没有的莫大的权力,但上天却没有给他一个作为男人的能力,一个男人对自己女人应有的能力,公鸡不啼,的确是一个男人生命中莫大的悲哀。
他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踱下楼,走到上官雨虹身边,却昂然着道:“你应当知道,嫁鸡随鸡的道理……”。
上官雨虹背对着宫灯,一直在屋檐下的暗处里静静地站着,碧色的翠烟衫在夜风中若隐若现。
她沉默良久,才从牙缝里嚼出几个字:“我嫁的不是鸡!”。
平阳王忽然握紧拳头,眼里却已仿佛在泛着光,他不仅感到深深的悲哀,更感到无比的愤恨,他悲哀自己的无能为力,更愤恨上天的不公,有时他甚至宁愿自己是一只鸡,一只大公鸡。
他压了压声音道:“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
上官雨虹淡淡道:“我知道你为了什么而来,只要你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我定会去把它拿回来给你。”
平阳王道:“你知道,它对我有多重要!”。
上官雨虹凝望远空,远空缥缈而深远。
她仿佛动了动嘴唇,却又沉默。
平阳王又道:“莫忘记,你既然已经嫁给了我,就不该把它藏起来。”
上官雨虹忍不住道:“可是你答应我的事情,确是已经都忘了是么?”
平阳王深深叹了口气道:“我从未敢忘记,没有高祖刘暠,就没有今日的平阳王。”
上官雨虹忽然加重语气道:“刘公地下有知,希望你记住今日你自己所说的话!”。
平阳王慢慢垂首深望着地面,地下有知?刘公你若当真地下有知,就应该明白我的苦处!
他垂着头,像只斗败的公鸡一样,已没有平日里的那股慑人的气势。
上官雨虹又道:“没有刘公,就没有太原上官世家”。
平阳王双眼黯然,低呓道:“我知道!”。
上官雨虹又道:“上官世家富可敌国,若要为刘公复国,义不容辞!”
平阳王双眉微皱,闷声道:“我知道!”。
上官雨虹:“你自己也说,没有刘公就没有你今日的平阳王,今日你要兵有兵,要人有人……”
平阳王咬了咬牙,抢声道:“我知道!”。
上官雨虹冷冷道:“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有做……”。
平阳王忍着气,听起来更像是哭腔:“所以你就把上官世家的资产都藏了起来?”。
上官雨虹盯着平阳王,良久,才冷冷道:“上官世家所拥有的一切,本就是刘公所给予的!”。
说完这句话,她不等平阳王回答,转身离去,她知道平阳王无法回答,事实上这句话根本就不需要回答,更像是在提醒。
平阳王慢慢抬起头,眼望长空,长空已渐白,苍白而深远,就像是深渊。
他憋了半天,终于喃喃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又何必不停地来提醒我?”。
天色终于大亮,满地的牡丹正在苏醒,散发出令人陶醉的香气。
陈婠儿坐在牡丹亭中,一手握着刀,一手倒着水,清冽的山泉水,有着一股春意盎然的甘香。
上官雨虹坐在陈婠儿对面,在煮茶,用这种清洌的山泉水煮上等的大红袍茶。
陈婠儿喝水,上官雨虹喝茶。
水是万物的源泉,尤其这种清冽的山泉水,更是陈婠儿所喜爱的。
她既不爱喝酒,也不爱喝茶,她总觉得醉酒容易让人迷失本性,而茶却又没有了水原来那股大自然的本质,她喜欢天然质朴的东西。
上官雨虹喜欢喝茶,茶比水显然多了一股香气,而泉水却太淡了,经过细煮之后的茶,就像这满地的牡丹,历经风雨后能散发出更动人心弦的芬芳。
而酒却过于浓烈,任何东西,只要过了,都不能算最好,茶就刚刚好。
陈婠儿慢慢地倒着干净透明的山泉水,她的眼睛却比这山泉水更加晶莹剔透,透着天真无邪的笑意,问道:“王妃这是要出门?”。
上官雨虹却在试着茶温,煮茶讲究火候,火候不足,品不出茶的精髓,火候过了,又失去茶本应有的韵味。
她一边沏着茶一边叹息着道:“是时候该出去走走了……”。
陈婠儿偷偷地瞟着上官雨虹的眼睛,从上官雨虹的眼神里,她看到了她的不安。
她又轻轻问道:“这三年来,难道你从未出过远门?”。
上官雨虹却抬眼转望向满地的牡丹花,怆然道:“若没有什么事情,何必要出门?”。
就像这满地的牡丹花一样,她已把自己的根深深植在这座园里,好似从未想过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陈婠儿忽然觉得很悲哀,是为上官雨虹而悲哀,她沉默半晌,才又道:“如此说来,想必这次的事情很重要了?”
上官雨虹喃喃着道:“当然重要,很重要……”。
她一直在重复着“很重要”这三个字,但声音却越来越轻,仿佛更像在自呓。
陈婠儿:“既然如此重要,难道你就这样一个人去?”。
上官雨虹苦笑道:“一个人又何妨,这么多年来,我不都是一个人么?”。
陈婠儿迟疑着:“只不过……”。
上官雨虹微笑着,却又抢道:“只不过,我并非是一个人,还有一位多年的故友”。
陈婠儿:“哦?”。
上官雨虹勉强笑道:“你是不是在奇怪,像我这么样孤僻的人也会有朋友?”。
陈婠儿也勉强笑道:“当然不是,王妃身份尊贵,想必这位朋友定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上官雨虹的声音忽然变得温婉:“他既是我的故友,也是我的乐师……”
陈婠儿忽然顿住,在她心里,老师就是老师,朋友就是朋友。
上官雨虹的眼神却忽然又变得淡漠:“但在世人眼里,却只知道他曾是一位大将军……”
陈婠儿道:“现在呢?”。
上官雨虹的语气忽然变得婉惜:“现在他只不过是闲人一个而已”。
陈婠儿连“哦”都没有了,闭着口等着上官雨虹继续说下去。
上官雨虹却似乎并没有打算说下去,她拿起茶杯,粉红色的手腕忽然收紧,她对着茶水轻轻嗅了嗅,茶温似乎已过了最好的时候,她拿着茶杯慢慢放下。
若不是最好,她宁愿放弃,有时候放弃才是得到,因为没有放下便没有拿起。
外面阳光初照,温暖而寂寞,上官雨虹忽然起身,转身大步而去,就像一缕幽香忽然消失在阳光里。
山还是大自然的山,水还是大自然的水,日已上三竿,人世间充满了温暖,在陈婠儿看来,这大地上的一切还是那么的融洽与美好。
唯独上官王妃,却如同这园里的牡丹花一样,虽充满香气却同样落寞,虽贵为花中之王却被宿命所禁锢,她慢慢地喝了杯水,本来甘香的山泉水,此刻却有着说不出的清凉萧索之味。
“看你皱眉头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喝着闷酒”。
不知何时,平阳王已来到陈婠儿面前,偌大的身躯,本应投射出长而大的身影,但此刻日正中午,他的身影浓缩,正被自己踩在脚下,此刻他能踩的也就只有他自己。
转过头,陈婠儿脸上已展露出了微笑,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微笑。
漫漫人生,虽也有不如意的时刻,但值得开心的事情总是占据大多数的,毕竟开心是过,不开心也是过,又何必难为自己,做人只要心怀坦荡,乐观面对生活,总能发现生活的乐趣与意义。
只可惜懂得这个道理的人虽多,能够做到的人却并不多。
平阳王看着陈婠儿,眼里却似乎充满了羡慕,陈婠儿率真无邪、乐观阳光的气息正是他身上所没有的,或许他也曾经有过,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现在,对于一个中年男人来说,这种天真不但可笑,而且可耻!
“正因为不是酒,所以我才皱眉”,陈婠儿笑道:“倘若这杯里是酒,我就没法皱眉头了……”。
平阳王:“哦?”。
陈婠儿:“若是酒醉了又怎能皱眉,你说是么?”。
平阳王的脸上忽然现出了些许笑意,勉强笑道:“一杯酒又岂能醉人?”。
不知不觉中,他竟似已被陈婠儿身上的气息所感染,连他自己都仿佛觉得有些意外,他已记不起上一次自己的脸上出现笑容,究竟是在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陈婠儿却笑得更盛,脸上似已露出甜蜜意味:“酒不醉人人自醉嘛,你看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还有这里的人,哪一样不令人陶醉的……”。
平阳王脸上的笑意却又忽然消失,叹息着道:“山仍在,水常流,只可惜人已远走……”,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萧索。
陈婠儿:“无论走多远,只要心有归宿,总会回来的”。
平阳王沉默半晌,良久,喃喃着道:“若是心无归宿呢?”。
他这句话似在问陈婠儿,又像是在问他自己,但或许他真正想问的却是另一个人,一个刚刚走的人,只可惜那人已是听不到了。
陈婠儿忽然感觉空气有点闷,脸上的笑容已变得有些勉强,她特意转移话题道:“今天天气这么好,料想晚上定会出明月,”。
她举起水杯强笑道:“为明月,干一杯!”。
平阳王却仿佛**着道:“为明月?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声音渐低,低得仿佛连自己都已听不到。
四月的阳光依旧温暖,陈婠儿却忽然怔住,她仿佛听到了满天落叶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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