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言

清秀少年半睁着惺忪的双眼,一边盯着窗外的不停滴水的拖把池,一边回忆着已经不知道第多少次在出现在梦里的景象,开始合计是不是得找个瞎子给他解解梦。

“你发什么呆呢?”少年的同桌敲敲桌子问道。

“想梦呢。”少年收起目光,慵懒答道。

“又梦到哪个学姐了?”同桌一边收拾上节课的书本一边打趣道,虽然作为一个女孩应该矜持自重,但和无赖相处久了,难免也沾上点习气。

“梦到一个地方,景色还不错,适合带小姑娘露营。”

“离高考还有几天啊?你就光想着带学姐游山玩水?”同桌翻了个白眼。

“那不然带你吗?”对于同桌的调侃少年无意理会,只是望着窗外一拨又一拨已经提前放了学的学弟学妹发起了呆。

看着少年一副无可救药的样子,同桌也就赌气似的没再说话,闷头做起了笔记。

正值高考冲刺期,整个班级里都充斥着一股叫人窒息的紧张感,老师在前面讲三角函数,下面的同学都恨不得把脸贴到黑板上去听,这些学生们心里都很清楚,身居教育发达的广陵郡,想从身边那些学习机器里脱颖而出考个好大学,不付出十二分的努力基本等于白日做梦。

绝大多数学子都还是在憋着股倔劲儿备战高考,心里始终藏着一份要走出小城市去见识天高海阔的野心,但仍不乏一些颇有自知之明的学生,清楚自己就算临时抱佛脚也无济于事,便主动要求调到后排座位,每天与周公谈古论今打发时间,少年便是其中模范榜样般的人物。

有个夸张的传言说是没有人见过他上课睁眼的样子,不免让人好奇一天睡24个小时究竟是种什么体验。

“啪。”

一声细微的炸响,教室的光亮顿时被夺走,伴随着几个不经吓女生的尖叫,少年揉了揉眼睛。

“铁柱,我睡瞎了。”少年伸手朝右边过道摸索过去。

“没有,只是停电了。”过道那边,一位身材健硕的壮汉揉着迷迷糊糊的眼睛冲少年说道,黑暗中,他那依稀可见的满脸横肉让人不由得觉得这是个魁梧的杀手,如果把他放在特种兵学校或许会被人认作是一个相当优秀的教官。

“别说话,说不定一会儿就来电了。”班主任蒋雪梅敲了敲讲桌。

“她为什么不提前下课呢,停了电也是干看着,这不是浪费时间吗。”少年对着铁柱吐槽道。

“别的班不放学她不敢放,怕扣工资,”壮汉在黑暗中摇了摇头,“周大爷来电话了,咱们是走还是不走?”

“走啊。”少年毫不犹豫,站起身就要走。

“白言,你能不能等会再走...”女同桌望着死寂的窗外心里直打怵,突然抓住了少年的衣角。

“你怎么胆儿这么小啊。”

少年被死死抓住根本走不了,他叹了口气,只能回到座位上,一边嘀咕着推开同桌,一边伸着懒腰看向头顶短路的三基色荧光灯。

“啪。”

五分钟后,灯光再次亮起,蒋雪梅似乎是早知道会来电一般面无表情地继续在黑板上写起了板书,忙着应付试题的学生们也十分机械地进入了学习状态,在少年看来,他还挺羡慕这些同学能静下心学习的,他就不行,他就不能碰书,一碰就想睡觉。

少年保持着伸懒腰的动作,看着还抓着自己衣角的同桌,挑了挑眉,后者连忙松开了手,没了束缚的少年大大方方地站起身,完全无视了正在拖堂的老师,大步朝门外走去。

同桌撅了撅嘴,低声说了句“不思进取”,便独自生着闷气开始了自习。

蒋雪梅抬头看了看班级后面空着的几个座位,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批阅卷子,似乎早已习惯了这几个学生的吊儿郎当。

学校的围墙外就是一片小树丛,树丛外就是马路,翻出围墙的少年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解开锁在路边的自行车,望着车来车往的马路,深呼了一口气。

“铁柱,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在学校空气就很闷,一出来就特别清新?”少年骑上自行车扭头冲壮硕青年说道。

“因为教室人多,姓蒋的不开窗。”

“死脑筋,我是说不管干什么都比学习有意思啊。”少年撇撇嘴,蹬起自行车骑下了马路牙子,拍了拍车后座示意壮硕青年上来。

“那种地和学习哪个好玩?”壮硕青年跨上自行车问道。

少年眼珠子转了转,“学习。”

少年叫白言,自打记事起就生活在那个娃刚落地就得会干活的乡下,和村里大多数孩子一样,白言的父母常年在外工作,常年到什么地步呢,他甚至根本不知道爸爸妈妈长什么样,奶奶在六岁的时候生病走了,是爷爷白长坤把他带大的。

白长坤是个瘸子,零五年的时候因为和村长家争三斤大米,夜里被人家下黑手拖到田里毒打了一顿,第二天被邻居发现,用拖拉机拉到镇上医院急救才捡回一条命,不过左腿筋被挑断,一辈子下不了地做不了农活,这对以田为命的农民来说等于断了一家子的粮,好在白言争气,一身怪力独自揽下所有农活,加上邻居明里暗里的帮忙,这才勉勉强强度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时期,那年白言七岁。

白长坤下不了地的第三个月,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白言正和玩伴们打着一年到头玩不腻的战争游戏,突然在村口桥头看见一辆再过十年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高级轿车,车头还有个三角形的标志。

他着急忙慌地赶回家想告诉白长坤,刚拐弯就看见家门口停着一辆钢铁怪兽,旁边则是那辆优雅漂亮的奔驰。

走进家门,两个装束怪异的城里人正和躺在竹椅上的白长坤僵持,白言的出现打破了宁静,举止优雅的高挑女人走到白言面前,把一沓镶着金边的合同递到他面前,讲义夹的边上还有一支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钢笔。

“你给他看,他哪看得懂。”白长坤扇了扇蒲扇对女人冷笑道。

“我看得懂就行。”高挑女人面无表情。

“爷爷,这是啥?”白言看着明晃晃的白纸,眼睛被晃的疼,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白的纸。

白长坤没好气道:“你妈让你去住城里的大房子,想去不?”

白言认真想了想,说道:“你和我一块去住。”

白长坤眼睛一闭:“生你养你的地方容不下你了?要去自己去。”

白言急了:“那你把我一个人扔过去放心吗?”

“曹夫人的原话是,这份房产,无论如何都要让您和少爷收下,所以还请您不要为难我们。”女人的一字一句都是很清晰的普通话,听惯了方言的白言反而有些听不懂了,自然也没注意到开头的那句“曹夫人”。

白长坤把蒲扇摔在地上,把白言吓了一跳,那两个人却无动于衷,老人扶着竹椅的边边,声如洪钟:

“你问问那女的,没了她这套房子是能把她儿子冻死还是怎么着!?”

“这也是那位的意思,您总不能让人家一直陪您窝在农村,况且,少爷需要上学,农村的条件,曹夫人不满意。”一直不曾开口的西装男人冷声道。

“她不满意?她有什么资格不满意,有本事让她别管我们爷孙俩了,我看看她儿子在她心里到底算什么!”

只有四人的庭院里,久久回荡着老人的怒吼,没人再继续开口,许久后,老人颤抖着抢过女人手中的合同,歪歪扭扭地签了名,又让白言一笔一划地签了,抢过这沓价值不菲的纸丢在地上。

两个城里人瞥了一眼愣住的白言,相继走出庭院,白言听着院子外面呼啸着的发动机声音,把地上的纸捡起来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地抚平纸张的皱褶,指尖触碰到其上的一个女人的名字,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又很快躲闪,那是他朝思暮想了多少年的名字,也是白长坤骂骂咧咧了半辈子的名字。

“睡觉去。”白长坤余火未消,捡起蒲扇使劲往后扇了扇,把白言赶进了屋子。

一把破蒲扇,赶了白言一整个童年。

后来,白长坤还是带着白言去了城里,老屋的小门一关就是十一年。

在新房子安置下来后很快就开始有人为白言安排临江贵族小学和入学手续,但白长坤执意要让白言上普通小学,拗到最后,老爷子略胜一筹,白言和临江贵族小学失之交臂,直到现在,白言都认为上不了大学一定是因为没有上得了一个好的小学,学习不好这个锅,被他理所当然甩到了爷爷头上。

白言本来是很期待新环境新朋友的,但去了城里之后,白言才发现这些白白净净的城里小孩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善良友好。

第一天上课,老师要他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白言很老实地把家里情况跟报户口似的报了一遍,在说到爸爸妈妈这个话题时他无意说了一句没有,于是最后一排就有个男孩大笑道:

“那你是怎么生出来的啊?”

白言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向老师,老师知道话题方向偏了,连忙让那个男生闭嘴,然后匆匆忙忙地给白言安排了座位,好巧不巧,就坐在那个男孩旁边。

“诶,新来的,给你讲个笑话,你要不要听?”

“什么笑话...”白言支吾着说道。

“就说我今天来上学的时候看见两个人,你猜是谁?”

“老师?”

男孩摇头。

“校长?”

男孩接着摇头。

“那是谁?”白言来了兴致。

“反正不是你爸妈就对了。”男孩低声笑道,身边几个男同学也都跟着笑了起来,好像是他们干了什么不得了的光荣大事一样。

白言看着这些男孩的笑脸,他觉得一点也不好笑。

“揍你们算惹事吗?”白言问了这么一嘴,对方则表示了绝对的肯定。

白言泄了气,爷爷说过在城里惹了事就得回农村。

他可不想再天天顶着烈日下地种菜了。

既然住进了大城市,就该有住大城市的觉悟,爷爷不是老说嘛,不能同时吃鱼肉和米饭,不然会被鱼刺卡住嗓子,要么舍弃鱼肉的鲜美,要么舍弃米饭的软糯,这世上很多时候,你总得舍弃些什么,可能就像一个人不能同时住着大房子还不挨揍吧?

白言自我安慰地想,他不知道的是,从他进入这所学校的这一天起,这些但凡因为这种事挖苦过他的人,都陆陆续续地退了学,他也有过好奇,但也只是好奇,并没有说给谁听。

白言从小就很喜欢胡思乱想,他经常会想象死后的感觉,那种完全失去一切、不复存在的感觉,然后他就会被一种深海般的压抑包围,他就像受虐狂一样偏偏对此情有独钟,别人看他像个二货,他却认为这是自己与众不同的体现。

许多诸如此类的天马行空的想法经常浮现在他的脑子里,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迫切地想找人分享,但实际上,和他同龄的孩子都不会认为这很酷,他们的关注点永远在玩具跑车和水晶拉面上,久而久之,白言失去了分享欲,也慢慢被小伙伴们疏远,一群勾肩搭背的男孩里,他成了最不合群的那个。

2011年春天,白言家楼下搬来了一个小胖子,憨憨的,眉毛又粗又浓,有点像蜡笔小新。

小胖子有着和白言一样异想天开的想法,最重要的是,他会主动找白言分享,主动聊那些不着边际的点子。

深受感动的白言就像找到人生知己,自此以后,一发不可收拾地黏住了小胖子。

小胖子的爸爸是个很喜感的中年人,最喜欢梳着中分穿西服,这套着装竟是对上了白长坤的奇异审美,极少夸人的老爷子常常对小胖子爸爸的穿搭品味赞不绝口,声称自己年轻时也是这般帅气,再加上白言和小胖子的“一见钟情”,两家很快因此熟络起来。

白长坤常拿小胖子来数落白言,说他吃那么多也胖不起来,跟个瘦猴似的,这时候白言就会拉着小胖子跑进房间锁上门。

傻子才会站着挨训。

小胖子叫赵冬至,小名铁柱,是京城下来的,来广陵郡上初中,白言当即直言不讳地说他是蠢蛋,京城那么好的地方不待来广陵郡这个小城市,小胖子却挠挠头,说京城没这好,问他理由,他也说不清,气的白言低骂了一句“小侉子”。

赵冬至也听不懂,以为是在夸自己,只是腼腆地笑了笑。

巧得出奇,赵冬至和他在同一所初中同一个班级,就连位置都被老师安排得很近,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座位。

十三四岁情窦初开的年纪,肥胖的赵冬至成了班里最不被女生待见的男生,加上他对白言以外的人金口难开,后来连男孩的小帮派都拒绝了他的加入。

白言是自始至终陪着赵冬至的人,只有他知道赵冬至有多有趣有多讨人喜欢,他不屑和那些拉帮结派却动不动就反水的二五仔为伍,但他的成绩并没有因此而名列前茅,反而和他的座位一样吊车尾。

白言来城里之后就从来没有对别人动过手,哪怕是自己挨顿打,也绝不会还手,让他破这个例的,是赵冬至。

那是认识赵冬至的第二个月,一个大风天的傍晚,白言惬意地在家养病,一点不碍事的小感冒就让他如遇救星地请到了假,看着外面大风呼啸着,而他却窝在床上看电视,简直比白长坤还会享受。

“哎,铁柱,这脸怎么搞的啊。”

白言在房间里听见客厅传来白长坤的询问声,心想八成是铁柱来家里了,于是他静静地看着房门,果然,房门很快就被打开,一个眼睛肿成一个肉球的小胖子孤零零的站在门口,

“今天作业答案你要不要看。”

“你脸咋了。”白言坐起来指着赵冬至的眼睛问道。

“顾雨他们打的。”小胖子理直气壮,好像是他赢了一样。

“为什么打架?”白言追问。

赵冬至一抬头,“因为他说你爷爷是瘸子,还说你是孤儿。”

“可他本来就是个瘸子,我也本来就是孤儿,”白言一摊手,“就为这个你揍了他们?”

“是他们揍了我。”赵冬至加重语气强调道。

“没必要为了这个动手的。”白言百无聊赖地拿起遥控器换台。

“我们都好得穿一条裤子了,你有事我帮忙,我有事你...你帮忙,不是很合理吗?”赵冬至莫名地磕磕巴巴道。

“但打人不对。”白言摇头。

“不对就不对,反正是为了你,那你也不对。”赵冬至头一偏,赌气地说道。

白言不说话了。

“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要大嘴巴子抽他!”赵冬至突然大声说道。

“为什么?”白言望着赵冬至,淡然问道。

“因为你是我兄弟。”年纪不大的赵冬至深吸一口气,也学着白言的样子淡淡说道。

白言像只猴子似的挠挠耳朵,没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赵冬至疑惑。

“爷爷,我明儿能上学了。”白言没应赵冬至的话,只是卯足了劲对着外面喊了一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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