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年后,姬朝第一大城,凤阳城。

子时过半,一丝丝凉风恣意地游走在凤阳城的各个角落里,终于把这燥了一白天的夏暑冲淡了几成,还给整个凤阳城几分难得的夏日清爽。

商家大院内的一家老小此时睡得正是酣梦深沉,就连外院那只护院的大黑狗都是无精打采地地趴在那里,享受着只有深夜才会有的这丝丝凉风。

此时内院的一个花园里却传来轻微的声响,只见假山背后的一处院墙竟然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个缝隙,一名中年男子正轻手轻脚地从缝隙处蹭进了园子里。

进入园子后,他迅速转身,用双手扶在墙上,向中间轻轻一推,这墙面便恢复如初了,男子又顺道儿拢了拢周围的爬山虎,左右查了几次,待确认山墙已全无痕迹可寻后,这才放心地往园子里走去。

这个小园子并没多大,是依托一个小小的水塘而建,和凤阳城流行那些贵气十足的园子比起来,这里虽然处处布置得质朴而简陋,却让人总能够在日日浮躁的背后寻得内心最深处的那一点真实。

园子里的花草被朗朗明月映得银光乍现,让原本匆匆行走的男子惊讶地发现这深夜的小园子竟然会有着与白天完全不同模样,他逐渐放慢了脚步,听着那时而响起的虫鸣,享受起了这夜里才会有的安逸。

“应该邀着青青赏赏此时的园子,二人无需任何言语,仅是月下烹壶好茶便是足已。想想他们原本的人生就该如此,平庸忙碌却是幸福充实。”想到这里,男子便向着水塘中间的六角亭快步行去,此刻他只想快点儿见到自己此生唯一爱的女人,毕竟忙碌了这些时日,终于离他想要的结果很近了。

不成想他刚刚行至亭间,突见一道白光划过,不及他有任何反应,这道光便跃入了他的右眼,他的身体随即僵了一下后,便硬生生地跪了下去,彻底停了呼吸。

这个男人一定不会相信,他一生的筹谋竟然会在此刻戛然而止。若他还能多活一会儿,一定会仰头大笑,他的这一生除了在骗局之中沉浮算计,临到终了竟别无他物。

这诺大的院子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而那只护院的大黑狗也只是在听到一声异响时,仅仅眨了几下眼睛而已。

月影渐渐西斜,天边逐渐展露出一丝白光。静谧的园子里突然穿来一声奇怪的呜咽声,亭子中那具早已冰冷的尸体竟然微微动了起来,但这亭子里似有一股力量正在控制着它的行动,无论它如何挣扎,最后都是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这时最后那一道月光恰巧照进了亭子,落在了这尸体的脸上,只见它双瞳灰白,口中的涎液滴滴答答的掉落了一身,发出一股股腥臭的味道。他脸上的皮肤仿佛溶解了一般,露着里面已然腐败的血肉和森白的牙齿,其状有如地狱深处的恶鬼一般恐怖。

两个商府的丫鬟正向着这处小园子走来,其中一个面带苦相,嘴里不停的抱怨着:“翠儿,你总是赖床,连累我每天早上都要多干你那一份活儿。我劝你想清楚少爷的脾性是个什么样子,他说的话你敢信吗?别回头妾室做不成,活计再丢了,你个破落的身子,就算回了老家,也嫁不掉了吧!”

“让你说的我好像起的能有多晚!提水、备肥哪样我没和你一起干!少爷的事情只有你知道,你最好把嘴给我闭紧点儿,就算我嫁不成少爷,我也能让你一辈子在商家就做个只能修整花园杂役!”

随着她们拌嘴的声音越来越近,亭子里这具一直挣扎的尸体反而不动了,它的头低低地沉了下去,仿若虔诚祈祷的样子跪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它的猎物。

对于凤阳城的百姓来说,这个微凉的夏夜与平日里的也没什么不同,但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夜晚,让这个掌控着整个凤阳城水陆运输的商家变天了。

自凤阳城向北,越过纵横复杂的景山山脉,便是当今姬朝的都城。

也是这一夜的皇城内,这个历代皇帝处理奏折的摄政殿被这里不灭的烛火映得格外明亮,这是姬朝第一代皇帝立下的规矩,摄政殿内的烛火不可灭,一是为了督促子孙不可怠政,二则是希望姬朝的江山如这烛火一般星火永存。

“皇上,已是丑时了,该歇息了,不然明日何太医诊脉的时候,他又要比您先晕过去了,您也可怜可怜您的老太医,岁数都那么大了,整日还要为您提心吊胆的。要知道这老头刚刚当了太祖,您就当发发善心,多配合着点儿这位七十多岁的何太祖,也让他抱着他那宝贝曾孙开心的多活二日吧。”

“他要是再晕过去,朕就把你赏给他,有你这张嘴在,可比吃那些难吃的丹药还要延年益寿,到时候何止曾孙,曾孙的儿子他都能抱上。”老皇上说到这里,不禁由衷地地叹了口气,“这何太医真不愧是太医世家,也太会生了,朕的这一家子都生不过他。”

“您舍得就行,奴才听您的安排就是。”连寿对于老皇上的安排倒是显得非常的认命。

“连寿,青甫那孩子离开这里多久了?”老皇帝放下手里的案牍,望着殿外黑漆漆的夜问道。

“一年多了。”

“他的伤恢复的可还好?”

“听说晏老太公寻了个边南的巫医给他疗伤。这巫医虽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但是身怀绝技,只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就将晏青甫治得可以下地走动了。可那晏青甫身体刚刚见好,就和老太公不知因何吵到离家出走了。”

“那晏家老太公最近如何?”

“在青甫离开京都后,晏老太公就已经将家里大多数的仆人都遣散了,就只允许晏府各支留了些个惯用的贴身仆从。再这之后月余,晏老太公便安排他的几个儿子带着晏府所有所留之人,悉数回了晏家老家落户了。如今的晏府就只有晏老太公和几个老翁而已,看样子颇有种以己为质的意思。”

“你说朕是不是伤透了晏老太公的心了?打朕的爷爷那代起,晏家便是出了名的忠正之臣,行事谨慎周全,从未仗着皇家的宠爱行过任何大恶之事。朕心里其实明白的很,晏家三代皆是以命在护着历代帝皇的安危。你说朕若不信他们,还能信谁,可是朕若不是太难,又怎么会伤柳相和晏家到今天这个样子。”

老皇帝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鼻音略重的继续说到:“要知道看似朕的这个位子天下至尊,每天过着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富贵日子,但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朕其实是天底下最没能力的废物,从家人到朝堂里的那些肱骨之臣,无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朕都护不住。”

“您的苦,旁人是懂不得的,奴才说句该死的话,若是旁人真的懂了,瞧明白了,那就该出大事儿了。”连寿说完,便回到老皇帝面前,弓着腰,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

老皇帝看着眼前跪着的人,又望向门外的黑夜,连寿的话没错,有谁要是真的懂了做皇帝的难处,朕还真愿意冒天下大不韪把这把龙椅让给他,自己也潇潇洒洒做太祖去,也去体会下什么叫平凡的幸福。

“快起来吧,别歪歪扭扭的跪在那里装样子,朕身边儿还能留得住的,也就剩你了,要是真的罚了你,朕身边儿岂不是连个说真话的人都没了。”

连寿听后,倒也不含糊,跪下去的时候,有如八十岁的老翁,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也绝不输给十八小伙儿的干脆利落。这也是老皇帝喜欢连寿这个奴才的原因,在他的面前,大家都在演戏,可只有连寿的戏演得最真,也最有趣。

老皇帝转过身,对着身后的屏风说到:“晏家祖宅,还有晏府,该安排的暗卫都安排上,不到最后一天,晏家谁也不许出事儿。”

“臣接旨!”

“您呀,心底果然还是最疼晏青甫的,可惜的是这孩子还是太年轻,仕途又过于顺利,让他的性子磨炼还不够通透。我猜在晏青甫的心里,他八成还是认准是您忌惮晏家势力过深,就算他辞官,与晏家割裂,依旧不足以取得皇上您的信任。”

“把这些案牍都收了吧,今儿不看了。连寿,你跟朕出去走走,朕在这宫里住了大半辈子,怎么好像哪里都去过,又好像哪里都没去过。你给朕说说这宫里各个角落发生的事儿,要是说的朕不尽兴,那就都别睡了。”

这一夜,小太监连寿抑扬顿挫地给老皇帝讲着宫里那些说得的和说不得的八卦,虽然逗的这位老皇帝笑得合不拢嘴,可是他的内心深处却预感到,自这夜起,他所掌管的天下即将开始风雨飘摇的日子了,他苦苦地撑了一辈子,谋算了一辈子,如今也该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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