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一块封门板砸向地面,雨花楼那扇被封禁了几近一日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张文海是第一个走进去的人,他看着脚下那些依旧四处蠕动着的无头残躯,内心一阵颤抖,想那被千军万马踏过的战场,也就不过如此了吧。
“主簿大人,公子嘱咐过了谨慎为先!”二牛面色虽满是疲惫,却依旧带着那副始终如初的憨厚笑容。
张文海此时已是无心调侃,他轻轻拍了拍二牛的肩膀,“果真是英雄出少年,有副好胆识!”
街边的一角,陆空远始终牢牢地抓着锦绣的腕子,深怕自己一个松懈,她便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
他瞧着张文海安排着重新编整了的护城军和弩兵先行进入了雨花楼,又再次反复确认没有苟存下来的毒僵后,这才敢带着锦绣来到雨花楼门前。
哭闹过后的锦绣,麻木呆滞,状若牵线木偶,顺从地被陆空远牵着。
当她走到门口,在亲眼看见楼内那遍地的残红时,似才对今日雨花楼发生之事有了一种真实的感觉。
“我千算万算,却从未算到过,我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一天。”她望着陆空远的眼神里写满了自嘲。
雨花楼之所以能成为名扬天下的夜明珠,与锦绣的眼界和魄力是全然是分不开的。
姬朝在周氏帝族经营下,世道太平,文雅之风盛行。无论是说书杂耍的,还是烹茶卖艺的,但凡经营的巧妙,都会有各色文人士子追着捧着为其造辞吟赋,并以此名满天下。
锦绣怎么可能看不透这个道理,既然她要做,就绝不做流于俗世那般的生意。
她从不按着其他花楼选姑娘的方式挑人,却只盯准了以瘦马而闻名的南都。
南都瘦马的命运几乎让天下人艳羡,她们各个才艺非凡,妖娆多姿。而且这些女子最后不是入了富庶之门,便是成了名扬天下的花魁。
锦绣知道她们虽看着各个光鲜亮丽,但内里却是苦楚至极。因为一旦入了这个行当,这些姑娘就会被无望的一生栓死,终不得半分的自由,更何况她们被培养如此才情出众。人若是会自主思考,就会比旁人更加地期望自由。
所以,锦绣立定赎身契约的第一条便是纳定银钱,去留由心。任谁都看得明白,这是锦绣许给她们的自由,让她们此生得一次为自己选择未来的机会。
那些个习文识字,又身怀绝技的南都瘦马相较于将命运交给天定,反而更愿意跟随锦绣离开。也许入了花楼的名声不是那么好听,但若比起将来可以自行决定的活法,她们还是分得清什么才是最需要的。
别的花楼重金也就能养出一个花魁,可雨花楼却有如那夏日园子一般的百花争艳,引得豪客们那叫一个流连忘返。
除此之外,锦绣还在楼间造了一个青玉台,留给天下那些自诩技艺非凡之人。无论是戏子,还是说书的,更甚者那些耍杂耍的,只要能过了锦绣的法眼,无不成为青玉台上最让人喜欢的节目。
锦绣始终相信这美字从不分高低贵贱,它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够被人看见的舞台。
这个青玉台上纷繁的技艺展示不光留住了天下的客人,还引得那些文人士大夫前仆后继的为其书下笔墨为荣,于是锦绣便在楼里挂上了大大小小,造型各异的灯笼,继承了他们的情,也为雨花楼造了势头。
夜幕时分,一盏又一盏的灯笼亮起的时候,这夜明珠的称号也随之名享天下。
可惜只是这一日之间,这耀眼的繁华已成了眼前的凄凉。
张文海很是本分守在陆空远和锦绣的身旁边。此刻这让人窒息的安静,他的心里很是明白为了什么。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将头寻了个巧妙的角度,一直望向晏青甫和阿璃刚刚离去的方向。
当锦绣看到院子里出现了几个大活人时,一时激动地便想向他们跑去,结果一把就被陆空远拉了回来。陆空远觉得这样还不安全,一个顺手儿又将她塞到了自己的身后。
张文海看了自家陆大人的举动后,心里马上就明白了。他连忙跑向那几个死里逃生的雨花楼伙计,并将他们带到了陆大人面前。
“小宁没和你们在一起吗?”锦绣发现在这些人中,并没有她想找的人后,慌忙问道。
陆空远抿着嘴,一言未发,但是他紧握的拳头却也出卖了他的心思,他也在关心这个锦绣口中叫小宁的那位少年。
“大人,大人,快看,快!”张文海眼下只关心晏青甫的安危,他见大人和锦绣二人问都不问晏青甫的去向,自己便继续盯着这几个人来处,因为他非常确定这里能有本事救人的,非他晏青甫莫属,结果还真就让他等到了。
可是循着张文海的指向望去,却让好强了一整天的锦绣就这么晕倒了。
幸好衙役们尽职,并未因自家大人在身边,就让锦绣离开过视线半息。此时眼见着人要倒,两个衙役连忙从锦绣后背一推,算是变相扶住了她。
青甫在密室里将少年的尸体用绳子栓好后,就一路拽着它奔了雨花楼的门口。当他见到瘫软下去的锦绣,便知这少年在凤阳千丝万缕中的一缕算是找到了。
青甫自是不能将尸体带到大家面前,于是他找了根柱子,将少年的尸体拴在了那里。
“陆某今日算是折服于公子的本事了,果然于日落之前救了这整座凤阳城。”
“陆大人,务须客套。现下还是赶紧先将锦绣姑娘送去个安全的地方。不光是锦绣姑娘,还有刚刚那几个逃出来的,以及门口羁押的,最好都安排个稳妥的地方,毕竟商瑞是昨日夜间入的雨花楼,多少还是要求个以防万一的谨慎。”
“文海,照办!将所有的人带去凤阳府大牢单独隔离看管,闹事者,杀!锦绣姑娘交予府内嬷嬷单独照料。”
“这少年是锦绣姑娘的亲人?”青甫见所有人都散去后,这才张口询问道。
“那是锦绣捡来的一个孤儿,这些年一直当作亲弟弟来照顾的。”
“非血脉关系,能如此上心,锦绣姑娘也算性情中人了。”
“只言片语其实很难说清楚人与人之间的际遇。锦绣曾任宫中司仪女官,一直受当朝皇后重用,不成想因此引得奸人嫉妒,陷害她于当年的柳相案。”说到这里,陆空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一夜之间那些曾经以她为傲的族人为了避祸,竟将她逐出了宗族谱,甚至她的父母为了她亲兄入仕的前程,也不许她再入家门半步。”
青甫竟些许有些感同身受,心想到:“柳相一案,不知累及多少无辜之人。”
“很可笑吧,明明自己的亲眷都活在这世上,可她最终却与那些遭人鄙夷的街头孤儿没了任何区别。让我敬佩的是锦绣从不曾放弃过自己,她给自己重新取了名字,活得反而比过往更是骄傲。”
青甫听后,也不禁赞叹到:“绝辟过云开锦绣,果然是当今少见的倔强女子!”
“那个少年是锦绣去南都选瘦马的时候遇见的。她只是在少年快饿死的时候,送了块碎银而已。可那少年便开始一路不远也不近地跟起了锦绣的行程,他并不是继续想向锦绣索要银钱吃食,他说他只是为了偿恩而已。”
“要知道锦绣是那种为了满意的女子从不吝啬钱财的人,因此在南都也落得了个小有财名。于是便有歹人看她是女子,多少次设好了圈套等她入网,意图劫她的钱财。就算锦绣平时再多有防范,但也有疏漏之时,少年为了帮助锦绣,几次险些丧命,因此锦绣便将他带回了凤阳城,不离左右的培养。”
“还是巧合多了些。”青甫若有所思的说道。
“公子可知人世间最难分辨的就是这真心和巧合。在陆某看来他们彼此之间,不过是同为天涯孤旅人而已。你应该见识过锦绣的另外一门买卖了吧,她偏偏将这门买卖全部交给了少年打理,由此可知这二人之间的信任。”
“青甫还是浅薄了。不过尚有一事还想向陆大人求个答案,您是否也是熟识这位少年的?”
陆空远好像等待了这个问题许久,他看着少年那被绑住的无头尸体,不紧不慢地回到:“锦绣的这另外一门生意遍及天下,有个人是不可能不在意的,所以本官也不可放任不管的。”
面对着陆空远这个虚虚实实的答案,青甫心里清楚,这会儿多少还是欠缺点儿火候。
“这少年尸身便交给陆大人料理吧。再有也该有人将商家小爷的确切消息告诉给商府了。”青甫说着便将从商瑞花房搜出的那枚香囊交给了陆大人。
紧接着,他又拿出了少年身上的香囊说到:“这枚香囊想必很是重要,这少年一直紧紧住在手中,直到死时才从手中掉落的。陆大人说过,锦绣曾为宫中女官,想必会对此香囊有些见解。”
陆空远看着这两枚香囊沉思了良久,回到:“这难办的差事,还是由陆某亲自来办吧。”
“那便请大人先行。雨花楼余下的事情在下和张主簿,我们会为大人了结一个安心的。不过陆大人最好还是请锦绣姑娘知道,这几日的雨花楼就不要来看了。”
日暮时刻,余阳最后一次扫过这座鲜血淋漓的雨花楼,映得楼宇间阴影交蔽,显露出一副摇摇欲坠的破败样子,仿佛此时雨花楼的命运便是这凤阳城明日需面对的风雨。万物将破,或是凋敝,又或是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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