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商府大丧,闭府七日!无论什么人,什么事,从今日起,就只有一个等字!”福叔交代完后,商府那两扇曾令人趋之若鹜的富贵之门在一声巨响之后,彻底将街头巷尾那些流言蜚语屏蔽在外了。

商贺阳面无表情的坐在商瑞的房内已多时,她的手里捏着的便是陆空远送回来的那枚香囊。

忽然一声冷笑传来,这声音先是压抑着的,但不多时竟成了如鬼啸般的大笑,可没几声后,这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便戛然而止了。

此时的商贺阳竟不见太多的丧子之痛,她黑色的眼眸平静的有如那深不可测的凤阳湖水,即冰冷又凉薄。

“父皇,你能料到今天么!这一切真的是太可笑了。”她心底低声诉道。

商贺阳抬手轻抚着眼角那已藏不住的细纹,回想起了自己的及笄之年。

宫里的公主们到了这个年龄,都是怀揣着欢天喜地的待嫁之心,掰着手指头算着那些个京城贵公子,猜测着自己最有可能被许配给谁,能不能过好一个幸福安稳的余生。

少女心萌动的商贺阳是无论如何也没猜到,无论是和亲,还是结姻,哪一个都不是她的未来,真正等待她却是一个传承了许久的皇族秘辛。

这也让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身边只有乳母;为什么她只能在自己宫殿里走动;为什么自己打小从不学那些女工女红,反而是捧着商经算盘反复学习。

她商贺阳的一生从出生那日起,就已经被命运安排好了。她虽贵为皇女,却不得入皇家族谱。哪怕她为了这个皇室将付出一生的经营,最后也依旧得不到皇家的承认。

她只能以一个平民的身份被纳入边南的商氏宗族,想到这里商贺阳不禁冷声说到:“什么商氏望族!不过是给我们这样的人专门建造的一个坟墓罢了!”

商贺阳曾经把自己关在屋内三日。她没有任何哭闹,只是单纯地为了想明白凭什么众多的公主中,偏偏就是她要接受这样的命运。

她懂皇家子嗣的命运都是要和这天下的利益连结到一起的,可无论是去外邦和亲;还是为了利益,嫁予某个王公将相,她们的付出都会被皇家承认,并留下文字颂之。

为何只有她必须要与这尊贵的身份永绝根株,仿佛她从未存在过一样!难道那些付出是付出,她商贺阳的这种付出就不是付出了么!

她问过父皇这个问题。

父皇听后,只是轻抚着她的额头说到:“因为朕的贺阳公主是这世上最聪明,最坚强的那个,所以只有你才能成为这天下唯一那根定江山的神针。”

她信那时父皇的关心是真的,可也就是那时而已。

商贺阳重重地的叹了口气,眉间的一缕愁思显现了出来。这是自商鲲出事的那夜后,她唯一显露出疲惫和柔弱的时候。

她将手中的香囊整了整平整,就在这恍惚间,商瑞的声音似从他的床榻上传来过来。

“娘,您怎么在我的房里?我怎么会在我房里?”

“这半夜三更,你不在你的房间里,你还打算在哪里?”商贺阳冷淡地回道。

她早就对这个浪荡儿子的品性了如指掌,也对他所做出的那些出格事情,丝毫都不会再有任何失望的感觉了。

商瑞只觉的现下自己的浑身都痛得皮紧,胸口更是尤为的痛。他不禁惊恐起来,刚刚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细想还好,这一思量,商瑞竟还起了强烈想要吐的感觉,他侧着身子呕了又呕,但是除了口中的晃荡的那几口酸水,又实在是吐不出来什么。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的喘了几口气后,才觉得总算把这股子难熬的劲头儿缓了过去。

“福叔,您岁数也不小了,该回老家去养老了吧,看您如今还是尚未娶亲,我去雨花楼买个漂亮的花魁陪你回去,你看如何?这怎么都比天天在我娘面前给我造谣,生我是非的强!”

若说商府里的仆人,商瑞最恨的就是福叔。这老头一天天的虽是顺眉搭眼的应着使唤,可每次在母亲面前告自己恶状的一定少不了他。

无论他商瑞怎么叫屈伸冤,母亲不知为何总是选择相信福叔,就连父亲的求情在福叔面前都显得那么地卑微。

想想今夜自己的去向和现下身体上的各种不适,商瑞第一时间就明白了,这肯定又是福叔告状的结果。他若是不在母亲面前恶心一下这个刁仆,胸口这股子恶气非把自己憋坏了不可。

“混账!要回去的不是福叔,是你!娘已经给族长去了信,十日后就送你回商氏族地曲京,终生不得离开。”

“凭什么!”商瑞甩出他惯有的一副无赖样子,硬声回道。

他才不想回到那个偏僻的边南小镇,他甚至还有点儿想不通为什么钱权滔天的巨贾商氏要住在那么一个荒凉的鬼地方。

“就凭我是你娘!”商贺阳一掌拍在茶桌上,震得桌子上的瓷器一阵叮当乱响。

“你是我娘!你不觉得好笑么?”当商瑞听见商贺阳的回答,竟然笑得要跌回他的被窝儿。

“瑞儿,你我母子之间纵是有千般万般的怨恨,今夜能不能都放下。我是你的亲娘,我所作一切真的都是为了你好!”商贺阳说到这里时,声音已不再像之前那般冰冷,反而露出了一丝恳求之意。

商瑞感觉这是他活到这么大,自己的娘第一次用这种卑微的态度和自己说话,他竟然有了些许的迟疑和不适应。

“娘,你把我当成过你的儿子看么!自从兄长离逝后,您真的记得您还有个亲生的儿子依旧活着呢么!”

听到商瑞提起他的兄长,商贺阳脸上的表情又变回了之前的疏离冷淡,但是听到这最后一句,她的内心不禁又软了下来。

商瑞瞧见了自己母亲脸上的变化,说话间也认真了起来,“兄长才华韬天,雄心壮志。他一心就想入仕,成就一番建树,他想换一种方式得到你的认可,他也想让天下的人都看看,商人的子嗣不是只会算计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兑之事。可您呢!千方百计的欺骗和阻拦,最后逼着他背着您,偷偷入京科考,以至于牵连进了朝廷大案,最终丢了性命。”

“我那时虽然年幼,但也是懂得发生了什么的。看着您日日憔悴,做儿子的也是心疼,便想多去陪陪您,可是您干了什么?随便寻了个错处,不容分说就把我关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您一面都不肯见我,我能理解,可您为什么连爹也拦着不让见!”

商瑞说到激动时,竟然不能控制的咳了起来,福叔见状,连忙将旁边儿一直温着的参汤端了过来。

商瑞喝了一口,就发现味道不对,但还未张口询问,就听到福叔说:“新入了一味子榔,口感清凉,但后劲儿有些微苦,却是补气的最佳良药。”

商瑞正是发泄到上头,情绪最激动之时,压根儿就不在乎自己到底喝的是什么,只顾着仰脖一口气灌下,缓了嗓子一时的紧张。

商贺阳仿若根本就没听到儿子控诉,她的眼神紧紧地锁在了福叔端来的那碗药上,当她看着商瑞把药全部都喝下去的时候,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自己没本事,不能像兄长那样读书。便想着和爹一样,每天算算帐总是行的,可这个您也不让,每天竟丢给我那些烂文酸词,逼着我照着样子去写,我是商氏的嫡亲公子,不是靠写几个段子挣份饭钱的穷秀才!”

“娘,您知道吗?我曾经也是个有志向的人。其实我很想像您一样,做个好的商人。我知道爹就是替娘在外面做个门面掌事而已。若说商家的生意,爹其实就是帮娘记记账而已,真正掌握商家和这凤阳城的每一笔生意的是您。”

说到这里商瑞竟然掉下了眼泪,他挥起衣袖胡乱擦了擦。

兄长离世后的这些年,他的心憋屈的太久了,今日既然开了头,就索性一通说完,能不能打动他那一直高高在上的母亲,他并不在乎,但他心里隐隐觉得再不说,他这一辈子就连一个字都不用再说了。

“幼时学堂下课,我总是那个最快跑回家的。我就是为了能看着您是如何从那些账本中,查出那些行商的狡诈诡计。娘,您那时的样子简直像极了话本上那个能掌人生死的阎王。可是您呢!却以为我那是贪玩儿,又或是在要零食吃,非要把我轰走。最后我就只能在您的书房里到处躲藏,无非就是多看您一眼,再多看一眼。”

商瑞的声音似乎是在这里卡了壳,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娘,我只是想再多看你一眼!”

瞧着眼前空荡荡地床铺,商贺阳还是流下了久违了的眼泪。

自己儿子的每一句哭诉,都是她此生无法推脱的罪责。辉儿的离世把她的积压了那么多年的不甘和愤怒全部点燃了,这把火不光烧死了她自己,也烧死了她最后的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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