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人死后肉体入土魂入关。

魂魄会先进到鬼门关,出了鬼门便是黄泉路,黄泉尽头有条忘川河,忘川河上有座桥,名曰奈何。

桥分三层,上层红,中层玄黄,最下层呈黑,即忘川水。愈下层愈加凶险无比,在忘川之上飘荡的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

生时善事多行,贤良忠纯之辈会收到阎王的接见,得赦令者可走上层,能够自行选择喝孟婆汤投胎或留在冥界寻个一官半职;善恶兼半的人是由鬼差指引走中层继续投胎转世没得选择;而恶事做尽的奸佞之辈则没有资格走桥,只能自行渡河,忘川水可溶魂化魄 ,渡这一趟,多半魂飞魄散,连鬼也做不成了。

然,世事都不是绝对的,总有那么一两个例外,比如那个突然出现的黑袍公子,再比如我。

黑袍公子向那两个长发鬼出示了他的令牌,那白色的令牌与他的袍子呈现极致反差,纯白的没有一丝杂色,好像比父亲府中收藏的那些白玉珍珠还要更加透亮。

我缩在他的怀里,瞥见上面刻的两个大字:范暝。

“范暝……”我默念着,熟悉的感觉在唇齿间蔓延。

原来,他叫范暝。

原来,六皇子叫范暝。

我好像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名讳,又像是早已喊过千千万万遍。

我们跟随那两个长发小鬼入了关。

其中一个走着走着就不知道怎么消失了,而另一个的手中竟凭空多出了一盏纸笼灯,在暗无天日的地府散发着幽幽的渗人红光。

长发鬼走在我们前面,拖地的发在后面一摇一摆,我盯着看了很久,期待他一不小心踩到然后摔个狗吃屎。

可这一幕却始终没有发生。

直到他停住我才发现,原来他和那个白衣少年一样,都是没有腿的,真是令人失望。

突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卷起的沙石瞬间迷了我的眼。范暝收紧了揽在我腰间的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风吹的趔趄了两下。

邪门的是,那个无腿鬼竟然丝毫不受其影响,立在原地一动未动,甚至连垂在地下的头发丝也同样稳如泰山,毫不掩饰对这股狂风的轻蔑。

不知怎的,当风停下时,周围的环境便一瞬间发生了改变。

浓重的乌云自远方争先恐后的扑面而来,不一会便布满头顶上空的天际,将这里的一切都染上一层灰黑色,周遭被无边无际的晦暗所笼罩。

就连那金黄色的泉水也不再纯了,它开始不安起来,忐忑的涌动着。

咚的一声,鬼门关闭,响声震耳欲聋,大地也随之颤动。

而后,无腿鬼的手中赫然多了个金色的小铃铛,

范暝脸色一滞,伸手便来捂我的耳朵,可惜还是晚了。

刺耳的铃声如同一把尖刀,一下一下狠狠洞穿耳膜,我痛苦的捂住耳朵,每多响一声,脑中的清明便减少一分,我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重,脑子越来越混沌,渐渐的,我无力的瘫软在范暝的怀中,动弹不得。

招魂铃,铃铛一响,如凄厉长啸,百鬼招魂,灵魂出窍,无一幸免。

范暝眉头紧皱,越发用力的抱紧我,立在原地同样动弹不得。

无腿鬼白如金纸的脸上面目狰狞,自背后不知哪里抽出一根白色的链条,我惊恐的问:“这是什么?”

范暝神色凝重:“是鬼差骨链。”

“什么叫骨链?”

就在我还在琢磨什么叫骨链时,它已然靠近,一把将其套在我的脖子上,连同手脚一并栓住,我拼命想要挣扎却无济于事,浑身半点力气也没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将我和范暝从头至脚牢牢捆住。

无腿鬼拽着他的链条,如同押犯人一般扯着我们向前走。

前方升腾起白色的雾,大雾遮住我的眼睛,无腿鬼白色的身影渐渐消失,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着,没有光亮,没有方向。

无腿鬼的声音蓦然响起,萦绕耳畔,仿佛自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像是近在咫尺,冷漠的不带有一丝感情:“阴使无常,阎王有话,代为相传,念往日旧情,他提醒你,擅改天命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没有心的人断情绝爱,你为其倾其所有,到头来不过两手空空,最后落个飞灰烟灭下场凄惨,你可明白?”

像早已熟记于心练习了千万遍,范暝声音坚定毫不犹疑:“感谢阎王的好意,无常心甘情愿。”

“罢了罢了,无常无常,命运无常自有定数,你若执意如此我便也不再阻拦。引魂术九死一生,你们若能顺利渡过忘川,那么此后如何我便不再干涉,你们,好自为之。”声音越发缥缈虚无,却又低哑深沉,恍惚间,我已分不清这究竟是无腿鬼在声音,还是来地狱深处的沉吟。

这是阎王最后的忠告。

我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只是混沌的意识突然有了丝清明,随着他声音的彻底消散,绑在我和范暝身上的骨链也随之消失不见。

我猜,我们已经来到了另一个地界。

也不知走了多久,周围的雾气慢慢散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不知名的黑色花骨朵,花朵的尽头簇拥着一座悬浮拱桥,它就那么虚幻的浮在半空,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桥下黑色的河水无波无澜,如周围一般死气沉沉。

桥头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血一般猩红的字样:奈何。

忽听远方钟声又起,我废力抬头,只见那奈何桥上赫然出现一行人,他们全部低着头,长长的头发胡乱披散着,将脸遮的严严实实,身上的白色长袍血迹斑斑,以一种飘荡的速度缓慢前行。

前一个的脖子拴着后一个,一个连着一个,身后跟着个和无腿鬼很是相像的鬼,手里也握着一把栓鬼的骨链。

这像极了从前狱官押送重罪囚犯游街入狱的场景,此时此刻就差扔点菜叶和鸡蛋来烘托气氛。

我盯着他们缓慢的行进,小声问:“他们是什么人?”

“那些人生前都十恶不赦,手上沾满无辜人的鲜血,死后不配拥有面容,被罚剥去脸皮,由阴差押送至忘川河畔。”范暝冷冷的望着他们。

一行无脸恶鬼飘荡下桥,为首的那个不知怎么了突然暴起,猛的跳起来扑向身后的阴差,那个阴差的后脑勺似是长了双眼睛,灵巧躲过,转过身时面露凶相,只见他无比敏捷的又从背后抽出一根骨链,狠狠抽向那个刚才袭击他的无脸鬼,一口雪白的尖牙配上铜铃大的眼睛,活脱脱一个阴间钟馗。

被抽了一鞭的无脸鬼哀嚎一声跌倒在地,鲜血汩汩流出,身后被拴在一起的众鬼也都遭了殃,倒了一片。

他拼命挣扎,却再也站不起来,那个阴差毫不留情的又是一鞭,无脸鬼抽搐几下,彻底没了声息。唯余身上那道狰狞的鞭痕,如同一个永不干涸的泉眼,鲜血悄无声息的流淌着。

“你们都看到了,以后谁敢造次,这就是下场”,阴差那破锣般的嗓音在四周回荡,徒然,一抹明艳的色彩猝不及防的闯入我的视线,远处无脸鬼们站立的地方,原本如墨般漆黑的花骨朵霎时在一瞬间争相开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青黑变为火红,殷红的花瓣上仿佛还沾着未干的血液,美丽又妖异的张狂。

我瞪大眼睛,惊奇看向一旁的范暝道:“这是什么?它怎么突然变色了?”

“地狱之花,曼珠沙华。”

活了十几年,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会变色的花,我俯身想要摘下一朵来细细观赏,不料范暝却大喝一声:“别动!”猛然上前一把拽住我,他拽的很紧,紧的骨节都在微微泛白,紧的我感觉自己的手腕下一秒便会应声而断。

“曼珠沙华又称彼岸花,是冥界唯一的花,摆渡冤魂的使者,开在三途河边,忘川之前。”他抿了抿唇,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不开时,青黑如泥,见血则开,引血为食,花开四日,无血则败,那些人便是来给它做食引的。你方才若碰到,便会被其吸去精血与胎光。”

“食引?那又是什么?”我有些后怕的摸摸手指。

“那些恶魂被罚在此四四十六天,以血浇灌彼岸花,渡去身上怨煞,若能撑过十六日的便有资格渡河前往幽冥轩领取面容,在这冥界做一个普通的鬼,若撑不过的,便直接丢入忘川,尸骨无存。”

“那他们都能撑下来吗?”我大概是问了一个极傻的问题,他沉默了片刻,声音冰冷,似乎还带有某种不易察觉的嘲讽:“千百来能撑过的又有几个?”

离开那片诡异的花林,我们一同走至忘川河边,我抬头仰望那飘浮半空的奈何桥,慎重又仔细的衡量了一下我与它的差距,发愁道:“它这么高,我们如何上得去?”

范暝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开,他安慰似的拍拍我的头,温和的笑,只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却愈加深沉:“我们不走桥。”

“啊?”我一愣:“那怎么过去?”

“自然是走过去。”

他利落的将身后拖地的黑色长袍挽起在腰间系住,卷起垂在身侧的衣袖,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望着他的一系列动作,我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我自然不会忘记刚才那个被扔下忘川的无脸鬼的遭遇,几乎是顷刻间灰飞烟灭尸骨无存,从此在天下六界便销声匿迹了。

结果一目了然,可我实在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先是不明不白的死了,死后竟连鬼也做不成。

我脸色发白,无脸鬼的惨状不断在脑中闪现,突然,脚低一空,当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趴在了范暝的背上。

“抓紧了。”他有力的手扣住我的大腿,原本直挺的背微微弯下:“我背你。”语调一如既往的温柔。

他的脊背冰冷的毫无温度,可我却感觉前所未有的温暖。

两手牢牢抱住他的脖子,我忍不住问:“你不是鬼吗?沾了这水,你会死吗?”

“不会。”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淡淡的声调,和那微微上扬的尾音。

大概那时我真的不清楚这忘川河水的威力,或是一直沉浸在不用自己渡河的喜悦中无法自拔,自私到以至于他替我承受了那样难以想象的折磨我竟浑然不知。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踏进忘川那浑浊的黑水中。

一阵奇怪的声响随之而来,噼里啪啦如同每年元月初一时放的爆竹。忘川河水自范暝的脚边沸腾起来,他整个人狠狠一抖,脸色惨白更甚。

“你,你怎么了?”

“无妨……抓稳了。”他浑身紧绷,以我的视线,只能看到他脖子上凸起的青筋和自头顶滚落下来的汗水。

不过走了两步,他仿佛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翻滚的河面隐约浮现点点暗红,那噼里啪啦的奇怪声响愈加剧烈。

挥之不去的不安使我非常恐慌,我很害怕他突然松手将我扔进忘川,然而他扣住我大腿的手却越来越紧,好似要掐进我的皮肉里。

我慌张的手足无措:“你真的没事吗?不要紧吗……”

“没、事。”两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挤出来的。他大口喘息,如同深陷泥沼,举步维艰却又毅然决然的迈出一步又一步。

终于快要走到河中心,他好似不小心踩到什么,忽然失去平衡,整个人重心不稳便向前栽倒,黑色的河水在我面前无限放大,我尖叫一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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