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想中的疼痛,也没有想象的灰飞烟灭,我睁开眼,发现自己依然好端端的趴在范暝的背上,而他则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支撑着身体,两条手臂没入忘川,整个身子近乎贴近河面。

此刻我感到庆幸,庆幸我遇到了范暝,庆幸这忘川河并不深。

他浑身发抖,我趴在他背上安然无恙,只是左边那只不合脚绣鞋不幸被忘川吞没,艳丽的红色顷刻化作飞灰,不见踪影。

“你还好吗?能起来吗?”

他没说话,头垂的很低,急促的喘息突然微弱,支撑着的手臂不住颤抖。

他的声音有撕裂般的沙哑,像是在极力隐忍痛苦:“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下来。”

身后的岸边不知出了什么事,我听到阴差恶狠狠的咒骂和一众恶鬼的哀嚎嘶吼,接着是一连串扑通扑通的落水声,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我忍不住干呕,恐惧与不安将我完全笼罩,我喊道:“范暝,范暝,你快走啊,快走啊。”

范暝浑身抖得如同筛糠,却还苦苦支撑着。

他声音近乎破碎,几乎是自牙缝中挤出的支离破碎的音节:“阿久不怕,阿久不怕……我们……我们这就走……你先把眼睛闭上,我们一会就到了。”

我听话的闭上眼睛,只觉天旋地转,他的手便又牢牢扣上我的大腿。只是很奇怪,好像有什么液体顺着我的腿一滴一滴掉下来,我觉得有些痒,不安的扭动身子。

“阿久不怕……乖……给为夫……讲讲小时候的事吧,我们阿久,小时候……是如何度过?”他继续向前走去,每走一步都更加艰难。

“小时候的事?”我闭着眼,陷入沉思。

而后,我便听到自己坚涩的声音:“我是在祖母那里长大的,八岁以前,我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一出生他便将我扔给外祖母而后一走了之。什么也没有留下,甚至连名字也没有取。好像从出生起,我便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个……后来,祖母实在不忍心,便给我取了个小名,唤我久生,她说她希望我活的久一些,别像我那娘,年纪轻轻就没了。不过真可惜,我大概比我娘活的还要短。在祖母家的日子是我这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光,虽然我们很穷,总是饥一顿饱一顿,但仍然觉得很幸福,因为那里没有谎言欺骗,没有笑里藏刀阴谋诡计。”

“唉……”我长叹一声,讽刺的笑:“现在看来,这人世间,只有祖母是真心待我对我好的。”

“后来,八岁那年,我的那个便宜老爹不知是抽风还是中邪,竟突然长了良心,想起还我这么个女儿来,我猜,一定是我那早死的娘看我们过的太苦,半夜去找他了。”

范暝走的很慢很慢,我静静的闭着眼,回忆那些并不愉快的从前。

“我被强行接回他的偏府,那座府邸很大很大,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大,只是从八岁开始,我便再也没有出去过。他又一次将我丢弃,我在府中八年,他不闻不问,照顾我的只有一个我不认识的老婆子。我曾三次试图逃跑,可最后却都被抓回去。他哄骗我说只要我乖乖听话,他就把祖母也接过来陪我,我相信了,从此便成了那座府中一具行尸走肉的傀儡。”

那就是一个困住我的牢笼,他用谎言和欺骗编制成一道道枷锁,终其一生,我都无法挣脱。

或许,我早已溺毙在人世。

“再后来我十四岁,他将我带回正府,我以为我终于可以自由了,可等待我的,却是新一轮的折磨。我见到了他口中那所谓的亲人。一个恶俗的女人和几个两面三刀的姐姐。”

“那个老女人是我的嫡母,满身刺鼻的脂粉味也遮不住她被时光腐蚀的丑恶嘴脸,姐姐们姣好的面容下藏着一颗发臭的心。嫡母从不搭理我,长姊叫我野种,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她们好像都讨厌我。其实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从一开始我便输得体无完肤。原本我以为阿妈对我好,她总在我难过的时候宽慰我,她说,以后我会嫁给当朝皇子,她们都是因为嫉妒,所以才恶语相向。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笑,我怎么会相信她说的话,难道她们都会争相恐后去嫁给一个死人吗?”

那一整座王府都充斥着阴谋与丑恶。

“圣旨下来时,每个人都笑着祝贺我,我以为他们是真的为我感到开心,其实,不过只是阴谋得逞的快意,熟不知那笑脸背后是怎样一副恶心的嘴脸。”

人间十六载春秋,回想起来竟全是苦涩,半点没有回忆该有的美好,是我本该命运坎坷,还是注定便一生劫难?

那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我微微哽咽:“苍天如此不公,竟连半点幸福也不曾施舍。”

突然轻风乍起,脸上一片凉意,我抬手揩了揩,竟满脸泪痕,喉间似压着千斤巨石,让人无法喘息,可胸腔却空洞无比,我听见范暝虚弱的声音:“阿久莫伤心,有我在。”

伤心吗?我真的伤心吗?我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也从来不懂什么叫伤心,所体会到的不过是胸腔肺腑的空虚至极。

我缓缓呼气,平复心情:“我的故事说完了,现在到了吗?我可以睁眼了吗?”

“马上。”他的语调有气无力,像只饿了三天奄奄一息的猫。

我下意识抱紧他的脖子,听着哗哗的流水声,感受他步伐起伏的韵律,觉得此刻舒服极了,原来,被一个人保护是这种滋味。

我听说,人死后过奈何桥,看三生石,喝孟婆汤,再将前尘往事忘个干净,然后潇洒转身重新做人。

那如今我们过了奈何,我是不是也要喝孟婆汤,再重新投胎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刻,他便是我心中那北边的观音,西边的如来,不是这忘川渡去我的一身怨气,是范暝将我从那凡尘世俗中拯救出来,给我重新来过的勇气与力量。

若到了对岸果真如此,我想和他说,我不打算再投胎做人了,我想跟着你过。

但还没等我憧憬完全便重重落在地上。

我扒在地上缓了缓,轻声叫:“范暝?”没有人回答。

我摸索的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终于意识到我们已经到了。

脚踩着踏实的大地,我宛若重获新生。劫后余生,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感觉。

睁开眼,我没有看到范暝,模糊间,却看见一个姑娘自远方急步而来。

我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再度睁眼,那个姑娘的脸赫然出现在我面前。

如果不是我此刻浑身无力,恐怕会吓的给她一巴掌。

我正震惊于她骇人的速度,只见她怒目圆瞪,气势汹汹,我仔细瞧了瞧她,觉得她的脸有些怪怪的,不似正常人那般鲜活灵动,瞪眼时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僵硬。

她没有再给我继续揣摩的机会,一根手指不偏不倚指向我的鼻子,大声质问:“范无救呢?他在哪?你把他怎么样了?”

我被这个突然冒出来二话不说便指着我鼻子质问的的怪女子完全吓住,呆愣在原地。

“快说话啊?”

见我还是没理她,她柳眉倒竖,一张如画的脸登时就变的凶狠:“好,你不说是吧,我自己找。”

好一个泼辣的女子。

她一把将我扒拉开,一边啐了我一口还一边骂骂咧咧道:“真是奇了怪了,范无救怎么会被你这么个傻子迷的神魂颠倒……啊!”她还未骂完,却在望向我身后的瞬间脸色大变,一声尖叫差点让我就此失聪。

她顾不得我,嗖一声飞身上前,我顺着她的方向望过去,便见趴在岸边半个身子还浸在忘川里的范暝。

他显然正昏迷的不省人事。

那个姑娘拍打着范暝的脸,大喊道:“范无救!范无救你怎么样了,你说话啊!”

她抓住范暝的肩膀,拼命想要将他拖到岸上,可那黑乎乎的忘川河水如同长了嘴死死咬住范暝,趴在岸边的范暝纹丝不动。

她见凭自己的力气无法将其拖出,便又是两个巴掌呼上去:“范无救,你快起来,你别吓我!”

只见她咬着唇,眉毛拧成一个疙瘩,如刚刚同样洪亮的近乎刺耳的声音此刻却掺杂了隐隐的颤抖。

我正替范暝脸疼,不料,她却转过头来吼我“你还真是个傻子?干站着看什么热闹,快来帮忙!”

我被她吼得全身一震,回过神来,几步跑过去帮忙。

范暝好似突然长了千斤重,任凭我们两个费力拉扯也仅仅只是挪动了一点点。

最后,我们两个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十八般武艺,生拉硬拽拖总算将他从忘川给脱离出来。

随后,我难以置信的捂住嘴,彻底吓傻了。

眼前的画面过于血腥,以至于我甚至忘记了呼吸。

范暝的下半身整个被血染泡,黑色的袍子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有血自他的腿上脚上不断汩汩冒出,露在外面的一双手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难以想象他到底忍受了怎样一番痛苦的折磨。

那姑娘与我如出一辙的捂住嘴,不过显然没有我这般震惊,而更多的则是满眼沉痛。

她想要掀开范暝的衣服,可手却抖如筛糠。

她用左手紧紧握着自己颤抖的右手腕,紧紧咬着牙,大眼睛里升腾起一片云雾。

就在即将触碰到衣角时,她猛的收回手,捂住脸蜷缩成一团。

我望望范暝,又看看她,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小心翼翼的发问:“那个,姑娘,我们现在怎么办?”

听到我的声音,她刷的抬头,我看到她满脸的泪痕。

在望向我的刹那满眼的愤恨、心疼转化为熊熊怒火:“范无救若有个好歹,我就把你碎尸万段!”她咬牙切齿。

而此刻我已无从去想她会怎样将我碎尸万段,我瞪大眼睛,震惊的舌头仿佛打了结:“姑姑姑娘……你,你的脸好像,掉色了!?”

我本就不怎么灵光的脑子在这短短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受到两次如此大的冲击后彻底断片。

“啊?”她狐疑的一摸脸,我看见她一手的红色朱砂。

而后,她的嘴没了。

“啊!”我又一声尖叫,惊恐的指向她的肩膀:“你,你的皮也掉了……”

只见她手臂两侧的皮松松垮垮的吊在肩膀上,露出里面的森森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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