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眼自己“残破不堪”的身体,紧蹙起眉头。

牵一发而动全身,瞬间,随着她眉头的皱起整个面部便彻底扭曲,像一张被揉成团又展开来的宣纸,褶皱的辨认不出五官。

再配上她消失的嘴巴,那画面,颇有种说不出的恐怖和诡异。

她伸出食指与中指,嫌弃的一面撕着肩膀上摇摇欲坠的皮,一面毫无形象的破口大骂:“该死的,果然贱人就是贱人,连皮都和本身一个德行。”

在经历过前面的多番直面暴击后,这次我明显淡定了许多,没有被吓的屁滚尿流或大喊大叫,而是在她第三次抬手撕去肩膀上的皮时候便直接双眼一闭昏了过去,倒下去的那一刻,引入眼帘的是地上她撕下的那一堆皮。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黑暗。

伴随着周围空气中隐隐的腥味,我幽幽转醒。只是眼皮却无比沉重,怎么也睁不开。

那腥味在我的鼻尖萦绕不去。

四周一片黑暗,如坠沼泽,泥泞不堪。就像从前,我无法挣脱那束缚着我的枷锁,也无力去摆脱那所谓困住我的命运。

不过幸好,终于可以就此别过了,那孤独又凄凉的一生。

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喊我的乳名:“阿久……”

温热的触感附上脸颊,又滑过唇畔,痒痒的。

周身暖意升腾,温暖如春,驱赶我一身寒气,似暖阳高照。而烈日焦阳下,却仿若有清凉甘泉汩汩流入,沁人心脾,把愁苦一一抚慰,将伤痛尽数抹平。

终于,我缓缓睁眼,得以重见天日。

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漆黑的眸,那双如墨般的眸子见我醒来的刹那迸发出耀眼灼目的光芒,在那眼眸中被光芒包裹着的是我的脸。

是范暝。

他望着我的眼神那么亮,那么温柔,让我不敢直视。

他嗓音哑哑的,似有些委屈:“阿久,你终于醒了。”

他抬手为我理顺乱蓬蓬的头发,又认真的将我额前杂乱的发丝别在耳后。

我下意识向后缩了缩。

真奇怪,他的手似乎没有那么之前那么冰凉了。

“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我摇头,依旧不敢抬头看他。不知为何,在他专注的眼神下,我总觉得莫名心虚。

“怎的不说话?”他上前,小心的将我揽进怀里,让我坐在他的腿上。他笑了:“我的小阿久怎么变成小哑巴了,被吓坏了吧?”

我将头埋在他颈间,他很自然的将下巴抵在我的头顶,我感受他胸膛的微微起伏,好像能想象出他嘴角扯出的弧度,无比熟悉,无比安心。

“以后阿久什么都不用怕,我一直在。”我想,此时他一定是愉悦极了,连呼吸都变的轻快起来。

我还是没有出声。

“阿久真的变成小哑巴了?”他低头看我,我却将头埋的更低了,他又笑出了声,气息喷在脸上,酥酥麻麻。

此刻,我终于意识到,我正面临着耐性与理智双双分崩离析的危险,这个范暝,真是个妖精,一举一动仿佛皆勾人心魂。

他骨节分明的手挑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看他。

他脸色依旧苍白,似比先前还要更胜一筹。

忽的想起他在忘川河边的惨状,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拂开他的手,别扭的转过脸去:“你的伤好了吗?我睡了几日?”

我将他衣袖撸上去,见他的胳膊完好无损的展现在我面前方才松了口气。

“你们鬼怪的伤都好的这般快吗?”

“嗯,没事了,都好了。”

“哎,对了。”我一拍脑袋,脑海浮现出那个姑娘可怖的脸:“我在忘川河边遇见一个姑娘,她……她好像认识你,你知道她是谁吗?”

我补充道:“那个姑娘极为可怕,她身上的皮会掉下来……”为了增加这句话的可信度,我边说边手舞足蹈的向他比划着。

“在她的嘴突然消失以后她身上的皮紧接着就开始崩裂,她还用手去扯……。”我撸起袖子捏自己的肉,做出她扯皮的样子。

他露出了然的笑,随即放开我站起身,在衣袖中寻到我的手牢牢握住:“是往生孟婆,走,我带你去讨一碗汤。”

我们一路沿忘川池畔走着,周遭如来时那般黑烟弥漫,望不见前路。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突然感到有些呼吸困难。

“怎么了?”范暝察觉到我的异样,脸色微变。

我越发局促的喘息着,艰难开口:“好,好难受。”

我捂住心口努力呼吸,但胸腔里似乎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没有心脏,亦没有心跳。

抚在胸口的手不自觉用力,衣领已被我揪的皱在一起,好像在痛苦挣扎着。

突然间,似隐隐有一股奇异力量在召唤,温暖一瞬蔓延至四肢百骸,如同枯竭的河床被注入凌冽清泉,但却又刹那间全部消散,一下子将我全部的力量吸光,我感到身体越来越轻,眼前也越来越模糊。

范暝眸光一凝,将我揽过靠在他身上。

只见他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的刺进手腕划开皮肉,深红色的液体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下,他侧头以嘴相吮,转而覆上我的唇。

血的腥味在唇齿间扩散开,我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咽下去。”

随后,他箍住我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唇舌相交,呼吸相缠,身体的不适渐渐缓和。我不知该做何回应,只呆呆睁大眼睛看他。

他则闭着眼,微皱着眉。

不经意间,我瞥见他的背后,黑烟朦胧中似透出点点红光,继而红光大盛,此时黑烟已尽数消散,我惊恐的发觉,这红光的来源竟是无数双血淋淋的眼珠。

在眼珠所散发的红光包围下,一座府邸的轮廓若隐若现,府邸大门蓦然大敞,吊着无数颗滴着血的心脏。

只有一瞬,我眨眼再睁开时,眼前又是一片黑烟弥漫,再寻不得刚才那座府邸的影子。

我清楚的看到,那府邸上挂的破旧不堪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字——“鬼王府”。

我惊慌挣扎,范暝不得不放开我。

“你,你看到了吗?好多的眼珠子……”我指着前面,一脸惊异。

而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再看去却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范暝拍拍我的头以示安慰,柔声问:“好些了吗?”

不适感以全然消失,我点点头,依旧沉浸在刚才的恐慌中无法自拔。

直到范暝再次握起我的手,我当才回神。

见他左手手臂划开的伤口血流不止,我欲扯下衣袖给他包扎,他抬手阻止:“无妨,即刻自会痊愈。”

“方才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路过的是鬼王境地,怨气颇重,扰人心智,鬼王府是下至十八层地狱的通道,想必是受其所扰。”

我别无他想,点头又问:“那我们何时能找到孟婆?”

“快了。”他一抬手,手中便多了一盏灯。他将灯递给我:“这是还魂灯,可以抵御些尸泽怨气,你拿着,若还有不适但说无妨,不必忍着。”

温暖的橙红色光芒没能逼退黑烟半分,它依旧照不明这阴间路,黑烟洋洋得意的在空中恣意飞舞,无声的向其挑衅。

我微叹口气,若以后都要在这种环境里生活不免艰辛。

范暝不动声色的加大手上力道,半揽着我向前走:“待我们穿过这里到达忘川尽头,会有一块七色的石头名曰三生,三生石旁立着座望乡亭,那便是孟婆居所。”

“嗯。”我点头,此时心中畏惧已消散大半,未来与前路好像又充满了希望,因他的手始终紧紧攥着我的。

那只手,仿若曾几何时也是这般握着我的,一颗冰封的心裂纹横生,从此,再不知何为恐惧。

就算这里终年不见天日漆黑一片,可那又如何,我有范暝陪我。

我再也不是那个生活在谎言与欺骗中的无知少女。

“范暝……”我望着他的侧脸唤他。

“嗯?”他闻声微微侧头,鼻梁高挺,眼神温柔。

“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他怔住。

“总觉得这样唤很是生疏。”我垂眸思索:“先前听那个孟姑娘喊你范无救,无救,是你的字吗?不如我就叫你阿无吧,阿久和阿无,九和五,都是数字,怎么样?很配吧?”

我很是自得,自认为这名字真是般配的不得了,不成想,他却伸手在我额间弹了个脑嘣:“叫夫君。”

我一撇嘴,讪讪的低头揉脑袋。

又行至百步,终于似有若无透出一丝光亮,眼前黑雾逐渐散去,远远便望见那静立在忘川尽头的三生石,足有半人高。三生石旁,一宽阔庭院映入眼帘,院中开满遍地黑色的曼珠沙华,想必这便是望乡亭了。

走至庭前,整个院落便尽收眼底。

与人间的庭院府邸无甚不同,门前三级台阶,台阶两旁矗立着两只巨大的“石狮子”。不,准确来说只是两块青黑色且面目模糊的大石头,委实算不上狮子。

只有一处不同,便是大门。

那大门上方的牌匾上好似挂着一匹匹黑色锦缎,在还魂灯的照耀下折射出幽幽的亮白色光芒,如同染了层银霜。

我眯着眼又仔细瞧了瞧,宽阔的大门确实被严严实实的覆盖在一层“黑布”下,不由啧啧称奇:“没想到鬼魂之所竟还能有这般雅趣,竟在庭院大门口挂门帘。”

边说着,我抑制不住好奇,伸手捻住那乌黑的门帘,只觉触手丝滑。又捏了捏,却觉怪异,这绸子怎被我一下就分裂成数根丝状物。

还未等我探究出个所以然,便听范暝道:“黑夭,告诉阿缘,范无救来访。”

伴随着他的声音,那黑色的门帘便徒然自中间分为两半露出里面朱红色的大门,为我们让出路来。

“这,这……”我忘了松手,已然目瞪口呆。

我一手还攥着已经在手中断裂成数万根的“门帘”,另一只手则指着那大门。

范暝则一脸忍笑模样过来抓我的手:“莫要这样指着,不礼貌。”

“他,他他……”

“寻常吊死鬼罢了,与小谢子属同类。”

“小谢子……”我低头沉思,脑中浮现出那抹吊在歪脖子树上的白色身影。

那委实不是什么好的记忆,我打了个哆嗦脸色大变,猛的将手中的东西甩了出去。

“这不会是,是死人的头发吧……”我颤巍巍的抬起刚才碰“门帘”的那只手,此刻只恨不得剁掉。

古人云:好奇心害死猫。

“所以,他是活的?不对不对,这阴间都是死的,那,他是个能动的鬼?”转头又望见露出来的大门,觉得自己这问题问的着实太傻,又愤然补充:“既然他与你们这些鬼是一样的,那为何要挂在这里装死,是故意吓唬人吧!”

范暝似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完还不忘对我道:“它是负责守门的看门鬼,这是他的差事。”

我瘪嘴,瞪了那个看门鬼一眼:“哼!”

“娘子要习惯。”范暝笑容不减。

灯光下,那双望着我的眼似溢满盈盈水光,透亮无比。

“既然来了,还在外面站着作甚?”熟悉的女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靡靡之音,一种奇异的空灵感,像自远方飘过,又似就在耳畔。

我撇撇嘴,真奇怪,这鬼界之人说话都喜欢这样虚虚实实吗?

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

“走吧。”

范暝率先跨了进去,我被他牵着紧随其后。

又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灯,照不亮前路。

范暝在前方走的安然,我提着灯却仿若瞎子。

不多时,范暝停住脚,手轻轻一推便听“吱呀”一声,门开了,顿时,眼前大亮。

一进房间,便觉一股刺鼻的“腥臭”扑面而来。

环顾四周,偌大的地方除了屋子正中间那一口巨大无比的大缸和墙角摆放的地灯外再无其他。

那大缸里不知装了什么东西,不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空荡荡的房间,叫一声只怕还有余音绕梁,伴着空气里弥漫的恶臭让人通体生寒,更觉得恐怖。

范暝绕过大缸向里屋走,我忙不迭跟上不由加快脚步。

转过一个长廊,又走了一会,终于,我们停在一间亮着光的屋子外。

昏黄的窗纸上透出一女子曼妙的身影。

“铛——”

不知哪传出沉闷的钟响,紧接着,女子的声音幽幽飘来:“你们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铛——”

接着又是一声,我只觉得心头都颤了颤。

“午时已至,劳烦二位稍等片刻了。”

窗纸上,那女子的双手举至头顶,只见她的双手抓着她的头发连着皮肉将其撕裂两半缓缓下移,我瞪大了眼睛。

“铛——”

最一声钟响落幕,世界回归宁静。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那个女子竟将自己生生分成两半,不,准确来说,只是皮肉。

此刻,窗纸上映出的是一副会动的骨架,我清晰的看见她的头骨,肋骨。这画面实在诡异,我张大嘴巴已然吓得呆傻。

还未等我回神,便见她拖着一套类似衣物的东西自下而上的套在自己那一副骨架上。

而后,丰臀细腰,曼妙的女子身影恢复如初。

我看的张大嘴巴,瞪目结舌的看看那映在窗纸上的曼妙女子,一时恍惚。余光瞥见范暝,见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进来吧。”女子的声音打破沉寂。

我一下躲到范暝的身后,颤抖的声音里满是恐惧:“她,她是什么妖物?”

范暝侧头,柔声安慰:“莫惊慌,她便是孟婆,上至鬼府阎王,下至十八层地狱,她是冥界唯一的画皮鬼。”

推门进屋,便见她只披着一层轻纱,半撑在梳妆台前,拿着支毛笔对着面前的铜镜细细画着什么。

定睛一看,竟是在为自己的嘴巴填色。

赤裸的脚边堆着一摊不明物体。

我紧紧抓着范暝的衣袖,冷汗直往外冒。

“莫怕。”他拍拍我攥紧的手,转而对那女子道:“不是十年换一次皮?我记得上次还是六年前。”

那女子轻笑一声,轻蔑与厌恶毫不掩饰“本以为那养在深宫一辈子的恶女的皮能更滑顺细腻些,没想到那贱人的皮着实不好用,填上的料色总是掉,昨天取忘川水熬汤的时候又溅出来一些在身上,这皮便是彻底废了。”语毕又踢了踢脚边那堆东西。

意识到那是什么后,我惊悚的立刻挪远了些。我自是不会忘记在忘川河边她带给我的惊吓。

范暝静默一瞬,便开门见山道:“我来这里,是为求一碗孟婆汤。”

那孟婆怔了怔,回头瞧了我一眼,哼了一声没答话。

范暝又道:“你若不便只要点头应允一声,我可带着她自行取汤。”

她还是没吭声,只是手上的动作停了下。

“阿缘?”范暝又唤。

那女子却嚯的起身,用她那画了一半的脸恶狠狠的瞪着我,随即冲范暝吼道:“范无救,你醒醒吧,第四次了,事不过三,我已经够仁至义尽了,这次说什么我也不会做再帮你了!”

范暝低头沉默,似在想着该如何反驳。

她依旧气不过一般,又将矛头指向我:“你个害人精,不要摆出那一副无辜的嘴脸,你是不是非要把他害死你才满意!为了你,他都已经……”

“孟缘!够了!”范暝的大声呵斥打断了她即将脱口的话。

我也被范暝这一声吓的一哆嗦,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如此大声的斥责,眼里仿佛要冒出火来。

范暝给我的印象,一直都是很温柔的。

她显然也一惊,楞在原地。

“最后一次,阿缘,最后一次……”他语气缓和,近乎恳求。

我不明白孟婆说的话,也听不懂他们的争执,我只看到那如此泼辣要强的女子,眼眶竟又微微泛红,但依旧倔强的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我想,若那眼泪落下了,那她画了一半的脸便该功亏一篑了。

他们僵持着,终于,她败下阵来。

几乎是咬着牙道:“范无救,你会死的,不值得,她是个没有心的人……”

“阿缘,是我欠她的。”范暝没有看她的眼睛,他无视她的话,走过来牵起我的手,冲她点头:“有劳。”

她像一下泄了气般,恨恨的一挥衣袖扬长而去。

不多时,她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鲜红色汤水大步而来。

范暝从她手中接过汤来,在她不甘心的目光下挽起衣袖。

方才的伤口已经愈合,只是在他雪白的手臂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疤。

他重又掏出先前的匕首。

她的面色却颓然大变,厉声道:“你已经让她喝了你的血?你当真要拿血吊着她的命?”声音无比尖锐。

望着那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颜色如血般鲜红的汁液,我望着那对峙的两人,只觉莫名其妙,一碗汤而已,为何要争吵至此?

我不解的问:“这汤到底是什么?”

那孟婆好似已恨我入骨失去理智,一把从范暝的手中夺过那碗汤,因她离我近些竟不管不顾的向我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头发,迫使我仰头,将那碗热汤兜头给我灌了下去。

恶狠狠的在我耳边道:“这是我的血肉……”

随后赶来的范暝一把推开她抱住我,我呛的一阵猛嗑,只觉嘴中火辣辣的疼,像退了一层皮。

范暝不住的拍我的后背,急道:“快吐出来,快吐出来!”

已经晚了,那滚烫腥辣的液体已经顺着口下了肚,身体越来越沉,意识越来越模糊,世界好像一瞬间安静了,我听到孟婆哈哈大笑。

“范无救,你欠她的早就还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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