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水,城外的树林中,马蹄声破空而来。
一人一马行色匆匆,那人一身漆黑,仿若暗夜中的幽灵鬼魅,只有身后斗篷上的银色图案昭示着他的存在。
突然,他似有所感,迅速向一侧闪避。
电光火石间,一簇银色的流光从眼前划过,幽蓝的刀锋映出了他漆黑的瞳孔。
在以一种诡异的姿态躲过四面八方的流光后,他的身影与暗夜融为一体,只留下狂奔的坐骑。
黑影闪过之处,都有血色绽放,惨叫声惊得林中的鸟雀四散。
解决完麻烦,他回到马上,勒紧缰绳,抬头,眼眸微眯。
不知何时,群星隐避,夜空犹如一块巨大的黑布笼罩了大地,乌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尽管月色依旧,那“月亮”却早已没了明暗阴影的变化,边缘不断有大小不一的碎片剥落,如同白色碎纸片粘贴在全黑的纸板上,整个夜空仿佛一幅敷衍至极的剪贴画。
若有所思地摘下银丝手套,月光下,细长的手骨泛着幽冷森白的光。
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慢慢动了下手指,四周一片死寂,只余指节碰撞的“喀拉”声在林间飘荡。
一声无奈的轻笑从泛着金属色泽的面罩后传出:“真的一点都不留情面,亏我那么卖力。”
他摇了摇头,重新戴上手套,策马朝城门疾驰而去。
不过片刻,高大的城墙逐渐在黑夜中显露,城墙最上方“阳朔城”三个字古朴又大气。
但本该实行宵禁的城池,此时却城门大开。四周空无一人,只余夜间的凉风扫过,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面具下的卫风轻挑了下眉毛,似乎有点意外,但情势紧急,由不得他多想,当下纵马进入阳朔城。
月光下的城池被覆上一层清冷的银色光辉,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笃笃”声在回荡。
四周散落的零散物品,被寒风吹得吱呀作响的窗棂,以及不远处破碎的商铺招幡,都昭示着这座城池的破败。
在一处不起眼的民宅停下,他在门口站定,深吸一口气,猛地伸手推开摇摇欲坠的大门,闯进院子。
“利老头,我回……”,来字还没出口,身体却先向后弯去,一只木屐从他眼前飞过,直直的钉在了身后的墙上,震得墙灰扑簌簌地往下落。
洪亮如钟的咆哮声从屋内传来:“臭小子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正说着,一个鹤发童颜的白胡子老头从屋里钻出来。
眼见他还要开口,卫风立刻讨饶:“好好好,是我的错,但现在来不及了,赶紧收拾撤吧,有什么话路上再说。”
说着,他摘下手套。
冷月下,森白的手骨泛着不详。
利老头的眼神有一瞬的凌厉:“已经这么近了?”
卫风颔首。
半晌,利钧叹了口气:“走吧,还是离远点好。”
一个时辰后,阳朔城外西郊的树林里,一老一少围坐在篝火旁。
卫风终于得空,一把摘下面罩,长出一口气,“这李鸢真不愧‘李三疯’的名号,我还没做什么,她就被沁国太子大婚的消息气的屠了一城,连阳朔城也被波及到。”
暖黄的火光映亮他的面庞,这并不是一张如何惊艳的脸,属于清秀却让人根本记不住的长相,只有那一双眸子,在瓷白皮肤的映衬下,愈发漆黑如墨。
利钧盯着火堆,不知在想什么,下意识接话:“不是挺好的,正好又让你圆满完成任务。”
“是挺好,”卫风脱下代表云水国皇家禁卫军的斗篷,扔到火堆里,看着粗厚的呢子在火焰的吞噬下逐渐化为灰烬,自言自语道:“只是觉得未免太容易了些。”
闻言,利钧花白的胡子翘了翘,视线从火堆慢慢挪到他脸上,眼底满是对他饱汉不知饿汉饥的控诉。
正检查包裹的卫风忽地毛骨悚然,一抬头便撞进利钧如蛛网般密布裹缠的幽怨眼神,瞬间掉了一地鸡皮疙瘩,不由打了个寒噤,“我说师傅,您能不能先控制一下自己的眼神?”
利钧冷哼一声:“想当年,你师傅我要完成个任务有多不容易,整天累死累活地纠缠于各个小国之间,还不能被人发现踪迹。弄不好,在大战一触即发的关头,又冒出几个大臣要主和,所有努力就都白费了。不像你……”
他瞥了一眼卫风,不屑道:只知道捡现成的!”
顺手把雕刻精美的木质令牌扔进火堆,卫风漆黑的眸子眯了眯,“这现成也是凭本事捡的,有本事你也捡一个去。”
话一出口,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他心道不好。
刚才还滔滔不绝的利钧沉默下来,两眼失焦地望向跳动的火苗,仿佛透过这一簇滚烫的生机,就能看到过去和未来。
卫风有些懊恼,早知这是利钧的心病,为何还要说出这种话。
他虎口抵唇,咳了两声,低声唤道:“师傅,师傅……”
略显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利钧从思绪中抽出,转头就看到小徒弟一脸担忧的望着他,不由有些好笑:“干什么这幅表情,你师傅我还没死呢。”
见他没事,卫风松了口气,装模作样地摇头道:“也差不多了——”
话音未落,就挨了利老头一个爆栗:“臭小子咒谁呢?”
“嘶……”捂着钝痛的额头,卫风不由翻了个白眼,死老头子一把年纪,手劲还不小。
不过,那终究还是成了他的心病。
犹豫再三,卫风还是开口:“那……那件事,你后悔吗?”
半潮的枝桠被火烤的“噼啪”作响,过了好一会儿,正当卫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利钧略显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当时,我救他或不救他,他都会死。而我在明知会受到种子惩罚的情况下,还是救下了他,也不怕你笑话,那之后,我确实后悔过。”
卫风抬头,眼里有一瞬讶异,这么长时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利钧说自己后悔了。
似乎明白他的不解,利钧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在你眼里,我只是开始变老,可你真的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么?”
看着卫风茫然的脸,他摇摇头自嘲道:“算了,你不会明白的。那之后,我的身体就像一个破了的布口袋,平时怎么都花不完的力量沙石般一点一点地流失,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那种与时间为敌的感觉,真的……太可怕了!”
他盯着跳动的火苗,眼神十分惊恐,仿佛透过这团暖黄看到了可怖的恶魔。
“那是我第一次尝到做凡人的感觉,感觉……真的……很不好。在尝试过一切办法却毫无用处后,我终于说服自己认清了这个事实。但认清真相的那一瞬间,不后悔是假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接受自己从神坛上滚下来,变成生老病死的凡人。”
胸口一阵钝痛,卫风从没想过,整天看似无事的利钧,居然承受着如此巨大的变故。
“但现在想想,凡人又有什么不好呢,他们至少是自由的。灵者虽与天地齐寿,却只是棋子而已,任人摆布……”
他干脆放任自己在草地上躺倒,双手垫在脑后,长出一口气,视线飘向夜空。
却见那“纸月”比来时大了何止数倍,几乎已经占据了整个夜空的三分之二。
他的瞳孔骤缩,这是……
“糟了!”他突然坐起来,吓了卫风一跳。
“怎么了?”卫风疑惑,抬头看到了那巨大无比的“月亮”,“这……这是什么?”他愕然道。
“别看了,不想死就赶紧走!”利钧吼道,“居然是硕月……该死的……”
他一边踩灭火堆,一边却瞥见卫风好似被那巨大的月亮摄住了魂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立刻一个箭步,上去就是一巴掌。
“赶紧撤!还要我说几遍!”利钧咆哮。
卫风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捞起袖子。
从肩膀开始的整条手臂竟然都成了白骨,细如蛛丝的裂缝遍布其上,在冷寒月光下折射出森冷吊诡的光。
刹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咬紧牙关喃喃自语:“怎么……怎么会这样?!明明……明明已经很远了……”
只一瞬间,某种恐怖的猜想击穿脑海。
“难道……”他倒吸一口凉气。
“别管那么多了,”利钧脸色十分难看,“快走!”
说罢,两人不再犹豫,纵马向西狂奔而去。身后,那轮巨大的纸月依然高悬于此方大地之上,为夜色镀上一层银辉。
诡异的是,它面积虽大,发出的光辉却与平时并无二致。
是以,他们并没有发现,这硕大纸月的边缘似乎有细小的碎片正在缓慢地剥离本体,融入漆黑的夜空,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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