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走不动了”,带着哭腔的孩子,扯着母亲的衣角开始撒泼。
女人蹲下来抬起头,伸手轻轻擦去孩子脸上的泪,拍打着孩子身上的泥土,吹了吹因牵扯变红的孩子的手,心疼的眼光打量着孩子的光脚,沾满尘土的脚上依稀可见破裂绽出血水的水泡。女人蹲下来保持这个姿势好大一会,好像喃喃自语似的:“来,娘背你。”
兴许是挡了别人的路,这时路人才慢慢注意到这对逃荒的母子,女人头裹着看不出颜色的毛巾,上衣是灰蓝色右开襟襦袄,宽大黑色长裤,千层底鞋尖还能看到绣上的花在尘土中开放,只是可怜了那男娃,灰扑扑的脸上被泪水冲出了两道沟痕,穿着硕大的粗布小卦,光着腿,鞋也没有。女人取下深灰麻布背囊,小心掀开包裹着的层层布包,拿出一块煮熟的白面红薯,掰下一小点,喂到孩子嘴里,自己则是捻了些布包里的碎渣充饥。
没有时间,也不知几点,只知道太阳早上会升起,傍晚又会落下去,天黑了之后,月亮和星星升起。男娃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他只知道,要紧紧跟着娘,因为从小只有娘对他好,从不打骂他。路上有很多在往前走的人,衣服破旧,有老人领着孩子,有壮丁带着妻儿,还有半路走到一起就决定在一起的中年男女,每个人脸上布满疲惫,飞扬的尘土掩盖了他们本来的样子,剩下的只有想要挣扎活下去的那口气。有走不动的老人,就坐在地上大口喘息,孩子带着孙子继续向前走,男娃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老人躺在了那里,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他睡下了。
男娃记不清走了多久,他只记得娘背上的天,一会是蓝色的,一会是灰色的,一会有很多白云朵,一会又有金色的云层,太阳刚才还不能直接对视,这会就变成了大大的又红又黄的,有时候不是太阳,是月亮和一闪一闪的星星,男娃就在娘的背上数星星,数着数着,就又睡着了。
娘的背没有铺了麦秸杆的床宽,还有点硬,但是娘的背特别温暖,在娘的背上能够看的很远,男娃伸长脖子朝前看,前边陆续还有继续行走的人,有的人走累了,就在路边歇息。男娃向四周望了望,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长满了荒草,没有路,也没有方向。他想问娘一些问题,确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觉的,只要是跟着娘,怎么样都好。只是夜晚,他会害怕,因为天黑的时候,只能借着月光细心看着脚下走路,所以每个夜晚,男娃的内心都在默念:夜快过去吧。
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大亮,男娃看到前边有一个比娘更宽阔的肩膀,他低声张嘴喊了一声:娘。娘低头温情的看了看他,继续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三人到达村庄,走进了一户土房家中。
原来这就是黄坟村,隶属于黄河以南的平原大地。据说在秦汉年间,有位姓黄的将军曾在此地作战,保护一方百姓平安,守护中原土地不受外地侵扰,将军英勇善战,广受百姓喜爱,后来将军因病去世,无人知晓将军曾隶属何方,便埋在此地,于是这个村落改名为:黄坟村,所以村姓多以黄姓为主。
隶属中原,地区多是平原,村民世代皆以种田为生,生产的粮食多用于缴纳公粮,食用红薯、杂粮,实在吃不上粮,也有采用野草、树皮、黄泥进行充饥,饿死的人数量不计。
数星星的男娃,怯弱的躲在娘的身后,偷偷打量着屋子里的人,男人个子不高,身材瘦小,表情木讷,身着粗麻灰布大卦,由于男人性格老实,常被人戏谑为傻子。老人挽着发髻带着银钗,穿着麻布大襟,面容和蔼慈祥,倒是一个劲的在瞥他和娘。
男娃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话,他只记得有个慈祥的老太太端来两碗糊糊,他和娘喝的很香,丝毫没有注意到糊糊里还有硌人的麦麸,他只记得那天下午,两间土房子冒出丝丝炊烟,火在灶台下烧的通红,马在长鸣,他吃了一大碗糊糊,把嗓子喇的生疼。
那天,他有个爹,他和娘有了家。
20世纪40年代,国内局势动荡,抗日战争如火如荼,百姓民不聊生,军队伤亡惨重。为了祈祷平安,过上安稳日子,男娃从此叫:黄留。不过此时的黄留还是小留,也就是这个不寻常的家给他带来了思想的觉醒和坚韧的性格,如果有人曾向男娃的娘暗示过男娃的命运,想来男娃的娘不会选择留在此地。
次年,国民党军队招壮丁上前线抗战,小留的爹傻子和同村好友大义约定好一起去报名,结果大义没去,傻子报上名了。
傻子回家收拾好背囊,惜别妻儿和孩子,告诫老娘后,就跟着村里的部队出发了。
1945年,小留的爹傻子成为了共产党的国民党俘虏,当被问到:‘你是要拿钱回家种田,还是要参加共产党继续抗战,不过打的可是日本鬼子”,傻子这次可没犯傻,回家种田又能安稳到几时,不如继续参加共产党。于是留的爹,又参加了共产党,走向了抗日战争的战场。
不过这也是后来小留的爹回家后,告诉他的。那时小留只知道他有了家,家里有人会先紧着他,爹走了,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要干活,要紧着家里的女人,吃不饱饭就喝水,喝到不想喝的时候,就睡觉,因为睡着了就不饿了。
三月的花开了又谢,地下的爬嚓钻出来一波又一波变成蝉,柿子红了石榴裂了,雪花掉到地上碎开又化掉,一年一年不知怎的就过去了,黄留长大了,他想上学,他也想爹,他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活着。
这天刚蒙蒙亮,小留就起床去背土了。他不过是十一二岁的样子,两只手把着肩上的筐,弓着腰走的颤颤巍巍的,脚印愈加深了起来,倾斜的槐条子筐从缝隙中洒下土,浸在瘦弱的肩背上,和着汗,被风吹干,又被风吹散。
奶奶和娘刚下床准备做饭,才发现小留赌气似的背了一大堆土,光着背赤着脚,哼哧哼哧喘着气仍不停歇,娘拽住小留的胳膊,想要取下筐,哪料他并不松手,却愤恨的盯着娘的眼睛,娘心里一惊,料到有事,嗫嚅了下并未说出什么。直到小留累的不行,躺在地上不愿意动的时候,奶奶端了一大瓢水,递给他,年轻的小伙子发出牛犊饮水般的咕嘟声响,很快喝了个精光。
“留啊,你想干啥”,奶奶说着脱下鞋,放到地上,顺势坐到鞋上。
“我想上学”,小留用手背擦了擦嘴,本来该坚定的语气好像被水冲到肚子底下了,变得没有底气。他低头看着瓢里的水,看到瓢里陈旧的丝丝瓤瓤缠绕出一道道沟壑。
奶奶抬头看了看天,看到房角槐树开的花,一缕缕白白的小花,开在枝桠上,随着风摆动。奶奶没有直接回答是与否,而是给小留讲起了槐树的故事。以前的房子角落是没有树的,兴许是哪只小鸟留下了种子,槐树就这样长到了土屋旁,从土屋里一直长到外面,到现在开花,还是长出种子。人啊,也像这棵树,你没有落到很好的地方,但是一样可以生长。
小留在烦恼家里人会不会让自己上学的事情,完全没注意奶奶在讲什么故事,只是把树长树开花挂到了耳朵边。说来也怪,这颗槐树在土屋里生长,沿着土屋边长到高屋子一大截,在屋里还能摸到槐树的根,但是树的根很深,土屋也没有倒,不知道是先有树后盖的屋子,还是先有屋子,后长的树。
还没有思考出这个问题的小留,就站起来拿脚在地上蹭了蹭,抱着树径直爬了上去,他伸开胳膊,去够那槐花,够的着的直接揪掉花缕,够不着的直接把树叉撇断,就这么揪着撇着,小留望向远方,他以为站的够高,就能看的更远,没想到看到的还是村子里土屋的屋脊,他往上爬了爬,想望出村子,结果除了树、屋脊、田地,他什么也没看到,小留失望极了。
他开始以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小留每天早上还是需要背两筐土,才能出门,不过现在他倒是可以去上学,和七八个小朋友一起,跟着先生学习汉字。村里像他这么大的,都早早放弃学习,有的去远方闯荡,有的参军,还有的没有挖野菜,拾柴。上了几天后,小留愈发觉得耻辱,于是他每天都迟到,这也免不了挨先生的戒尺,被打了几回,他是怎么都不愿意去上学了。
可是在家背土,劈柴,他又觉得没意思。又开始找了新鲜的事做,每天早上背完两筐土,带着半个红薯,就拿着空筐出门,只要保证晚上回来筐里不是空的,那就不会挨打。
刚开始走的不远也就拿着空筐去挖野菜,拾柴禾,不过能到沟边抓鱼,捉螃蟹,还能去草地里逮蟋蟀,在火上烤一烤,别提多香了。后来走了十几公里,偶然在另外一个村子听到几乎人家唠嗑,原来这个大爷是外面回来的,会讲很多城里的故事,小留每天都去听的津津有味,有些是无中生有,有些又是添油加醋,可是谁也没去过城市,大家也无法分辨真假,倒是把讲述者显得见过世面,活像个城里人。
小留回到村里口吐白沫兴奋的讲起今天的听闻,奈何根本没人信他,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没去过城里。
“你是骗人的吧,你怎么知道外边还打仗?”一个年轻拉着鼻涕的矮子质疑了这么一句。
“我就是知道,我爹就是去打仗了!”说起自己的爹,小留不由得挺直了腰。
“你爹早都不知道死哪了,我爹说了,当时说参军是闹着玩,你爹傻的还真去”,大义儿子冷不丁的冒出来这么一句,周围小伙伴齐刷刷的看向他。
“胡说,我爹没死,我爹去杀日本鬼子了!”,只见小留攥紧拳头,青筋冒起从牙齿缝中冒出这句话,下一秒拳头就打到了大义儿子的脸上。
两人很快扭打到一团,小伙伴也不拉架,只顾在那起哄,打得好,就连路过的大人,也只是瞥了几眼,嘴里作踢他踢他的喝彩声。
小留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爹了,也没有爹的消息,甚至都快要忘记爹的样子了,娘和奶奶也只是在某个午后提起他的爹,因为没有消息,所以小留相信这是个好消息,想到这里,愈发狠了起来,他逐渐占了上风,只见他骑在大义儿子的肚子上,一只脚还踩着大义儿子的胳膊,抡起拳头就开始往大义儿子胸口砸,周围人只听的大义儿子接二连三的惨叫,一个老人走过来,拿起手里的木棍就敲了和平的头一下,和平一转身,便被大义儿子一个翻身给推到在地,只见他一只手抬着另一只胳膊,哭啼啼的跑回家了。
和平正要跟老人争论,老人却弹了他一个脑瓜崩说:“空有蛮劲,有那力气像你爹一样打鬼子去”
纵使被打得鼻青脸肿,小留竟也没有哭,边走边淬了一口血吐沫,在小伙伴的哄笑中慢腾腾的走回家了。
小留在田边纠结了好大一会,想着如何把今天发生的故事讲给娘和奶奶听,大义已经带着孩子找上门了。按理说小孩子的打架轮不到大人出马,可谁知小留下手太重,竟把大义儿子的一只手给打折了,大义也不懂的先带孩子去看病,倒是先来兴师问罪来了。小留妈接连赔了不适,奶奶拿出了家里仅有的稀罕物,四颗鸟蛋,想来是小留乱爬树偷来的鸟蛋,要知道40年代,一颗鸡蛋价值1分钱,就这区区四颗鸟蛋,可以换来一把葱和一斤红薯,一斤红薯做成糊糊,足够家里吃上三四天,这才勉强安慰住骂骂咧咧的大义。
不蒸馒头争口气,大义只慌着去要说法,却耽误了孩子的治疗,回家孩子喊疼,只是说:“有啥疼的,过会就不疼了”。谁料到由于大义的疏忽,孩子的手竟然残了,折断的指头后来再也无法握拳,获得小伙伴的揶揄“老断“,也正是因为这只断手,才导致了他早年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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