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万里，浮云如烟。
在霞光的映照下，明德楼像极了羞红脸的少女。高风吹得明艳的旗帜猎猎作响，让半只脚掌冒出墙头的温怀更显摇摇欲坠。
他是在散发传单吗？
不像，除非他是想推销标题为“论我国家庭监护制度的立法完善——以农村留守儿童的行为失范为视角”的公益产品。
我想温怀应该别有诉求。果然，他的举动印证了我的猜测。
“今天，我就要死了。”他开始说话。“爸、妈，我对不起你们。别怪我，实在是我没活路了。没错！我没活路了。是她！就是她！我的指导老师！是那个女人不给我活路！”
小广场人头攒动。他们笑脸高扬，白雾丛丛，雀跃地从十倒数。
“她当的是什么老师？就是她硬生生把我的活路掐死了！她压根儿没想过要让我的毕业论文顺利通过。我到底哪里得罪了她？她凭什么这样折磨我！她死掐我的论文不放，她想让我困死！”
他越来越慷慨激昂，高喊着：“老师，我诅咒你。我唾弃你！我要你记住，我是因你而死！是因为你！是你的自私、骄傲和阴损杀死了我！你把我的论文批得一文不值，你像玩弄条狗一样戏耍我，你让我的努力沦为了笑话！我诅咒你！我以我的血泪唾弃你！”
紧接着，他仿佛被一阵风轻轻撞了一踉跄。
人生的走马灯并未如愿出现，尽管温怀确实发觉时间仿佛走失了。这就是说，他以为这一切很不寻常。按理说，明德楼又不是东方明珠塔那样的宏伟建筑，从二十米高空坠地大不了两秒钟的事，而他明显一直悬着空、一直在坠落。难道他验证了相对论的真理性？
他对此持怀疑态度，因为有更加科学合理的解释——他在做梦。一方面是因为相对论，另一方面则是他的眼前莫名其妙地浮现了杨一天的脸，他好像对自己喊什么话。
温怀满以为自己会猝死在梦境里。这当然是很体面的死法，但有运气临门的话，没准能含笑西去。他没有猝死。值得一提的是，他早已意识到自己身在幻境。这是他的“超能力”——在梦境保持清醒，或者在关键时刻自动苏醒，很有点像造梦的异能，不是吗。
他曾将这一切当作谈资在宿舍卧谈会时共享过，同时，他很苦恼自己的梦总是无法继续演绎。当时，杨一天面露“我懂得”的微表情，并向他解释道是脑机渲染模块遇到素材丢失，导致了系统崩溃。
见他大惑不解，郑乘声笑出了声，言简意赅地说是他的中央处理系统编不下去春梦了，然后笑话他是处男。从此以后，温怀再也不提造梦什么的，但仍偷偷尝试探索梦境。
假若不是杨一天从中作梗，他此刻已经梦境飞行了。对了，杨一天怎会突然造访？他说的什么咒语，竟将他扯出了幻梦？
盥洗室里，温怀噙了口水咕噜咕噜的漱着口。这让他好受多了。揩了揩脸颊和额角的流水，他的刘海儿拧成了一绺又一绺。他抓拨了一把头发，像洗发水广告里的男演员般缓缓撩至了耳根处。
宛如一朵火云的老疤在他额角若隐若现。
抚摩着暗褐色的疤痕，温怀又想起了三分钟前栩栩如生的梦。
沉沉的夜，小雨淅淅沥沥，洗净了钢筋水泥的呼吸与燥热的空气。江南的夏总裹挟着那么点潮闷。路灯昏微的橘光映照着层层的光圈，显得朦朦胧胧，令人有种温暖的错觉。旧旧的长街乌青着脸，刷刷的汽车如猛兽般呼啸而过，拉长了猩红的流光。
十字路口似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故。
温怀感受到某种窒闷感油然而生。他犹犹豫豫地迈开腿，拨开重重叠叠的人影，快步奔向求救声的源头。
街灯昏黄的光晕被放肆的雨点轰击得满目疮痍，渐渐溃散而去。雨珠攀着软趴趴的睫毛渗进了眼眶，迷蒙了温怀颤抖的眼瞳。是的，他分明听见有人喊救命，有人在哭，有人呼警和救护车，而这一切在这样的雨夜显得尤为突兀。
她依旧哭喊着。
倒悬的发线杂糅着电光、街灯和霓虹，黏腻着他的眼球。灯火阑珊处，点点星火闪动，颤颤巍巍的，眨眼间被暗夜吞没殆尽。
“谁来帮帮我！”他又听见了。
“求求你们，”是哪个女孩的哭声？“快救救他！”
人群如鬼影般淡去。温怀定定地伫立着，或者说他一下子不敢动弹了。血色慢慢从他的嘴唇、他的脸颊和身体抽离，他感到什么阴冷的液体穿透他的脊背，钻进了他的骨头。
好冷。是什么冷彻人心？
他乏力地眨巴眨巴眼。红光漫溯而回，顺应着血泊里银色铁棒的斑驳纹路，浸润着雨水宛若小蛇似的游向了他，打湿了他洁白的鞋帮，一下子攫住了他，张口咬住了他的额角。
女孩怀抱着男孩瘫软的身体，眼泪模糊了她的面容。
“你还好吗？”满街的光亮霎时涌向他，照透了他惊狂的瞳孔。
女孩发了疯似的，紧攥住他的衣袖，只呼喊着救救她、救救他。
“他是谁？”他嘴唇哆哆嗦嗦地颤栗着，活像被丢在沙坑的鱼。
女孩轻抚了抚男孩的脸，又望了望温怀。“他是你啊。”
“那么，”温怀的呼吸越发虚弱。“你又是谁？”
霎时间，惊雷响彻云霄，猛然将夜幕炸开了裂缝，露出了万里澄澈的晴空。而温怀立在明德楼顶，他单薄得就像飘舞的传单。接下来如我们所知，杨一天激动地冲他喊什么话，他便惊醒了过来。
耷拉着昏沉的脑袋，温怀的神情昭示他仿佛满含着苦胆汁。扭开水龙头，他掬了把水猛泼自己的眼睛、嘴巴和脸颊。这令得他一下子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的疤又隐隐作痛了。
这倒不是说他的旧伤实在发痛，好比是抽血化验时，针尖扎进肌肤那一瞬间的知觉；或是电视剧里，男主角在冬夜被石阶磕伤小脚胫骨的同理之心。他很容易产生这种感同身受的记忆性条件反射。
撩开刘海儿，他怔怔地端详着额头的疤。那一刹那该有多痛呢？是咬紧牙关，恨不得连舌头都咬断半截？也许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毕竟是那么突然的意外，是那么一下子、一眨眼的工夫。
真是万幸。他笑了开来，尽管眼眸深处透露着冰冷的锋芒。
“传球！”是杨一天的喊声。
温怀慢悠悠返回了寝室。果不其然，杨一天正满嘴梦话。
这是他的怪癖。据说他打小就这毛病，明明是无伤大雅的琐事，他却曾煞有介事地作出公开声明：“梦话和梦游是一样的原理，你们千万别突然弄醒我！要是叫醒我的话，我可能会突然死掉的。”
温怀任由杨一天表演哗众取宠的戏码。然而他的小老乡——徐近贤眼里容不得傻子，他坚定地表示反驳：“这是伪科学，是没有科学根据的缪传。我读过本心理学方面的专著，梦话是因为脑中枢系统语言区受到刺激的正常反应，压根儿没那么玄乎。”
杨一天的脸色登时发了青，“你根本就是嫉妒我！”他说。
“我能妒忌你有病吗？”徐近贤见他发了火，低声嘀嘀咕咕的。
于是乎，他们就此结了梁子。当时，正如此刻，是凌晨一点一刻。
徐近贤在被单里辗转，约摸在调试舒服的姿势好读小说。唯有郑乘声仍“勤勤恳恳”地忙碌着，智能手机的荧光映照出他瘦削的脸庞，他嘴角间或显露出姜太公式的神秘微笑。
“小一天，我传给谁？”郑乘声动起了恶作剧的心思。
“10号！10号！”杨一天的话音十分迷幻。
“他是对方球员吧？我不认识他！”郑乘声顽童心性作祟。
“梅西！”杨一天气喘吁吁的。“快传给梅西！”
这下子他们再也耐不住，扑哧就笑开了。郑乘声一口咬住了手臂，生怕自己吞掉了舌头，肩头却是个儿颤动。徐近贤蒙着被单，笑声活像老人的长咳。杨一天的性情他们是太清楚了，但凡被他觉察有人背地里戏弄他，凭他的小家子气，一准能连着三天让你不好受。
很快，宿舍清静了。温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惊坐起，但见徐近贤被窝里的荧光已经熄灭，只好耐住了嘴边的请求。
一夜未起风波。
灿灿的日光从阳台漫进了寝室，快触及温怀的拖鞋时，他一把拉开了衣橱，将自己隔绝在阴影里，窸窸窣窣地摸索着衣裤。
“你准备去哪儿吗？”徐近贤推开了搁置在枕边的小说，伸了伸懒腰，活动开筋骨，在被单里腾挪了一番，完成了起床前活动。
“家教中心安排的兼职。今天是试教第一天。”温怀边答边拣了件衬衫和小西裤，在郑乘声的衣帽镜前比比划划。
床板吱呀，郑乘声佝偻着背半坐起，揉了揉眼罩表面的惺忪睡眼。“我听见有人翻我的衣柜。”他含糊地说。
“你的那件小西装呢？”温怀扒拉他的床架。
“今天是星期六吧？”郑乘声说，“你能不能放过小孩？”
“人家是艺术特长生，你猜高考会不会放过他？”温怀说。
“要么学习，要么学习艺术，这好像是道送分题。”郑乘声咕哝。
“这是第几份兼职？你顾得来吗？”徐近贤肩搭洗脸帕走出寝室。
“我值钱的只有时间。”温怀说，“反正是学校家属楼，近得很。”
“阿嚏！”郑乘声打了个喷嚏，扶正了睡帽，又待睡回笼觉。
“看来好天气不会维持多久。”徐近贤的笑声在走廊回荡。
“你暗地里骂我，我要一份蒸饺和两只烧麦，否则没完。”郑乘声明知徐近贤有早餐习惯，得逞地笑了笑，半张脸又埋进了枕头。
学校的林荫道宽敞又通达。黑油油的沥青路，弥漫着新草的味道。新近移植的柞木长势正好，如卫兵般挺直腰杆。
“你说我们阳台门要不要加层窗帘？报纸根本防不住阳光，很影响睡眠质量。”徐近贤颇有点抱怨，又打了个哈欠。
“小一天收藏有C罗的海报，我给你借？”温怀记起挨着徐近贤床的那扇门贴的是梅西获得金球奖的报纸，故有此一问。
“你就是给火影忍者的海报有什么用？”徐近贤说，“这又不是哪个防守能力强的问题。算了，我再想想其它办法。”
“你有没有宿管会查寝学姐的联系方式？”温怀没头没脑地问。
“哪个学姐？”徐近贤纳闷。“宿管会只有浩然学姐颜值过硬。”
“我是问刑侦专业的那位学姐。”温怀答。
“你换口味了？”徐近贤一巴掌拍开了温怀搭在他肩头、表示讨好的手。“我待会儿问问她的意见。如果她肯，我把微信推送给你。”
科技城无愧为城市第一朝气蓬勃的地方，青春洋溢的大学生们迈着矫健的步伐，俱是踌躇满志的模样，甚至感染了心事重重的温怀。
临近小巷，是一片家属楼，砾石铺成的墙面灰扑扑的，活像饱经风霜的拄拐老人，满是时光雕刻的痕迹。藤蔓植物竞相缠绕着老屋，青苔也踩着柞木的枝桠向围墙起跳，窄窄的耳巷吐露着古旧的气息。
温讷伫立在巷口静静等候。一个男孩擦碰着温怀的肩跑进了巷子。他回望了温怀一眼，一溜烟儿地跑没影了。
“老哥，麻烦借光！”他听见有人喊他。
温怀欠着身让开了道，目送着男孩慢慢悠悠地穿过巷道。他时而踢踢脚边的小石头，时而撩拨墙脚的含羞草。
“会是他吗？”温怀远望着徐徐隐没在小巷拐角的画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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