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善楼的门向来是敞开的。
据说,为了迎合八十年代初某任校长“有教无类”的教学理念,这所高校从此放弃了校门的设计,连带高校内部分公用建设同样不再设置铁栅和外门。直到至善楼出现了几例小偷小摸事件,学校开始重视并反思是否“开放”过头了。于是,经校委会领导开会讨论后决定,象征性地加设电动伸缩门,但如无必要,应保持开放状态。
第一会堂是至善楼的附属建筑,属于公用设施,是真正贯彻兼容并蓄的地方,既欢迎全国各地学者来讲学,又向不特定公众免费开放,以实现任何人均有平等获得良好教育的权利。
以上种种,温怀完全能够理解并表示认同。但他在主持人介绍完第一会堂的设计理念后仍难以领会的是,作为文科生,他为什么非得来接受量子力学的洗礼,特别是当演讲主题为“量子力学解释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的时候。然而他始终是没有拂人好意。
演讲散场时,弯弯的月亮正悬挂于墙角梧桐的梢头。达达的脚步声很快被树的沙沙声稀释。月光幽微,映照着长街寥寥的人影。
“学姐,”温怀貌似无心地说,“像你们刑侦专业的,如果遇到已经逃逸的犯罪分子,会采取什么方式找到他?”
“一般来说,肯定是综合各类信息,”学姐神秘地轻笑了一下。“然后通过走访的方式在照片来源处寻找嫌疑人。前提是,起码要有嫌疑人的影像材料。这是最基础的。”
“万一没有照片呢?比如只知道姓名和年龄。”温怀追问。
“我听区队的师兄提过,可以在派出所档案库里模糊查找。”学姐解释。“但光有姓名和年龄肯定不够。好比是张三……这名字好像不具有代表性了,我们拿梓轩打比方吧,假设是张姓或李姓,你想想全国该有多少张梓轩、李梓轩?哪怕是同一行政区,估计来一阵风都得吹跑一打梓轩。所以说,在我们看来,仍然是照片靠谱。”
“果然无论什么专业,只要往深处探索,总有各种门道。”温怀苦笑。“我本以为会像电影里,警官向学校教师出示证件,然后一切信息就齐全了,包括学习工作的单位和租住的小区。”
“不可能那么顺利的。”学姐摆了摆手。“我跟你说,像什么网络人肉搜索,其实大多属于造谣传谣、以讹传讹。你说我这样的班级小透明,不霸凌不捣蛋,你随便甩出点信息,立马一堆人跟风自称是某某的同学然后爆料,这可能吗?光是辨别信息真伪就够呛了。”
斜瞥了一眼温怀若有所思的模样,学姐扑哧笑开了。
“你不用这样寻找话题特地迁就我,”学姐说,“我们女孩学刑侦确实少见,但这样刻意反而会有点显得歧视哦。我本来的第一志愿是英语专业,被调剂到刑侦专业的,专业知识学得一塌糊涂,刚刚一通废话全是道听途说。如果你对我有兴趣,不如聊聊你,或者英语。”
原来她误会了。温怀颇感到头疼,一下子露出了被抓包的窘相。沉吟了一会儿,“我喜欢的女生是英语课代表。”他说。
“以后千万不要这样答复女生。”学姐笑得更欢实了。“挺可爱的,但有些女孩很容易当真。女生宿舍,你该止步咯。”
望了眼被乔木掩映的羽毛球里练习着太极拳的女孩身影,温怀始知他们已回到了学生公寓。他望了眼女生宿舍前庭的标牌,腹诽它分明写的是“女生宿舍,男生上步”,但他强忍住了调笑的欲望。互道晚安后,拔起脚步向学生公寓男生宿舍第29栋直进。
刺啦!是门板划拉地板的声音,预示着有人推开了门。
“你差点吓死我了。”郑乘声轻拍胸脯,哄着自己的小心肝。
“你们在密谋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温怀啪嗒打开了台灯。
这间寝室真是很难不让人诟病。它的第一毛病是没有顶灯,确切地说是灯不顶用。从大一下学期起,顶灯就彻底寿终正寝了。本来是桩小事,然而一窝人谁也不肯联系公寓维修人员更换灯泡。杨一天和郑乘声的理由是他们有台灯,徐近贤则抱怨第一次换灯时他受了电激,竟没人施救,害他吓得跌了一跤。于是,台灯成为了这寝室的标配,奈何灯光昏微,不论他们做什么,总像要暗算别人什么。
第二桩让温怀感到难堪的,是寝室正对着盥洗室。记得初夏时分,夜风里夹杂着蒙蒙暑气。为了感受感受穿堂风,他猛地拉开了门,却骇然发现赤条条的杨一天竟“吊儿郎当”地在冲澡。这实在给未经澡堂文化洗礼的南方男孩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尤其是寝室的木门早有故障,推拉间活像指甲划拉黑板,要给什么粉墨登场的物事造声势似的。恰如此时此刻,杨一天故意划拉门板,然后放出了今天新鲜的猛料。
“郑狗仔又失恋了!”杨一天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这同样是寝室的一桩怪事。按理说,就读新闻传播学院的徐近贤方有可能成为狗仔记者,然而被称作“狗仔”的却是郑乘声。
这有赖于他们的一次斗嘴。
当时,徐近贤因错失了绝佳的搭讪机会,正在被郑乘声调侃戏弄。因为郑乘声撺掇徐近贤搭讪的对象正是他自己的女朋友。徐近贤知晓真相后悠悠表示:我可能不会恋爱,但你是真的狗渣男。
据说郑乘声的女朋友是他的高中同学。温怀从未见过那个女孩,但按杨一天的描述,该是眉眼清秀、袅袅娉婷的女生。他们高二时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感情和睦,直到一年后不远千里陪同他来到了陌生的南国求学。这份感情贸贸然终结,确实有点可惜。温怀无法想象自己会这样伤害别人,但郑乘声显然不这么看待感情。
“我的人生履历里不允许出现‘失恋’二字。”郑乘声分辩。
“我郑重补正,”杨一天煞有介事的。“他第一次被分手了。”
“你看着我!我像是会给女人机会提分手的?”郑乘声反问。
单论外在的话,正如郑乘声自称的——他相当养眼。他身形挺拔,至少比杨一天高半个头。长着张鹅蛋脸,轮廓分明,面容坚毅,发型打理得很有味道,颇有点像电视电影里的明星。他是丹凤眼,戴着副黑框眼镜,为他增添了些文质彬彬的气质,仿佛三四十年代的青年学生。他每每发声时会嘴角扬起,十分自信而从容。总而言之,像郑乘声这样的青年是很危险的。这是法学院里女孩间的流传。
对待恋情,男女间往往会表现出迥然不同的态度,而面对恋爱外第三人,他们的说辞总是一致——自己才是这段感情里的强者。
郑乘声便是个中典型,他有这样的底气。这是最令杨一天眼热的地方。他常常会幻想身披郑乘声的皮囊在情场浑水摸鱼的情节,比如他说梦话时,抑或是嘴巴的转速超越脑筋的情况下。
皮相难道不是猎艳无往不利的武器吗?
郑乘声不以为然,他表示追求女生不能光靠肤浅的相貌,这只是小乘佛法。杨一天显得兴致盎然,连连向郑乘声这老炮取经,全然将已经开局的“红色警戒”游戏抛诸九霄云外了。
明明是该批斗郑乘声恋爱观的场景,谁知摇身一变倒成了郑乘声传授泡妞小技巧的演说课堂。温怀对此是大为无奈。
“你替我拿次快递?”郑乘声抛出了条件,他从不肯吃亏。
“郑老师,我发誓以后唯你马首是瞻!”杨一天连忙表起忠心。“你让我撵狗,我决不叫鸡。我要为郑老师献出心脏!”
“总感觉哪里不对劲。”郑乘声说,“温弟,一件快递?”
“你不能当我是小聋瞎吗。”温怀拉开衣橱,将衬衫抚平整了。
他的衣橱分为两厢,大厢晾挂衣服,小厢刚好塞一床被褥。大厢一半的空间被绿色的行李箱占去,另半边几乎全是衬衫和外套。牛仔裤则层层叠叠地叠好,挨靠着衬衫和外套。贴身的衣物齐齐整整地压着行李箱。行李箱里满满当当的是秋冬季节的用物。
“相信我,绝对物超所值!”郑乘声谈兴未艾,同样抛开了游戏。“在讨论方法前,我们明确为什么要追求女生。”
“一个我,需要梦想,需要方向,需要眼泪,”杨一天有点迟疑。“更需要一个人来点亮天的黑?”
“为什么突然唱起歌?”温怀已经换好了衣服。“首先我们来排除错误答案,肯定不是因为爱情。”
“我们揭晓答案,是‘需要’。”郑乘声侃侃而谈。“我觉得我们需要摒除偏见,千万不要认为生理需求是污秽的。我们之所以是我们自己,是因为我们的灵与肉相结合的结果。生理需求和精神需要本身不存在高尚与卑劣的区别。如果我们不能正视自己的需要,就容易深陷道德陷阱:你明明不喜欢人家,为什么跟别人谈恋爱,这不是欺骗感情吗?对此我只能说,法律有关结婚的规定是双方自愿,从来没有要求爱情的义务。婚姻尚且如此,谈场恋爱何必设定条条框框?
“好比说你需要人陪,对方刚好喜欢你,你得到自己所需,对方心愿达成,有何不可?当然,我是指在双方均单身的情况。所以说,请摒除掉多余的道德桎梏,直面自己的需要,然后坦然接受它,这将使你无往不利。”郑乘声战术性后仰,并期待着赞同的喝彩。
“我要有这么根深蒂固的廉耻之心,用得着研究情色电影么?”杨一天捧着本小日记本。“我想知道方法!”
“加深印象欺骗。”郑乘声竖起了一根手指。“我问你,一般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兴起追求女生的念头?”
“不一定是女生吧。”温怀解释。“我只是觉得有点性别歧视。”
“肯定是喜欢她啊!”杨一天说,“或者她喜欢我。”
“那么要多喜欢呢?”郑乘声补充道,“我是说你要多喜欢她。”
“有点喜欢。”杨一天如实回答,这是他难得可爱的地方。
“一个女人怎样能让你产生有点喜欢的好感?”郑乘声问。
“漂亮。身材好。”杨一天闭起眼思索了一会儿。“回答完毕!”
“换句话说,她需要具备你认可的资质。当一个女人达到这样的资质标准,你就很容易对她产生好感。”郑乘声说,“好感的积极累加就会质变为喜欢;同样的,喜欢将进化为爱情。这时候我们就可以讨论喜欢的本质了。即印象欺骗。
“所有的喜欢无非是一见钟情式和日久生情式。一见钟情是很典型的印象欺骗,由字面意思可知,这种感情生发是瞬间式的,意即有那么一瞬间你简直觉得惊为天人啊。比如她对你回眸一笑,或是午睡的时候风撩动了她的发,你的脑海经过艺术加工就产生了某种印象。无论她回眸一笑是不是因为扭到了脖子,抑或她边睡觉会边流口水,你内心会自动将原有印象加诸于她,使得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全部与你对她的印象相互重叠。
“日久生情更是如此。她哪一面你没见过,为什么在那么长一段时间里你没喜欢她呢?因为缺少了某一印象的欺骗。你们相处很久后,某一天你感觉她和往日不一样。这就造成了你越来越喜欢她的假象。”郑乘声立足于领奖台般向观众虚假的掌声致谢。
“具体应该要怎么操作?”杨一天仍一头雾水。
“我提供方法指导,具体操作细则你们自己琢磨。”郑乘声灌了口可乐。“我能说的只有像个人样、知己知彼、同屏出现,然后把自己装成对方想象中的那个人,这就是印象欺骗。”
杨一天丢开了小日记本,嘀嘀咕咕的,已经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同时,他向温怀投以同情的眼光,毕竟他被郑乘声废物利用的“愉快理论”又忽悠了一次快递跑腿。这让他稍微感觉不那么孤单。他的心态一向好得很,转头又投身了红色警戒事业。
温怀反复咀嚼着此中真意。他倒没有将郑乘声的理论奉为圭臬,但郑乘声的指点确实给他提供了有效帮助。起初,他从徐近贤处获得了学姐的联系方式,一直苦于不知如何开场,是郑乘声提议他多追踪学姐的个人动态和社交媒体,诸如微博和小红书等。
当发现学姐自己创设了微信公众号发表诗文时,温怀知道自己苦等的机会冒头了。他以投稿为名开启了话题,然后水到渠成地共同探讨文章修改删减事宜以加深联系,不然岂有今夜的量子力学之约。
原本,温怀忧心这样会有欺骗利用感情的嫌疑,依然是郑乘声以“愉快理论”打消了他的顾虑。恰似人心思动时那个手握欲望三叉戟的红色小恶魔,他对温怀低语:不要去想,愉快就好。这句话仿佛有股神奇的魔力,让他抛却了所有烦恼忧愁。
然而,这种瓦尔登湖式的宁静并不持久。
如果我再遇见她。台灯清冷的光圈里,温怀的眼眸深处浮现了另一种愁绪。他想起了阶梯教室里那个橘色七分背带裤的女孩,只匆匆一面,他已生成某种狂想:我应该喜欢她。
吱呀!徐近贤怀抱着一沓宣传资料,边手忙脚乱地将衬衫脱至了肩膊,二话不说闷头直往盥洗室冲。
浴室隔间里,蒸腾的水雾迷蒙了距离。
徐近贤照旧抱怨着团委工作委实折腾,当温怀汇报约会实况后,徐近贤饶有兴致地追问温怀到底在查什么。
我在找一个女生。温怀撒了谎,他心知这是他们想要的答案。
你给我姓名和手机号,我直接给你查实她城镇户口,徐近贤说。
思绪辗转间,温怀猛然灵光一闪。他想到调查方向了!
不一会儿,静室里已经响起了杨一天三长两短的呼噜声。徐近贤的被单里冒着青光,那是他的保留节目。温怀和郑乘声暗暗盘算着待会儿的梦话直播会不会是巴西对阿根廷的决赛。
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杨一天的梦话竟关于某个女孩。
小一天的恋爱方式倒是传统,温怀莫名在想,像老爸一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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