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石中学的告示栏前挤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脑袋。学校栅栏门始终保持着收缩的状态,陆陆续续又接引了一批人。他们纷纷奔向告示栏,或驻足、或游走、或踮起脚尖探着头找寻什么。
深蓝色校服穿得一丝不苟的二小夹杂在人潮里,他从告示栏的东头一路摸索着来到西头,竟一个闵字也未寻见。他不由愈发忡忡。
猛一拍脑门,他暗骂自己慌了神:我又不真的姓闵!
于是,二小重回告示栏东头从头搜查。等到第10班,他终于在犄角旮旯里找见了自己的名字。接着,他又费劲地从人群中挣脱而出。
教学楼前的阶梯平台中心立着演讲台的指示牌,标记着学校东西走向和各色建筑。教学楼呈“山”字型,正中间冒头的小山丘是教师办公室,两侧小山包和山脊则是课室。
二小凭栏想象着学校的全貌,学校前坪很宽敞,召开什么集体会议或升旗时用得着。前坪左翼是停车场,那是专门停放自行车的地方。教师自驾小轿车的停车区在教学楼后头,那就有点远了。前坪右翼是篮球场和乒乓球场,挨靠着足球场和沥青跑道,都是相当普通的场地,估计学校哪块地方应该设有专门的体育馆吧。
二小驻足良久,等确定好方向他继续迈步直行。很快,他找到了位于三楼拐角的课室,高二10班。课室里已有不少同学了。
走廊的视野相当开阔,能依稀望见学校东北角的小卖部。小花园里有一方红顶的凉亭,弯弯曲曲的鹅卵石路恰好通向教学楼。沿路的花草植物长势很好,有人在刷刷地除草。教师办公室的另一头肯定有相同的黑板报吧,二小想,写满迎接新生之类的辞令。
教室里闹哄哄的。对二小而言,几乎全是新面孔。
对了,那个跨坐课桌、盘腿打坐又嚼口香糖的应该是小大的初中同学,他们有过一面之缘。二小一回头,小大突然现身了。
小大随便寻了张空座,临近后窗的,脸蒙在臂弯里假寐。不一会儿,他又踢踢踏踏走开了去,消失在粉笔描画着美少女战士的后门。
课室突然安静了一会儿,旋即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悄悄话。
金色的阳光里,一张倩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甚至乎有人偷偷屏住了呼吸。那个宛如从漫画里穿越而来的水手服少女,她翩翩地迎向二小,然后款款落座。她的明黄色小挎包已占定了那张课椅。
二小刚刚唤了声“雪穗”(这并不是她的真名实姓),众人方如梦初醒,原来美少女的芳名同样美得像艺术。雪穗与小大、二小之间的渊源颇深,直须追溯到他们的孩提时代。
约莫是读幼儿园的某一天,小大为完成老师布置的功课,天真地向父亲发问自己是怎么成为他们小孩的,父亲开玩笑地答说是他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小大一时间呆若木鸡。
二小则泪汪汪地忙问:我呢!我呢?
父亲笑呵呵说你也是,你也是。惹得屁大点毛孩揉红了眼圈。
雪穗问他们怎么闷闷不乐,二小答说他们是爸爸妈妈从垃圾桶捡到的小破孩。雪穗仿佛遇见了失散多年的异父异母的兄弟似的,泫然欲泣地惊呼她也是。于是乎,他们仨好似被神秘的哭声传染了,眼泪流了一圈又一圈。从那时起,他们总是焦不离孟、形影相随的,连是否报名音乐培训班、报哪家培训班都必须思虑三份,因为小大说他们很有可能是在同一个垃圾桶里被捡到的。
这就是为什么当一班子人要么面面相觑,要么寒暄客套的时候,二小和雪穗却像在打情骂俏的原因。
“你来做什么?”二小怀抱着雪穗的单肩包好让她就座。
“做你同桌。”雪穗撕开了糖纸,将棒棒糖塞进了二小的嘴里。
“我们已经不同班了,本班名录里没有你。”二小说。
“从明天起,我就是你同桌。”雪穗说,“本小姐的话你想反对?”
二小咀嚼了一番雪穗的话,终于回过了味来。雪穗的父亲不正是教导主任吗?偷偷给雪穗转班的确算不得难事,这又不是什么实验班或者尖子班,没人会为了降级平行班而走后门!
“你爸好不容易一通操作给你安排了尖子班,你费劲巴拉的跑普通班来,这不是让他难堪吗?”二小忧虑地拢起了眉关。
“确实,我高低得为他着想。你说,要不我举报他暗箱操作为亲生女儿开绿灯,然后名正言顺地降级平行班?”雪穗露出认真思忖的神情,转眼又扑哧笑开了。“安心啦!他让我难堪了十几年,我给他难堪一下子有什么所谓,毕竟是亲生的父亲和女儿。”
二小心里清楚雪穗所指代的是她官名的糗事。
犹记得幼儿园时代,他们仨唯一的苦恼就是自己的名字,雪穗尤为甚之。她简直无法理解爸爸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特别是当幼儿园老师念不出她姓甚名谁时,她急哭了好几回。
于是,雪穗往往将字形隐去一半,索性写成“雨禾”。直到初中,迫于她的淫威,她爸爸领她辗转在派出所改了户口名。
“雪穗”从此成为了历史遗珠,只有小大和二小知晓内情。
“听说,你小子是那个什么……”这时,教室里唯一箍牙套的凸嘴男生来到了二小的课桌前,他硬拗着既像迈克尔杰克逊演唱会海报的姿势,边效仿《古惑仔》里陈浩南掏耳朵的动作,肉掌拍得课桌松木板砰砰的响。他以为这样十分有型。
“闵言。”见他期期艾艾的,二小微笑着礼貌介绍。
“用得着你多嘴!”男生满以为二小的配合是在示弱。“你大佬我姓陈,蒙江湖兄弟抬爱,尊我一声‘扁水’。你小子的名号我多少有点耳闻,取自那谁的、那什么……敏于言,讷于行,对吧?”
“你竟然识字?真是令人感动!”二小保持着标准而客套的微笑。“我原以为你有点颈部以上瘫痪来着,毕竟你的尊荣很容易给人以这样的直观感受,想不到你是身残志坚,我想你一定很努力吧。”
“他什么意思?”扁水假意捂嘴窃窃问小跟班。“没头没脑的。”
“他暗骂你脑残。”小跟班抠了抠鼻头。“就是没头脑的意思。”
二小的话引起了阵阵的嗤笑声。他们有的掩着嘴,有的别开了头。尽管他们的肩膀明明是那么诚实地微微耸动着。甚而有人开始附和地、好奇地打量扁水。确实有那么点像,他们这么想。
扁水不算高,有点臃肿,这从他的腰身和粗松的手臂可见一二。如果哪个词语足以形容他,那么獐头鼠目无疑是十分恰当的,很给人色厉内荏的印象。他的脸好似中年男人腆着的肚腩,塌鼻梁,短人中,嘴唇外翻着青青胡髭,两颊泛着病态红,散着星星点点的雀斑。很有些像二小碰见过的小儿麻痹症患者,但他不想这样辱没小儿麻痹。
“你们笑什么?给我闭嘴!再给我笑声试试?”扁水咬牙切齿地死瞪着二小。“小子,你很嚣张啊。你知不知道我有一百种方法让字典里删掉你的‘闵’字,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的字典有点薄,”二小故作惊讶。“是盗版货吧?”
这会儿已经有人彻底笑开了。笑声就像病毒般一下子传染了整间课室的人。甚至乎,他们已不再那么生疏拘谨了。
“小大哥,快帮忙啊!”雪穗偷摸来到小大身畔。
“我帮谁?”小大略略倚靠着讲台。“让我好好看戏,行么?”
“当然是二小!这不是我们仨的常规操作么。”雪穗说。
“你看他像需要我为他出头的样子吗?”小大扯起了个笑容。
“你当帮帮我喽!”雪穗皱了皱鼻。“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扁水本就是冲你来的。”小大说,“我已经见惯不怪了。倒是你好意思每次让二小来替你扛雷?”
“我当你是夸奖我。”雪穗噘着樱桃小嘴,别开了眼睛。
“不必,我是在夸你。”小大又问:“你怎么挑起他们斗鸡的?”
“哦,我偷偷踢了他一脚。”雪穗扬了扬脑袋。
“你踢扁水?”小大心知二小会为雪穗出头,不消任何理由。
“都踢了一脚。”雪穗露出了天真无邪、人畜无害的笑容。
所谓哪个少年不怀春,更别提处在叛逆期的高中生。他们拥有着复杂的属性,一会儿像斗鸡,争强好胜;一会儿像孔雀,争妍斗艳,而本质除了过剩的精力无处释放,便是内心渴望着证明自己的存在。他们好像时时憋着一口气,不是非要自己样样强过别人,而是决不肯承认自己会哪里弱于人,哪怕是以错误的方式。
我相信,类似二小和扁水对阵的戏码桥段一定在某年某月某间教室里重复演绎着,起码会有一间电影院放映过他们的故事。
这就是传说中的青春吗?不,这只是男高中生的虚无日常。即便不会实际发生,定也曾出现在他们七彩祥云、盖世英雄的美梦里。
那么这场角斗里,谁是那盖世英雄呢?
教室里的口水仗已届白热化阶段。
扁水果然接触过有关“一闵双杰”的报道,一通污言秽语间暴露了自己曾有参加青少年书画赛的事实,并直言不讳地讽刺二小是通过黑幕而窃取的成绩,依凭的是他那个政协委员的爸爸。
二小恍然,原来扁水找茬并不完全冲着雪穗。本来想祸水东引给小大的念头登时烟消云散,他练习了无数遍的“我有大哥罩我”本已挂在了嘴边。既然是自己的麻烦,按照他们仨约定的江湖规矩,唯有自己担着,除非麻烦是雪穗引起的。
“我想起来了!”二小说,“你是……优胜奖得主?”
“不好意思,我没有拿什么优胜奖,跟你同台竞技,我感到耻辱。”扁水有点洋洋得意,仿佛自己已经全面洗雪了败北的冤屈。
“其实,”二小话锋突转。“我挺喜欢你的作品的。”
“真的?”扁水显得小心翼翼的。“你不会骗我吧?”
“当然不是!”二小假装激动。“我觉得你的肖像画非常棒!”
“我没有画过肖像。”扁水不大肯定地求助小跟班。“我有吗?”
“是吗?在我看来,你切实画出了自己别扭的灵魂。”二小说。
“你们在干什么?”这时,班主任来到了教室里,厉声斥责道:“开学第一天就闹事,想跟我过不去?给我滚回座位!”
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和划拉地板的刺啦声此起彼伏。原本叫好的围观群众纷纷低着头,活像遭遇了天敌,大气不敢出一声。
“你小子给我等着。”扁水伏低身板恶狠狠地说。
“等你变好看吗?”二小耸耸肩。“我怕是活不到那天了。”
“开始点名!”班主任恶气未消,一张讲台砰砰作响。
二小偷瞄了小大一眼,懊丧地想:坏菜了,他和小大不同姓的事会不会被发现呢?别人会理解他们的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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