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遇见

五年后,再见山桃。江岭的山,江西婺源。

我记得那是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春日,人间四月,山寺桃花。旅行是圆的,我从仲夏的海走来,满载着故事和黄酒。

如果我有幸知晓她的名字,请让我在花开时节遇见她。

以上是郑乘声微信朋友圈的动态,并附以艳阳高照的风景照。

然而,温怀的冷眼却昭示着这一切实为假象。他分明晓得郑乘声自放假来一直宅居在寝室里追剧。近来,他莫名其妙沉迷韩国的伦理爱情片无法自拔,电脑旁总也离不开纸巾。

郑乘声是实用主义的忠实信奉者,他的所作所为从来意有所指。这番矫揉造作的宣言大致说明他正在“公开招标”,而目标群体是文艺少女。他发扬实用主义的另一表现是,当他们仨甩掉杨一天共同报名了某大学生创业实践活动后,他只出席了决定参赛口号的开幕式,然后又甩脱了温怀和徐近贤,任他们流落街头散发传单。

这场实践活动本是以创业竞赛为名,由大学城区域内的五所学校联合举办,但在得知赞助方为房地产企业后,他们已心知肚明这场活动的创办动机远比他们想象的要简单。

为了每天八十元的参赛补贴,以及追加在校德行分的承诺,温怀和徐近贤对此是甘之如饴的,但他们无法接受的是,郑乘声竟然花费六十元的代价雇佣学弟代为出勤,自己倒金蝉脱壳。

人类世界的怪诞有时在于细微之处。以温怀为代表的学生群体为例,他们的人际关系极其复杂,比如他们仨明明联手背刺了杨一天,让人家在推销电信卡活动里落单,然而在对比郑乘声的无耻行径后,他们又觉得杨一天实在可爱,总也不时提起他。

“我完全想不通他们俩竟会产生这样的化学反应。”这是温怀针对杨一天和二班学委暧昧事件的大体看法。

“记得迎新晚会吗?听说他们就是那样触电的。”徐近贤说。

“哪一次?感恩节?”温怀将花里胡哨的传单递给了路人。

“你果然缺席了迎新晚会!”徐近贤露出了逮住狐狸的表情。

“记不得了,估计刚好在做家教。”温怀略显疲惫地颓坐着。

温怀从不积极参与学院的活动,除非付费有偿,但这并不代表他两耳不闻窗外事。相反,他十分注重收集信息,这当然同他的目标不无关系,只奈何一直苦于没有门道。他仍停留在通过微博和贴吧进行人肉搜索的阶段,免不了出现查无此人的尴尬。

关于迎新晚会,温怀是收到过通知的。学院每逢召开集体会议或举行群体活动必少不了缺少观众的环节,稍有不同的,他已经不再满足充当观众的资格,除非以表演者身份露脸。

这是搭讪学妹的绝佳机会,郑乘声忽悠他们报名时表示。然而,在郑乘声都怯场的情况下,唯有杨一天顶住了压力,因为他冥冥中预感到这该是属于他的高光时刻。

分派给杨一天和二班学委的表演任务是小品,不知为何突然换成了什么电视剧的某片段。当时,徐近贤光顾着拍照,一下子说不出所以然来。但他却深知杨一天是什么样的秉性,每一激灵就有一主意,又偏爱发号施令。那位学委同样不是什么善茬,眼高于顶的。排练时往往是意见多过建议,搞得人心浮动的。恰恰是他们足够好强,又硬是被凑合,孤男寡女的,发生什么事故倒也不出奇了。

“你不要仗着我喜欢你就对我指手画脚!”杨一天急得薅头发。

学委呆愣了一霎,红着脸说:“……你不要临时加台词!”

温怀彻底停掉了手头的活计,偏着脑袋费劲联想,实在难以想象关于杨一天念错台词的名场面该是怎样的景象。要知道他满头鬈发,又酷爱梳梅西头,整天油光满面的。明明是婴儿肥的脸,却顶着浅浅的抬头纹;眉毛粗重,黑眸灵动,戴无框眼睛的模样倒很有点知识分子的味道。另外,他的鼻梁直挺,双唇丰润,周遭散着些青黑的胡渣,像是随时准备着扎人。要是让他腆着粗圆的腰膀演小品剧,夸张而做作地演绎嬉笑怒骂,该像马戏团里的小丑般滑稽吧。

温怀清楚地记得,开学初期的某个星期五,杨一天在一次秘密的语音聊天中透露出他喜欢的是高中时代同桌的她。这桩秘闻徐近贤全然不知。他释放出盎然兴趣,连连地追问后续。

回想着杨一天深情求问“你喜欢我吗”时的情景,“他说得特别起劲,生怕我听不见似的,又冲我挑边眉,又是歪嘴笑的。”温怀别扭地模仿着记忆中杨一天的微表情。

“确实是小一天的风格。”徐近贤笑得前仰后合。

关于杨一天,我需要作如下补充:他多少有点表演型人格。

记得初次见面时,杨一天砰砰拍着门以吸引他们的注意。那会儿他就已将这种领袖气质展现得一览无遗,他首先提议完成自我介绍工序后由他做东在老北京涮羊肉馆打牙祭。郑乘声提及自己的生日时,杨一天揽住人家的肩亲热地表示:我公历生日恰好比你的小一天!

郑乘声回过了味,苦笑着说:“但你比我大一岁啊!”

这就是“小一天”绰号的由来。

“所以,我很难想象他会转头喜欢另一个女孩。”温怀说。

“你记得他的电脑桌面是什么吗?”徐近贤问。

“我要考牛津。”温怀嘴角含笑地回答。“加黑加粗版。”

“第一次见面时,我完全被他的气势吓呆了。首先是魔都出身,然后一口地道的伦敦腔,捧着本巨无霸汉堡厚度的牛津字典,每晚挑灯夜读。我感到特别的惭愧。紧接着,约莫十分钟吧,他就刷起了微博,现场朗读娱乐新闻、社会新闻、时事新闻,连带着活跃了一整间寝室。我不久前瞄了一眼,他电脑桌面换掉了。”徐近贤说。

“换成了什么?”温怀表现得兴致缺缺。

“我要考墨尔本大学。”徐近贤优哉游哉的。“估计他雅思成绩不够理想。你且放心,小一天很晓得审时度势,不会让自己委屈的。”

我根本不是在担心他,温怀苦笑。他总觉得杨一天这样有点不负责任,但究竟是对什么不负责,是感情吗,他说不清。

难道喜欢是这么廉价的、替代的情感吗?

像是看穿了温怀百转千回的心思,“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徐近贤不无讥诮地自语,再次迎向了路人。

最好的时代吗。温怀望着徐近贤微微佝偻的背影,陷入了深思。

我们所处的信息激增的网络时代,时间是最不值钱的。与此同时,时间又是检验真情的唯一标准。放眼当今世界,谁家没有电脑,哪个少得了手机?光是聊天软件、交友软件、社交网站、贴吧论坛等等已然层出不穷,数不清的人宁愿向陌生人大吐苦水,寻求安慰,横竖不必面对面,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同样的,也即没有特别需要顾忌的。当别人无从得知你的底细时,正是干坏事的最佳时刻。

网络的通货膨胀直接导致了人与性的无限放大。人们再也不用遮遮掩掩,直面自己内心的欲望,同时也摒弃了加诸己身的某些道德观念的桎梏,真正祭献了自己的灵魂与躯壳,而从中获得空前的补足。更遑论感情,皮囊尚且腌臜,人心岂能不妖?

“你看,他们步履不停,低着头直进,根本不关心会撞到什么。”徐近贤不露声色贴近了温怀。

“你知道我为什么向往旧世代吗?那是感情干净的时代。你能想象吗,如果身处那一年代,相见需要遭受多少艰难险阻。恰如‘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所刻画的情景!当你和心上人分隔两地,你的一句‘你好’没准儿需要耗费个把月的时间抵达她,她的任何回复将耗费两倍的时间来找到你。这样的口信很值得时间。”徐近贤感慨。

“你需要漫长的等待,你需要纷繁的想象,而这样的等待与想象将令你感到幸福。要知道你是跨越了时间给某人寄信啊,她的回信同样将跋涉远山和重洋。喜欢一个人会使你珍惜自己不曾拥有的时间,你来不及再喜欢别人啊,除了爱这个人,你别无选择。”

日影西斜,时光像不要钱似的涓涓流逝。

感受着身畔人影的闪动,温怀对他们没有任何期待。任凭行人叽叽喳喳地穿越他,由着车流面朝红灯咆哮,更不管疏落的光斑从他脚边直直攀沿至他的眼睛。

他忽而有点理解徐近贤的翩翩遐想。他从未像此刻般期待着遇见那么一个人,而她不存在于他的过去。

放眼望去,人们好似缀染着某种俗艳的色彩。温怀听见耳畔又响起了熟悉的话术:先生,您好!请问您有买房的意向吗……坐南朝北,环境幽雅,买房即送双学位……当他萌生退意时,竟意外见着了赞助企业的老板,他面露满意的微笑,正走向他们所在的广场。

徐近贤像触电般着急忙慌跃至人行道,抱起了传单,他假装在向路人推销宣传,眼角余光却锁定了人群里的西装。那件西装越靠近,他越卖力,手舞足蹈的,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紧接着,他猛地停止了疯癫,冲不明所以的路人点头哈腰,说谢谢。

他刻意回退了几步,恰巧撞到了那件西装。于是,他假装卖力地向他推销,而对方假装在认真倾听。而后,西装假惺惺地赞许徐近贤是不错的年轻人,并鼓励他加油加油再加油,取得更好的成绩。

目送西装迎向温怀,徐近贤仍保持着“不错的年轻人”的无可挑剔的谄媚。晚风吹平了他嘴角的弧度,他的眼神冷冽,藏着一股深沉的鄙夷。他融入这世俗好像只是为了身体力行地反讽它。

恰如郑乘声这样评价他:当你以为他凝望你时,他的眼里根本没有你的存在。而这正是徐近贤的真实写照。

有人吐了口烟圈。烟圈层层叠叠,温怀的眼被刺得生疼。

等睁开眼,世间一切变得光怪陆离,如梦似幻。那些路人,所有街景,被烟圈掩映得扭曲而异常。他们的声音同样如此,仿似一圈圈漩涡,正播着一张张坏掉的录音带,在他耳朵里嗡嗡作响。

万籁俱寂,他俨然置身在某个不能存在于阳光里的世界。迷迷蒙蒙的,他恍似望见了一抹亮色的倩影。

“是她!”徐近贤猛摇了温怀一把,喃喃念着是她。

烟气袅袅,在升腾,在消散。时间活像是突然回心转意的少女。路人重又叽叽喳喳,汽车引擎的轰鸣和风声交替打着他耳朵。

“什么是她?”温怀如坠梦中。“你在说谁?”

“别回头!”徐近贤赶紧拖拽温怀。“就是我和你说的女孩。”

他们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对街。真的是她,那个橘色的女孩。这算什么人间疾苦?竟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戏码!

“她叫什么?”温怀生怕错过了她的掠影。

“阿绿。”徐近贤凝望着被背影覆盖的女孩。“她叫阮绿。”

“你不快跟人家打招呼吗?”温怀扯了扯他的衣角。

“打什么招呼?我在发传单!”徐近贤知道温怀会错了意,连忙解释:“我该怎么表达呢?每一个美好故事的开始,应是非比寻常的。譬如兵荒马乱的时代,一个素衣蒙纱少女应该被路过的白衣侠客路见不平所救;战火纷飞时,人潮涌动的青石街道,两人擦肩而过,女主角徒留惊鸿一面;知青必须唱着响亮的山歌,然后偶遇哪座山头应和着山歌的放羊家的姑娘;现代生活会糟糕些,因为男女要么是冤家,要么是青梅竹马。大凡故事的开端必是偶遇,可不这样么,人世间谁遇见谁不是偶然呢?但这样的偶然多是命运的安排,也即命中注定!真正的爱情就该这样,历经重重磨难和考验,什么世俗的眼光,什么分分合合的,最终依然选择相濡以沫。我不能就这样见她!”

眼见橘色女孩及其同伴已经消散在人群里,温怀沮丧地拂开了徐近贤箍住了他胳膊的手。他多多少少了解徐近贤对感情存在某种微妙的奇想,别看他应对老师、同学或社会人士均圆融如意,一旦直面的是适龄异性,则会显得很有几分笨拙。

难怪郑乘声说他有两副面孔。温怀终于算领教了。

“我不要。至少该在一个适合故事发生的地方,像什么酒吧、图书馆和校园林荫道之类。”徐近贤仍亢奋地嘀嘀咕咕。

温怀抬起左腕,聚利时双盘表显示的北京时间已届五点半。夕阳悬挂于远处两幢高厦间,像某个巨人拉动了弹弓。他摞好余量传单,摆了摆头,示意徐近贤做好开溜的准备。

回到集合的广场,“小哥!”有人按住了温怀的肩头。

温怀迟疑地转过身,映入眼帘的女孩正泪眼朦胧,眼圈红红的。

“我记得你!”女孩凄楚地说,“你别走,小哥!”

“这是你朋友吗?”徐近贤扶住了温怀畏缩的身体。

“我不认识她。”温怀费劲巴拉地抗拒着越发贴近的女孩。

随着女孩的哭声逐渐撕心裂肺,围观群众已经在窃窃私语,并对着温怀等人指指点点。这时,人群里又蹿出了两个女孩,她们显然是哭泣少女的朋友,向徐近贤歉意地寻求帮助,同时拉扯女孩后退。

你推我搡间,女孩斜向徐近贤,鬼使神差地扑倒了他。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凝滞的空气里,女孩竟已深吻着呆滞的徐近贤。

“她喝醉了,不好意思。”女孩的同伴扯开了倒地的双方。

“没事了。”温怀在徐近贤眼前晃了晃手。“你还好吗?”

惊恐地斜睨着远去的女孩,徐近贤不住颤抖,突然哭花了眼睛。

“你哭什么?”温怀费力地扶起软趴趴的徐近贤。

“她伸舌头!”徐近贤含混地哭喊着。“我舌头一定得性病了!”

“不会的,你放心。”温怀安慰着他。“你的舌头肯定没有艾滋。”

残阳散尽,夜色再临。温怀瞥了眼郁郁寡欢的徐近贤,他已经止住了哭泣,更抛却了在医院验血的念头,但创伤后应激障碍后遗症是避不开了,他内心的这道伤疤永不会愈合。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