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够钟

天台并不像《热血高校》里那样遍布黑漆涂鸦,只是偶见几张废弃的课桌、一些白色垃圾和分数达不到及格线的试卷。凭栏望着青空的小大倒宁愿一回头能见着“飞吧,像乌鸦一样飞”的标语。

我来发挥街头艺术余热?小大动起了歪念头。

风很高,更吹乱了小大的芜杂心绪。那朵云真像雪穗所述的五花肉里的白色脂肪,或者珍珠奶茶加码的奶盖。他忆起了他们仨在草地里数云的时光。二小的艺术天分便是那时被发掘的,他的形容是——像去年冬天的鹅毛雪被揉碎了,倒洒在天幕。

每每望见云朵,小大的笑容总会不经意间在两颊绽开,然后被自己的指肚抚平。紧随而至的是深重的负罪感。

他们恍若一体两面的硬币。某一天,当他向他说嗨,他没有听见;于是他也不再回应他的你好,如此渐行渐远、保持沉默,因为这种沉默不知如何开始,他们也就失去了结束它的咒语。

是因为小小少年情窦初开?是朋友的秘密不能分享?是荷尔蒙失调、叛逆情绪作祟?统统不是,他发现二小越来越不像他。

正值念头剪不断、理还乱之际,顶楼的铁门被吱呀地推开了。

指间夹着黄嘴香烟,全然忘记了哧哧打火的灰西装男人怔怔地望向了小大,一时间呆愣在原地,颇有些被抓现行的无所适从。

“董、董主任!”小大的招呼打破了尴尬的安静。

灰西装男人正是教导主任,雪穗的爸爸。他灰败的头发稀稀疏疏圈成了地中海地形,天庭饱满,方脸圆眼,皮肤粗糙像以砂砾洗面,鼻梁挺拔,菱嘴薄唇,牙齿沾染着些烟酒沉淀的暗色。他有点驼背,许是身形颀长而门檐窄小的缘故。如果不是要顾及教师形象,他可能不会像这样正经的在蓝条纹衬衫外套件西装。令人不禁感叹,雪穗着实掌握了投胎的核心技巧,只选择性地承继了父母双方的优势。

董主任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安心地哧哧打着了火,长长吸了口烟,“这里没有别人,喊董叔叔。”他边说边挨近小大。

“董叔叔,学校不许抽烟。”小大说。

“学校是不许老师抽烟,但叔叔可以。”董主任有点不知该以何种眼光审视小大。他对小大和二小的感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们是他瞧着长大的,往亲近了说是宝贝女儿的半个哥哥;另一方面,雪穗越来越水灵,在他眼里,他们也就愈发的像白猪,或者牛粪。

总不能像老婆那样称他们是女婿一号和女婿二号吧?一念及此,董主任心里愈发不是滋味,直感觉嘴里的烟在发苦。

“对了,谢谢董叔叔高抬贵手。”小大说:“本来想拜托雪穗代为道谢,今天碰巧见着了您,想着硬是要当面致谢以示诚意。”

董主任神色复杂地端详小大。“我的办公室在三楼,我兼任你们班的物理老师,你需要‘碰巧’来偶遇我吗?别以为我猜不出你心里的小九九。你啊你,不愧是你爸的崽子。”

我平日里碰见的净是些董主任。小大本想狡辩。

“道谢就不必了,以后别再撺掇我女儿搞事就好,我真是被你们搞得一个头两个大!”董主任愈想愈烦闷。“你是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硬是往我的教学意见信箱里塞了十几封申请书,没头没脑地要休学。信封尚未脱胶呢,又给我来十几封检讨书,首创引咎留级!你当我设置意见箱是闲得慌,想給我安排些工作?”

“我是有苦衷的。”小大暗暗腹诽:您女儿可比您想的能搞事。

“我当然知道你有自己的理由!我让你提供的家长的签字,你又是一通来信轰炸,能没苦衷吗?”董主任痛心疾首地说:“小大啊,我知道你是早慧的孩子,有主见,好多事宁愿诉诸笔端。但休学留级不是小事,你有正当理由,好歹让我心里有底不是?结果呢,你撺掇雪穗来对抗她老子,这不是让我难做吗?”

“雪穗?”小大如坠云里雾里。“她又耍什么花样?”

“她有样学样呗!”董主任气急地双手叉腰。“你刚提交‘尊敬的董主任’的检讨,她摸不清你的心思,反手就给我草拟了什么‘尊敬的董主任爸爸’打头的举报信,痛陈我七宗罪!这是亲女儿该干的事?说什么我戴假发,什么我不给老婆剥虾,连我偷偷去洗脚城按摩……总之,一通威胁我从了你的愿,顺带让她转班做搭头。”

见小大陷入了沉思,董主任接着说:“你们小孩的事,我管不了,但我很清楚,你有心事不肯面对面地谈,慢慢的,只能背对背地走开。雪穗从幼儿园认识你和二小起,你们就没分开过,我理解她的小心思,同样很清楚你们不是坏小孩,否则我肯定不会任她胡来。但仅此一次,你们该长大了。你能明白一个父亲的良苦用心吗?”

“董叔叔,我们不会再让你为难了。”小大信誓旦旦举起宣誓手。“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雪穗。”

“混账东西!我没有要你体会这层深意。”董主任搭着小大的肩,引他往楼梯口去。他潇洒地弹掉烟屁股,又说:“小大啊,我们爷俩一番推心置腹,你有没有领会什么精神,或者做人的道理?”

哐当。董主任反应不及,跟低矮门檐撞了个瓷实,疼得直吸气。

“吸烟有害健康?”小大试探性地说:“对了,不要乱扔垃圾!”

为了维护教师的形象,小大特意在天台等了会儿董主任散烟味,而他的办法竟是喷香水。小大很有点后悔,他想告诉董主任有人背地里笑话过他娘娘腔,而他终于明白了是为什么。

原来董主任偷偷喷错了女士香水。怪不得雪穗曾向他和二小抱怨自己网购的香水小样老是不翼而飞,这下子不冤枉了。

昏暗的楼梯间,师生纷纷向董主任问好。董主任点头致意,仍滔滔不绝地向小大灌输人生真理,诸如要将聪明用于正途、不要打架和抽烟,以及与赌毒势不两立等等。四近不明真相的蓝色少年,莫不以为董主任是在教训刺头差生,纷纷快步避开。

分别后,董主任吃疼地搓揉着渐渐青紫的额头迎向了其他教师。小大收拾了乖巧的面目,双手插兜,百无聊赖地向教室漫步。

他听见有人窃窃私语里提到了自己。一转头,那些人却见鬼了似的赶忙埋头跑开,根本不敢直面他的视线。

临近拐角处,小大忽而听见雪穗气鼓鼓的声音。她在说“走吧,我们找老爸……老师告状去!”刚一转身,他们仨直撞了个满怀。

“怎么又要向董主任告状?”小大神情温和地凝视雪穗。

雪穗喜出望外,然后附在小大耳畔解释了事情原委。她原在教导二小必须勾搭学姐的理由:一方面,学姐已经经受过渣男学长的考验,她不可能再紧盯同级生和学长,视线绝对会转移向新鲜血液;另一方面说,学妹肯定又被渣男学长的温柔成熟忽悠得五迷三道的,追求难度陡增,性价比绝对不如目光锁定小鲜肉的学姐。“俗话说防火防盗防学长,你听过防学姐的么?”雪穗语重心长地忽悠二小说。这时,扁水莫名其妙来找茬——他硬抢了二小的笔袋。

“你好好说话,别往我耳朵吹气!”小大表情拧巴地挠了挠耳朵。“你干嘛怂恿二小勾搭学姐,你们不一定念同一所大学吧。”

“我们会分开吗?”雪穗显然从未思考过这种发展。

小大猛觉说错了话,张口结舌的,忙不迭转移了矛盾。他边说形势已经很明朗了边仇恨地瞥向扁水。扁水小人得志地挨着窗,窗外的手像招财猫般晃动。刻画着哆啦A梦图样的笔袋正摇摇欲坠。

“那谁!”扁水瞧见他们的亲密劲是怒意更盛,“少管闲事。”

“不关我的事。”小大耸了耸肩,对二小说:“冲你的?”

“你自己没眼看?”二小显得颇有点烦厌。

“我细看了几眼,”小大平心静气地说:“那好像是我的。”

“没错,本小姐送你的伴手礼。”雪穗偷偷冲小大眨了眨眼。

“听清楚了?那是我的东西,”小大对扁水说:“不算闲事了。”

“你们他妈的搁这儿演双簧呢?”扁水暴跳如雷。

“雪穗,他骂你是爱演戏的绿茶婊。”小大说。

雪穗惊惶地捂着小嘴,蒙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小退了半步。

“不是的!”扁水忙不迭解释。“我没有,雪……”

“雪什么雪!”雪穗俏脸如霜。“叫我董同学。”

这一刻,雪穗感到了冰融雪化般的快意,恍若梦回他们“三个火枪手”的无间岁月,再不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的疏离试探。就像她有青春的烦恼,她相信小大和二小之间照样存在不足道也的小秘密,然而是怎样的秘密能让他们成为熟悉的陌生人呢?

雪穗无时无刻不祈盼一切重来。他们仨极可能是同一个垃圾桶被捡到的小孩,雪穗二字是小大和二小手把手教她写成的,不是吗。

记得有一回,是初三的暑假,城东的世界之窗,她头戴米色的红顶太阳帽,身穿小大盛赞可爱又性感的梨花白的小吊带裙装,挽着小大和二小的臂弯在人群里徜徉。有街边的小流氓冲她吹猥琐的口哨,二小涨红了脸,然后朝他啐了一口唾沫。小流氓作势扇他耳光,是小大挺身而出将小流氓推翻在地,护住了他们俩。

高台滑梯项目后,雪穗的曼妙身姿再次惹来了不怀好意的眼光,二小终于忍无可忍,紧握拳头脸色青红地冲雪穗发脾气:“你看看你像什么样?为什么要这样危险的穿扮?如果没有我们,你怎么办?”

雪穗睁圆了无辜的眼睛,耷拉起嘴角,泪眼朦胧。

“因为我喜欢漂亮的衣服,我想化美美的妆,所以是我错?眼睛是别人的,嘴巴是别人的,难道我释放了要他们偷窥我的信号,我散发了受他们指指点点的气场?一个女孩,她追求美好的事物,她想要取悦自己,这就是我们的原罪吗?我们到底该怎么两全其美,才能又自由美丽又神圣不可侵犯?我不要!我们穿什么样的衣服,都不该成为别人恶居下流禽兽行径的借口。我不要活在别人的有色眼镜和评价之中,或者我们该怎样保护自己,别人才不致释放内心的野兽!”

二小彻底乱了分寸,手足无措,险些被小大一巴掌拍肿了后脑勺。

“笨蛋!”小大气笑了。“你又被雪穗的眼泪忽悠了!”

“我的眼泪确实是假的,”雪穗破涕而笑。“但我这番话是真心的。我才不要为了别人是正人君子而做什么丑八怪。”

从此,保护雪穗俨然成为了他们的江湖规矩——雪穗永远会是恃靓惹祸的小麻烦鬼,二小永远敢只身挡在她身前。

其它的,交给那个永远的哥哥。

恰如此时此刻。

扁水旁若无人地抛甩手里的笔袋,小大瞅准时机一记手刀重砍他的手肘。笔袋就此跌下了楼。

“不是我干的,”扁水着急忙慌地解释。“我真的不是有心的!”

“管你是不是有心的,你完蛋了。”雪穗拉着二小的手腕。

“喂!”小大突兀出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你有病啊?”扁水简直像被强灌了一口辣椒水。

“你扔我的笔袋,我扔你的书包,很公平。”小大拍了拍手。

“你给我立刻恢复原状!”扁水恶行恶相。“捡回我的书包。”

“只要你别后悔。”小大灿灿一笑,示意雪穗不必追。“没事的。”

杂草丛生的墙根,头顶好些同学探着脑袋等着瞧好戏。

小大瞧不见脚边的书包似的,继续寻找着哆啦A梦笔袋。他将零落在墙角的笔一一拾起,生怕遗漏了什么,又猫着腰仔仔细细逡巡了一遍。途径书包所在时,他毫不犹豫一脚踢飞了它。

“不好意思,”小大朝窗边的扁水喊:“实在收不住脚。”

“你他妈给我记着!”扁水怒吼。“我发誓不会让你好受的。”

叮铃铃。叮铃铃。小大像警觉了危险的野兽似的,拔腿快跑。

“我的书包!”扁水暴跳如雷地嘶叫。“你他妈快捡我书包!”

这时,班主任的身影已倒映在教室门口。他手执戒尺,敲得门板梆梆响。“这么响的铃,你们听不见是吧?赶紧归位!”

一帮人慑于淫威,又是拉课椅,又是翻书的。乱哄哄的声浪卷过,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小大忙打报告,神神气气返回了座位。

昏昏欲睡间,小大感到斜刺里有动静,便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有人给他递了张纸条,写着:放学后,操场见。

纸条被揉作了一团,小大继续躲在书墙后养精蓄锐。

“小大哥,一块儿回家!”雪穗扯了扯小大的衣袖。

“我有点事,”小大伸了个懒腰。“晚点回。不用等我。”

“别管他。”二小撇了撇嘴。“他难道是不认路的野猫?”

残阳如血,偌大的操场人影寥落,颇有些西部意味。位于环形跑道东北方的小侧门前,小大和扁水等人沉默地对峙着。

几年前,这曾充当过学校的出口。迎门是一条纵深百米的过道,那段辉煌时期,过道两旁商铺的生意极好,大多是贩卖杂志、考试用书和小零食的门店。因为拆迁问题,这条过道无奈被封闭,学校便作出安排将这道后门锁死了去。久而久之,大多数人已快忘了这区域没有监控,是高年级小浪仔霸凌同学的地方。

“在放狠话前,我想问问,”小大先声夺人。“你们知道黑柴吗?”

扁水心生疑窦,偏一下子想不出有震慑力的切口。感受到小跟班拉扯他的衣角,他色厉内荏地说:“你给我等会儿!别想着跑。”

“这他妈黑柴什么成色?”扁水压低嗓音问。

“黑柴哥!”小跟班有点紧张。“咱们班的留级生。”

“他本来是高三生,为什么留级?”扁水是新近转型的小浪仔。

“据说是高一学期末的哪天,黑柴召集了些混混寻衅滋事,围堵了他们班体育老师,愣是让老师的脑壳开了洞!”小跟班说。

“这小子是黑柴的小弟,有点难办啊。”扁水挠了挠脸。

“什么小弟?”小跟班急忙解释。“他也是留级生!你明白吗?他和黑柴同一批留级的,他参与了那场斗殴!可能是他家有点关系,所以处罚公告里没他。他报了黑柴的道,我们动不了他!”

“是个狠人啊。”扁水偷瞄了小大一眼,心里有点发怵。

“那什么,都是误会。”扁水和颜悦色地对小大说,“我约你来操场碰面就是为了冰释前嫌,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你看行吗?”

“……神经。”小大直感到荒诞,这算解决了麻烦?黑柴的名号真挺好用!他丢开了藏于腰间的石块,施施然扬长而去。

小大本打算垂着头一气跑回房间,觉察出异样的父亲喊住了他,问他有没有吃晚饭,并准备为他热些饭菜。

小大表示自己没有胃口。刚迈开腿,又不小心撞着了母亲。

见状,母亲忙不迭关切地问:“你的脸怎么回事?”

小大索性抬起了淤青的脸。“遇到了小流氓,”他说,“没事。”

房间里,小大翻出了父亲的小说和相关的新闻报纸,心想:计划必须加快步伐了。要尽快找到线索,他瞒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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