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瞒我瞒

厨房里,二小正在洗碗。

盥洗池里漂浮着四五只白瓷碗,一只是青花的,其余印刻的则是红鲤。丝瓜络在光洁的白瓷面摩擦出阵阵吱吱呀呀的清亮的声音,这只青瓷碗简直能算他一生之敌。他已经默默地擦洗了好久,客厅那头电视机仍在滚动播放某红木家具的促销广告。

“碗是你洗的。”经过小饭厅时,二小对摆弄电饭煲的小大说。

小大不明所以,怔怔地望着二小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门缝。哐当。关门的声音十分喑哑。这让小大不由得皱了下眉头。

从什么时候起,他们难以共处同一空间的?二小的记忆里找不着这场家庭冷战的引线。等恍过神,小大占据客厅沙发时,他会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原来,门会将同一屋檐隔成好些孤立的空间。

电视机放映着无聊的抗日神剧,卧室里有单曲循环的抒情音乐。万一真躲不开面面相觑的窘境,二小会庆幸有游戏和耳机。家庭闲话统一安排在晚餐时分,尽管它有时会演化成批斗现场。

“不爱干净就少穿白袜子,这样多难看。”父亲教训小大。

二小偏头望着电视墙,信手转换了频道,中央一台已经开始播报国际新闻了。那天——小大宣布自己因故留级的那一天,小屋内情景并无二致。父亲沉默良久,然后嗯了声,说他知道了。

接下来,一向做惯甩手掌柜的父亲转换了身份,他时刻关注小大的一举一动,他不许他出格地染发,文身是绝对禁止;如果要出门,需要简略说明自己的去向。直至发生了小大鼻青脸肿的神秘事件。

母亲担忧地征求他的意见,问要不要联系董主任。

父亲只说再看看。彼时,他的语气跟挑他白袜子刺如出一辙。

“不是我买的。”小大依旧平心静气。

“我是要你注意卫生。衣服也是,到处乱扔。”父亲说。

“我去年冬天的被褥也没叠,枕头也没洗。”小大说。

“你知道为什么不好好改改呢?没人给你擦屁股!”父亲说。

“就是双袜子的事,啰嗦什么?”母亲说:“我怀疑你内涵我!”

“照老爸的意思,要有洁癖才能穿白袜子。”二小帮腔。

“有洁癖的人穿白色是好看。像电视里哪个明星,他就有洁癖,屋子和人干干净净的。”父亲的脸色缓和了些。“对了,关于洁癖啊,我有个朋友,他说他女朋友有洁癖,什么东西只要脏污了她宁愿丢掉。有一天,他们俩发生了关系……”

“那算谁被弄脏了?”母亲兴致盎然,僵着手忘记了夹菜。

“妈,这是笑话!”二小说,“老爸,注意影响,我们未成年。”

“不好笑啊?”父亲面色难得有些尴尬。“我尽量精简了。”

夜风沁凉,满室却漫布着焦灼的空气。

都市频道播放着春晚小品集锦,刚刚闪过的是《卖拐》片段和一百八一杯的宫廷玉液酒,二小附和地笑了笑,尽管比观众的笑声音效早了些许。母亲转台时,小大瞥了眼地方台报道的反腐新闻,那个落马市长曾频频在各大先进模范评选里露脸。

父亲不顾母亲多么热衷于所谓寻情记和金牌调解栏目,又将频道转换回都市频道,他需要有点笑声在此间漫开。同样的,经典的小品必然有值得他创作笑话时借鉴的亮点。

这时,父亲开启了新话题:“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们的看法。”

母亲已收拾了碗筷,餐巾纸包裹着餐余垃圾扔进了垃圾桶。她离远了一点,好听清特邀嘉宾发表关于“弃女该不该赡养亲父”的意见。

“自杀的话,什么死法比较戏剧?”父亲说。

“上吊。”小大心生烦躁:明天又得吃剩菜!

“听说吊死鬼的舌头一尺长,死前挣扎得特别厉害。”

“老爸你在构思新小说?”二小不太关心纸片人自杀,但心知父亲不会无的放矢,所以他要么是准备创作笑话,要么是为小说积累素材或充满灵光的小创意。而他的主职就是小说家。

无论什么作家,总有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倾向。二小心想,冷笑话完全没必要描写自杀,虽然它的底色仍是悲剧。

“服毒!吃安眠药。”小大又提议。

“毒药会烧穿肚肠,离死起码好一阵子,很痛苦的。”父亲说。

“跳河呢?我觉得淹死是不错的选择。”二小假笑。

“溺水啊,特别难受。”父亲面泛难色。“活着本就很艰难了。”

“吞十斤馒头,喝一缸水,撑死好不好?”小大有点不耐烦了。

“我觉得跳景区十分有效。”二小想尽快终结话题。“我研究过好多关于自杀的新闻,在景区里跳山的死亡率几乎百分之百。”

“你们能不能爱惜点身体?我是想设置一种不那么痛的死法,你们要学会发散思维!”父亲后知后觉。“你干嘛研究自杀成功率?”

狠狠扒了两口饭,小大粗粗抹了把几面,将餐余扫落青花碗里,闷不作声地离开了餐几,徒留父亲和二小味同嚼蜡地闲谈景区。

不多时,小大的房门再被闭紧,而他的装扮着实令人吃了一惊。挎着条夸张的黑垮裤,裤腿仿佛贴着皮肉生长而出,短袖衫同样黑不溜秋,鬼画符般颠七倒八地刻着些不堪入目的英文字眼;胸口那骷髅头是白惨惨的,显得尤为突兀。他歪戴着鸭舌帽直往门口去,藏在他宽松的袖口底下有纹身样的斑痕隐约可见。

“你去哪儿?”父亲皱了皱眉头,仍横陈在沙发里。

“电影院。有朋友约了我。”小大半扶着墙蹬了蹬鞋跟。

“什么朋友?男朋友女朋友?你们做什么?几点回!”母亲喊。

哐当的余音仿若一阵穿堂风,从向阳的窗缝溜走,让人不禁联想到小大是不是恰似这风已经离开了很远。

“你说小大他在学校是不是认识了不良学生?”忧心尚未落地,眼见二小已在换鞋,母亲忙问:“你又跑哪儿去?”

“我给雪穗送课堂笔记!”二小同样以关门声回应。

“二小,你给我干女儿兜几串葡萄呀!”母亲在窗台喊。

二小在巷子口找见了小大的身影——他蹲在小角落里,应该是在绑鞋带。二小手忙脚乱地往盆栽绿植后躲,竟不知撞了一脑袋的九里香小花。他连连拍掉了小白花,远远缀在小大后头。

街道像是披着层蒙蒙黄的纱衣,坚硬的沥青路显得柔和了几分。路灯安静拉扯着倒影,一会儿细细长长,一会儿催回路人脚边。

小大和二小之间便像隔了盏路灯的距离。

当黄澄澄的灯光映照出二小的身影,它似乎一个劲儿地挣扎着想抓住小大的脚踝,哪怕自己暗淡得就快消失。然而在即将得逞之际,另一盏路灯又将他打回了原形。

他们就那般忽远忽近,仿似任意哪个路人模糊了一程一程距离。

“雪穗,”二小拨通了雪穗的手机。“万一我妈联系你家,就说我来送笔记,在你家补习功课。”他很清楚父亲不会操心这类小事。

“你真的很不会编借口。”雪穗说,“你明明有家庭教师,我爸又是教导主任,这逻辑就不连贯了。另外,淑女才不会留男同学在家补习功课哦。我觉得我们应该在打羽毛球,或者在书社挑黄冈密卷。”

“按你的方案执行。”二小踮起脚尖,恰好望见小大拐了弯。

“既然假二小和假雪穗在书店演戏,那么真二小和真雪穗呢?”雪穗语气平淡地说:“别想骗我,我保证会生气。”

“……我们在跟踪哥哥。”二小猛然停住脚步,假装讨价还价。

“你在哪里?有这种好玩的事,你竟然没有想起我?”雪穗说。

“黄兴步行街。”二小抬头望了眼标牌。“他刚经过黄兴铜像。”

“给我十分钟。保持通话。”雪穗的声音戛然而止。

雪穗的十分钟,二小想了想,乘以三,即三十分钟左右后她应该会正式出发了。恐怕不成,万一小大直插进人堆里……

小大悠悠地转身来到了公园,然后钻进了小凉亭。

江南以南,每座城市里必有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不夜城,黄兴步行街方圆十里内便是这样的存在。而黄兴步行街方圆十里同样是这样的异类。如果步行街象征着这座城市躁动的心脏,那么一水相隔的桃子湖公园必是城市的肾。据说城市规划初期,领导层借鉴了太极的思想规设了如此构造,贯彻动中有静、动静相宜的理念。

“……她去见二小,你担心什么劲儿?”二小忽觉耳机里淡淡的人声很有点熟悉,隐隐辨出来自雪穗的妈妈。她和谁在说话?

“要是其他小崽子,我反倒不那么操心!”果然是董主任。“你不觉得他们俩跟咱们女儿过分亲近了吗?腻腻歪歪了十几年啊,差不多直追咱们老夫老妻结婚年限了!咱们女儿多亭亭玉立一颗白菜,你老不挂心,别到时候被他们家的小子拐跑了,有你哭的!”

“你说你再不济是人民教师吧,这种事你要换位思考啊。”雪穗的妈妈继续说:“小大和二小好歹是咱们打着屁股蛋长大的,哪个知根知底?试想啊,万一女儿给花花世界里的花花公子骗感情,你巴掌往谁家屁股打!那不教你大肠小肠全悔青喽。”

“听见了没有,混账小子!”原来董主任晓得手机在通话状态。

“……董叔叔好,董叔叔晚安。”二小感到头皮发麻。

“叫什么叔叔,叫我董主任!十点前必须到家。”董主任说。

抬望眼,霓虹和炽光交相辉映,恍若光的海洋。二小茫然四顾,公园凉亭已失去了小大的身影。步行街的电影院、肯德基、电玩城和酒吧等,声色犬马如旧。沉沉树影里,二小冷眼旁观着现世的浮华。

“你准备告诉我为什么跟踪小大哥吗?”雪穗递来一支雪糕。

跟丢了小大后,二小沮丧地通知雪穗不必再烦恼适用哪个借口了。哪知雪穗表示自己已经武装到牙齿,绝对没有让淑女浪费粉底的道理,且雪穗2.0版本想要进食麦当劳的新款雪糕。

原来她的全副武装就是戴了顶藏青色鸭舌帽,毕竟她的彩虹T恤和米色背带裤不像特工潜伏的惯用装备。如此轻松写意又光彩照人的少女,在哪里不闪耀夺目呢?她怕是来给小大打掩护的才对。

“我原本打算以羽毛球为借口的,”雪穗解释。“但猜到你肯定又要批判我的瑜伽服粉紫色系列,我本来就没试穿几回,可不能让它再受你的委屈。我这身打扮符合你的期望吧?”

“啊,你的瑜伽服我见过,确实……”二小勉强笑了笑。

“闭嘴!你就说好看不好看吧?”雪穗拿雪糕糊住了他的嘴。

“确实好看。”二小说,“你快别笑话我的性别对立发言了。”

“前戏完毕,言归正传。”雪穗说,“你刚刚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别用这种蒙混过关的眼神,雪穗生气警告一次。”

二小沉吟半晌,娓娓说道:“高一期末考试后,我妈突兀地假设了一番她和我爸离婚的情况,问我什么想法。我当然会选我妈。”

“叔叔正值作家的当打之年,而阿姨全职家庭妇女,未来可能会有点艰难。”雪穗旋即振作了精神。“但你是那个无论做什么,一定有出息的二小啊!所以小大哥跟随叔叔生活,我很能理解。”

“不,我没法原谅我爸。”二小神情微妙地说。

人影闪动。纠结的响声好如浪潮般撞向硬邦邦的路面。风声沙沙,惹得路边的小石头都窃窃私语似的。

“我想不通明明相敬如宾的爸妈为什么突然准备离婚,直到我读过了《念花》,我爸新出版的小说。”二小的面庞布满愁云惨雾。

像其他小孩一样,二小眼里第一个无所不能的超人是父亲,男孩总是酝酿着崇父情绪长大。所以,他十分信奉父亲发表的文学理论:作家必须对自己和小说百分百的真诚,然后这种真诚会融入到故事的脉络里,仿佛血液流转全身。他,也就成为了小说的一部分。

换句话说,小说里有一部分是他的作者,也许是人生经历,也许是个人性情,引用父亲所述便是——小说是他精神世界的自传,他的故事已经流淌在小说的血液里。

雪穗同样拜读过《念花》,是向小大借阅的。小说里,陈年的本职是作家,拥有令人艳羡的社会地位和美满家庭,配偶是他的青梅竹马。然而陈年并不多么爱她,因为他发现自己始终念念不忘一次演讲时惊鸿一瞥的女孩。像命中注定般,他们总是不期而遇,在繁华街头、在张大千作品展览馆,在他配偶怀孕期间。几经辗转周折,情感战胜了理智,他们终究突破了伦理的束缚。

这部小说被忠实粉丝誉为“纯爱典范”。一般读者则认为它真诚地回答了普通人在婚后遇到真爱如何是好的伦理难题——真爱是超越世俗的唯一答案。而世俗,是那个被遗忘的无辜的婴孩。

雪糕滴落,沁得雪穗的手腻白一片。她解开挎包,让二小拣了张湿巾给她。她一时恍惚,竟不知该擦手,抑或是眼圈。

“我知道妈妈一向最偏爱我,她的拿手菜是清蒸海蟹。”二小继续说:“她喜欢一天做三天份的硬菜,哥哥会偷摸挑掉葱姜,他很讨厌浪费。我煮饭时习惯多盛半杯米,好留余给老爸第二天弄汤泡饭充当早餐。这是我妈的原话——哥哥遗传了老爸的优点,而我完全随她。只有我,没有资格辜负她。我很感激哥哥为了阻止这场悲剧所作的努力,但这一切只是拖延时间,选择的权利不在过错者手里。”

分别的路口,雪穗幽幽地说:“我说小大哥怎么莫名其妙地要求留级,原来是家里有本新华字典那么厚的经。”

“他神经有多大条,你心里有数。”二小正色道:“别告诉他。”

窗外,秋日的高月被乌云遮掩了半轮。客厅里亮着类似的暖光。小大边打呵欠边摆弄手机,他别开二郎腿,趿拉着毛拖鞋洗漱去。

他烫泡面头,染了撮绿毛?二小很有些讶异。

回房前,二小隐隐听见次卧里母亲的私语。他驻足倾听了一会儿,原来她在征求父亲的同意,关于要不要向所有人摊牌。

摊什么牌?她要说什么?他们甚至不肯等到高考后?他愈发感到忐忑,心内没来由地有种确信,某些现状要彻底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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