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挂在门檐的晴天娃娃随风摇摆,而愁云遍布于少年的面庞。
杨一天的忧愁是视觉系的,冷色调,缀在被阴影囊括的角落里。他摆出罗丹的雕塑作品《思考者》的姿势,因为他确已几乎绞尽脑汁,仍满脸写着:我究竟该怎么向她表白呢?
许是被杨一天传染了为赋新词的愁绪,郑乘声气鼓鼓地环抱在胸,拧紧眉头,斜着嘴角,偷眼睨着暗淡的杨一天。他本置身事外,愉快地戏弄着游戏里的对家,直到杨一天要求他参与告白计划的头脑风暴。他不肯,杨一天便仗着物理手段搅和了胜局,比如锁住他的手脚。
当然,关于郑乘声的愁容有另一番解释——他又分手了。原因是那个文学少女送给了他自制的晴天娃娃。没错,正是悬在温怀头顶招摇的、画着明媚笑脸的晴天娃娃。徐近贤怀疑,是它让郑乘声想起了初恋女友,毕竟她当年一针一线定制的织画仍钉在墙头。
而徐近贤哭丧着脸,是因为他在捧读余华的《活着》。
令温怀愁思深重的,我们不难猜测,他的调查计划遭遇了瓶颈。除了反诈中心的短信以及杳无音信的去电,再次让他一筹莫展的是廖什么杉的手机传给他的短信:道友,这手机是我从别人裤兜里捡到的,咱们同行别为难同行了,混口饭吃都不容易。
枉我花费了那么多心思、好不容易搜到了他的联系方式,难道真要折戟沉沙、出师未捷?温怀不觉抖起了腿。他回想起自己反反复复地输入“黑柴”,一次又一次地转战各大社交平台,以期得到一丝丝的线索。失败多么令人麻木啊,活像被化学阉割同性恋犯。
天知道他强撑着眼皮翻阅了多少多少网页!
当“一根大黑柴”对应的那张化了灰他都认得的脸出现时,温怀简直狂喜雀跃得直想顶穿天花板。此刻却告诉他一切只是徒劳?
“你们说,”杨一天打破了岑寂。“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我们?”徐近贤从小说移开了视线。“是你要表白。”
要不然试试徐近贤的渠道?温怀望向徐近贤的眼神很有点复杂,他不想让别人卷入这场报复。
“你们不要指望我,我只是专家,不指导实践。”郑乘声说。
“你没有随身携带耳朵吗,是我们!”杨一天重新确定基调。
“请专家多少提供一二参考指标吧。”徐近贤拉长了尾音。
没错,他提过只要姓名和手机号。温怀暗暗计较,手机号是实名登记的,所以他仍需要回忆起他究竟叫廖什么杉。
“我提前声明,别抱什么希望,真的没有参考价值。”郑乘声拗不过杨一天,深怕他一不高兴又给自己捣乱,祸害了游戏里勾搭的小姑娘。“我和她就随便约了场电影,自然而然牵了手,没有特别做什么事。第二天,她对我很好,我没有拒绝。我知道她喜欢我。”
“你的意思是,电影院适合告白?”杨一天在记笔记。
“她喜欢你吗?”郑乘声勉强扯起了一个假笑。
“我知道的话犯得着问你?”杨一天怀疑郑乘声有点痴呆。
“如果不喜欢呢?”徐近贤提起了些许兴致。
那企鹅号别说忘记了密码,温怀又在遗憾,账号都被覆盖了。
“肯定是恭喜他!他已经成功了一半,起码排除了像我那样自然而然恋爱的错误选择。”郑乘声摊了摊手。
“嘴巴热身完毕。”温怀帮腔。“该提些建设性的建议了。”
“一言以蔽之,投其所好。”郑乘声说,“她喜欢什么你就为她做什么,这样她必然深受感动。如果你弄不清她喜欢什么的话,我会建议你买扎玫瑰花,然后为她弹吉他,可以摆蜡烛……我想想。对了!我见过这样的小把戏——首先要搭小平台,摆满蜡烛,要区分长短,然后在地面铺干冰,等她现身后,一盆开水泼去,立马仙气飘飘,那些短蜡烛就会熄灭,正好呈现出一弯心形!简直是完美演出。”
对此,温怀不敢苟同。他当然相信郑乘声的理论有丰富的实践以支撑,问题是这样会不会让人误以为她和他在一起只是因为这深入人心的浪漫呢?换句话说,假如别人对她这样,她是不是同样会答应?也许,她并不喜欢你,只是喜欢为她做这些事的人,不是吗?
“女人想要的无非是一种证明,”郑乘声继续解释。“好让自己相信你真的喜欢她,因为你为了她甚至能够当众放弃自尊!”
“有的人可能感性点,”徐近贤提出了不同意见。“觉得有人这样会让自己很有安全感;但有的人会比较理性,认为这样太浮于表面,搞得像完成家庭作业似的,完全不是出自真心实意。所以,我觉得因人而异吧,你要先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
“张爱玲说,男人彻底懂得一个女人后,是不会爱她的。”温怀深有感触。但他的理解是,倘若男人能够充分理解和懂得女人,他对她的喜欢会产生质的变化,蜕变为某种超越的情感。
说实在的,温怀很怀疑他们这种谈话是否具有意义,能不能改变别人的认识或者社会一般观念。不,没有意义。
他们好像单单是在谈天。讨论怎么有效告白同感叹今天天气不错一样无关紧要,它没法使天气变差。这番废话真的毫无意义吗?我们是不是提不出有意义的想法就不该发声呢?
温怀不敢正面回答。他只身体力行地表明,生活不能没有废话!
“嗯,江边不是放烟花吗?”徐近贤仰望着晴天娃娃。“我记得小码头好像可以租小天鹅船。你和她湖心泛舟,等到烟花绽放,夜色温柔,你们满载一船星辉缓缓归矣,不是很美好吗?”
“我认为,保留意见。”杨一天说,“有人总结陈词吗?”
“真想烧了他的小说,”郑乘声嘀咕。“学什么文学少女来哉!”
郑乘声挪了挪靠背椅,准备重新开局游戏。他知道这番交谈已接近尾声,杨一天的保留意见意味着他更倾向于这种物美价廉的方式,他本来也不是那种在预见回报前愿意持续投入的人。
这让郑乘声感到受到了冷落。他不否认徐近贤的提议极富想象,更不会真想烧掉他的小说,只是他理解不了文艺青年的脑回路。譬如被他分手的文学少女,她会自制手帐和晴天娃娃作为纪念礼物,但他总觉得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没有价值,他需要的是感受有用!
只不过所谓青春就是会做无用功啊,会有通篇的废话以及各种无法预见结果的虚无之事,然而我们总能从中撷取一点点的美好。
“我设计的告白工程是这样的。郑狗仔有吉他,小一天自带扩音喇叭和传递球,隔壁寝室应该能友情提供音叉和多米诺骨牌。首先,我们将骨牌按照顺序排列,让它最后能够拼成我们想要的图案,鸡心也好,告白三字经也好。然后,多米诺骨牌的首端放置在传递球可以碰倒的地方。传递球的尾端放音叉,我们将利用到共振原理。接下来就是喇叭的作用。吉他曲差不多弹到尾时,将喇叭拿到近处,让声音充分传递。这样,喇叭扩音使音叉振动幅度达到最大程度,就会击打传递球。传递球将能量传到相对端,击倒多米诺骨牌;骨牌接连倾倒,最终达到目的效果。我发誓,阵仗绝对不输!”温怀说。
“你居然这么正儿八经地整离谱花活儿!”郑乘声合不拢嘴。
“这方案,我不纳入考虑!”杨一天面泛尴尬的灰色。
这场秘密的四方会谈并没有形成有效决议,但好歹是达成了一项共识:今晚在一家粉家常菜馆吃水煮肉片。
近来,学生公寓显得越发冷清了。据说不少学院提前安排了期末考试,所以学生们早已收拾好行李整装待发了。经过食堂时,他们瞧见不少人拖拉着行李箱,胶轮轧得水泥路面嘎啦嘎啦作响。饭馆里仅剩二三张桌存着点人气,老板笑着向他们解释正准备关店歇业。
餐后,杨一天继续反复核对会议纪要是否有所遗漏,有没有真切领会会议精神。这些他全记在了特制的小日记本里。郑乘声梳妆完毕,倚靠着门板悠哉指导温怀如何装扮会显出人格魅力。他早预定了要借用温怀三小时的,不盛装打扮如何实现利益最大化呢。
此行的目的地是一家小咖啡馆,不远,但同样不显眼。印象中店面大致位于信息学院和超级计算机中心之间的一道小斜坡腹地。
“既然约会女生,为什么不干脆请她们吃晚餐?”温怀问。
“你有点大男子主义吧。”郑乘声说,“你乐意摊她们的饭钱?”
温怀没有吭声,但他的态度已表明自己无意当打肿脸的东方绅士。刚刚擦肩而过的女孩偷瞄了眼他们,然后低头浅笑了笑。
他猜想人家偷看的对象是郑乘声,毕竟他的这身配置完全仿照了韩剧里的男主角,形象气质模仿到位。不像自己,脚蹬着复古马丁鞋、细裤腿九分牛仔裤,白色短袖和藏青色半袖衬衣倒也相得益彰,但仅仅算是干干净净、普普通通的青年学生。
“等会儿你不用多说,”郑乘声抚了把头发。“我来主导表演。”
温怀乐得郑乘声没有强求他逢场作戏,最好报销他的花费。他料想郑乘声约会的女生肯定不买他的账,她们不是郑乘声在游戏里认识的,就是参加豆瓣同城活动时勾搭的。他总是乐此不疲。
咖啡馆的前廊立着贴有招聘启事的支架板,室内装修很有些古雅的味道,墙面贴的是香港黄金时代的演员和歌手,排排原木书架隔开了小小的独立卡座。有只招摇的白皙的手臂正招呼他们。
卡座里,三名女生像极幼稚园里的小朋友,等待老师考校背诵作业般乖巧安坐着。唯一的男性则显得普通过头了,患有多动症似的摆弄咖啡馆的摆件和卡牌,边滔滔不绝向女孩们介绍游戏规则。
小时拼盘摆成三角后,温怀已经了解到他们一行人是通过爬山运动认识的同好者。这倒有点出乎温怀的意料,郑乘声为了扩充微信美少女名录果真无所不用其极,竟至于超越了自己的懒性。
只要吃喝管饱,温怀当然不介意配合郑乘声的表演。简单通报了各自的代号后,郑乘声俨然已掌控了主导节奏。他天生具有这种气质。但温怀并不打算遵照他们的规则行事,他不愿被称作“温弟”。
洞察到话题主要围绕自己,郑乘声提议玩卡牌游戏——UNO。
“我们丸子美女是头一次玩UNO,先试玩一两盘,然后就要动真格了,幸好咖啡馆的咖啡可以续杯。”郑乘声笑容和煦,偷偷冲着温怀眨了眨眼,表明他实际是为了照顾不在欢场厮混的温怀。
UNO牌分为数字牌、功能牌、万能牌,合计108张,各类牌有不同的功能,并不复杂。获胜条件是出完自己手中所有的牌,但玩家必须在出剩最后一张牌时喊出UNO。郑乘声相信以温怀的智商只消一局牌便足以掌握全部游戏规则了。温怀没有令他失望。
试玩局果然是丸子头女孩败北。而获胜的是戴黑框眼镜的男人。当丸子头确定选择大冒险后(这是追加规则,败者有权选择真心话或者大冒险),黑框眼镜沉吟了一会儿让她给自己点支鸡尾酒。
吧台的小黑板标明今日特色饮品是鸡尾酒。真是稀奇。
第二局又是黑框眼镜胜利,梳公主切发型的女孩等待他提问真心话已有些不耐烦。郑乘声温声调笑了一句——我和公主算同道中人,信奉的是出来混,就没想过全须全尾、全身而退。
但黑框眼镜显然没有意会郑乘声的提示,仍支支吾吾的,像便秘了似的。经公主切提议提问权转移后,温怀漫不经心地发声:“你人生初体验是什么时候?随便说明多少岁,可以么。”他着手洗牌了。
“十九岁。”公主切很是爽快,她早已不是什么小姑娘。
几局后,尴尬的局面出现了。黑框眼镜的牌技出人意料,温怀不肯认输,饶是郑乘声处处放水,仍抵不住女孩们连连失败告终。于是他只好再次追加有利规则:女孩选择真心话的,有权代替性说明一件自己没有做过而认为别人做过的事,若谁做过,谁就尽饮一杯。
这一规则可以说是完全偏向了女孩。她们在游戏1.0环节几乎都抖搂过自己的底细。这是很有利的进攻武器。
梨花卷紧张又羞涩地声明:“我没有过只能鼓掌的事。”
这就是说,传说中的大人应满饮鸡尾酒。被定格的神奇一幕是,温怀和郑乘声均安坐钓鱼台,面面相觑,无所适从。
温怀神情怪异地凝视郑乘声,心想:当年我们调侃终于可以在周五的夜晚和周六的晌午见到你时,你嘴硬说自己明明可以坚持到周六夜里失联。所以,你周五和周六在哪里做公益吗?
牌局继续。但女孩们的关注点已经不在于获胜了。
当丸子头以为自己的“没有参加过高考”能大获全胜时,郑乘声翘着二郎腿岿然不动,他耸了耸肩,解释道:“我保送。”
温怀压根不在乎输赢,只在打架话题时干了杯。因着众人的视线齐齐锁定了他,他勉为其难地解释:显然打群架是打架的子项目。
黑框眼镜终于拥有了一次反胜为败的机会。公主切和梨花卷有点不乐意,感觉被他抢了风头。他说的是:我没有休过学。
“因为提前保送,我就申请休学旅行。”郑乘声解释。“在高考前,是江西婺源的一座桃花山,邂逅了初恋。”边露出怀念的苦笑。
温怀的补充则十分简单粗暴:因打架被逮进了杨永信矫正中心。
场间的气氛忽而安静得有点诡异。
这时,咖啡馆老板娘出现在书架的缝隙间,她保持着客套而温和的笑容说:“本店准备打烊了,请照管好自己的财物。”
梨花卷望了眼石英钟,诧异道:“十点就打烊吗?”
“我听说学生公寓有十一点门禁的规矩。”老板娘遗憾地表示:“其实,我们咖啡馆严禁黄赌毒的。”
丸子头索性摊了牌,目光灼灼望着郑乘声说:“我没有男朋友。”
正值公主切和温怀惊诧于丸子头的直接了当之际,黑框眼镜默默饮尽了杯中酒,继而略显无辜地问:“有干过的人要喝酒,对吧?”
本来有些意犹未尽的众人果断付清了消费,依依道别。
临近学生公寓门口,郑乘声边笑盈盈回复着女孩的信息,边分神有一搭没一搭地探询温怀的口风。若不是今天的游戏之约,他和温怀可能仍处在闲话无聊日常的阶段,但通过温怀的自白,他感觉自己距离温怀的真实内心稍微近了一步。这是他所感兴趣的。
原来那个好好先生的温怀竟打过群架,郑乘声遐思翻飞,记得徐近贤提及过温怀一直拜托他追查什么人的消息,会是那个害他被逮进杨永信中心接受电疗的罪魁祸首吗?
“我安排的联谊物超所值吧。”郑乘声多少感觉温怀的坦白有些虚假的成分。“第一次参加这类活动感觉如何?”
“感觉?”温怀思量了一会儿。“老板娘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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