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也,天台的风吹得塑料袋和碎纸片满地乱跑。
雪穗扯过一张靠背椅,安安分分地叠着纸帽。小大手持半截扫帚,刷刷地打磨着墙面涂鸦。涂鸦原是他画的,理当由他恢复原貌。于是,他截断了扫把,缠了几张砂纸,胶固后展开了工作。
近些时日,有关小大的谣言漫天飞,一则是他被冠以混混扛把子的称号,一则是他让教导主任吃了哑巴亏。教导主任明明被他揍青了脑袋,偏偏不肯承认。众人更惊愕于小大的凶悍了。
“所谓父母啊,他们并没有责任和义务必须要爱你。”小大偏偏在发表如此大煞春光的言论。“像我们从课本里学到的什么父母之爱是无私大爱的说法统统是狗屁。”
我想,小大很有资格抒发自己的感受,特别是当他已落到内心苦闷已无处宣泄的境地时。从逻辑的角度出发,我们说‘没有父母不爱孩子’可以逻辑转化为‘所有的父母都爱孩子’。那么这是全称命题,也就是说,只要出现一则特例就足以推翻整个假设。
通过新闻报道,我们不难发现大多数家庭存在家暴问题。你可以说有家暴不代表不爱,那么持续性地虐待呢?有的家庭会直接遗弃掉小孩,往往是女孩儿居多。像某个父亲性侵亲生女儿的新闻,母亲竟宣称这样没什么不对,要不然生女儿做什么?简直骇人听闻!
诸如母亲逼迫女儿卖淫的、多次贩卖幼儿的社会悲剧比比皆是。所谓的道德已经完全沦为了伪道德,到底是什么让人变成怪物?
秉持着朴素价值观的人们始终认为无爱家庭是特例而不肯正视,教育失德、校园暴力同样等闲视之,只当是“善良的大人”是为孩子好和小孩不懂事。我们什么时候才肯正视自己,并接受自己其实并不那么正派、不那么高尚的事实呢?
“当然,你尽可以说这是少数,无所谓,哪怕这一切全是特例,一样足以令‘没有父母不爱自己孩子’不攻自破。”小大盖棺定论。
“巴拉巴拉巴拉。”雪穗信手将纸帽递给小大。“这就是你刚刚在我眼里的表现,巴拉巴拉魔法能量代表月亮消灭你明天会更好。好好的星期天,为什么不能我带着你、你带着钱,然后吃喝玩乐,偏偏要学粉刷匠。你知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剧情是没机会拍成电影片段的?这是对我青春靓丽的可耻浪费!”
小大向来有这样的毛病。雪穗甚至怀疑,别人之所以有点怕小大,不是真当他是寻衅滋事的小浪仔,而是他一旦自言自语就没完没了,仿佛魔怔了似的,完全沉浸在自我的小世界。这就是说,小大哪儿都挺好,但就是有点疯,恐怕不大正经。
“……我读过些法律教材,二小的家教解释过,”果不其然,小大只拣他乐意的话题发表意见。“它从不管你的精神世界,只在乎你的行为。倘若一个人只有想法而没有行动,就永远不会触犯法律。父母可以不爱自己的小孩,法律所规定的义务中从来没有什么‘父母应当爱小孩’这样的条款,它要你抚养、照顾、保护、教育、为他们的行为承担一定的责任,这并不是爱。甚至不需要爱的存在。”
“人类的情感不能凭法律条款衡量啊!”雪穗灰心地顺应了小大的模式,这是终结话题的唯一办法。“硬要说的话,它像一个无理数。”
小大忽然眼睛闪了一闪,细细咀嚼了一方,然后煞有介事地问:“我继续采用惹事闯祸的战术能拖延他们离婚吗?”
小大那么期盼的眼神让雪穗一时无语凝噎,她不敢破灭这幻想!
“其实,我心里清楚的,这一年已经算我偷来的,原本他们计划在我高考后摊牌,总不致影响我高考。你看吧,他们倒是不担心二小。”小大自嘲地笑了笑。“对了,别告诉二小我留级是为了他。”
我绝对不告诉他,因为他不让我告诉你他知道你的小心思!雪穗心里一咯噔,心想他们竟然将我排除在外,怎么有点嫉妒情绪呢?
“我已经不当二五仔好多年,你们的秘密最好只告诉我。”雪穗暗暗埋了半句话——我来决定哪些该你们知道!“假如是公开的事实,应该不算我告密吧?”她的小算盘不小心说漏了嘴。
“啊?”小大愣了神,转念想了想,他在自欺欺人什么呢?二小多么敏感又细心,自己尚且察觉的事他又怎会被蒙在鼓里?
小大误会了雪穗口中的“公开的事实”,他以为是父亲的小说,那个陈年与华君的故事,确实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所以,他知道我并不是他亲哥哥。”小大突然有点释怀。
雪穗一下子瞠目结舌,像被千言万语梗住了喉咙。
风声呜呜咽咽,在面面相觑的少年和少女间辗转腾挪,好不写意!阳光穿透了西方的游云,晒得小可人儿涨红了脸。而他们却心知这是被尘封的秘密鞭笞灵魂的印记。
他们驴唇马嘴胡诌了一会儿,眼见套不成话终于和盘托出。
在小大眼里,《念花》的故事应当这样解读:陈年是一夜成名的父亲,那朵青梅是他的糟糠之妻。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那个正直的年轻人终究被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玷污了。他奔走于上流人士的聚会和酒席,以加班的名义化身不夜城的高级会员。与此同时,他见识了社会的美好和残酷,连同自己的性命也当成交易的筹码。天道好轮回,他终于因为拈花惹草遭到了报应。一个名为华君的女人踹破了他的小小的家门,演绎了一场老妻的隐忍、丈夫的视而不见和第三者的登堂入室彼此交锋的滑稽戏剧。
谁能意会小大和二小在“翻译”同一小说内核时参考的是不同的注解呢?按小大所说,陈年与华君,并不是正在发生的故事,它发生在十七年前,那个他尚未出生却已经被“真爱超越”的年代!
雪穗实在难以置信,直到小大翻出了他父亲的访谈直播。他清清楚楚地表明《念花》是他的处女作,是被时代遗弃的孤儿,他想让它重见天日,因为在这场无人自豪的情事里,只有它是干净的。
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分开?思绪百转千回间,他们猛然不约而同地疑心起:二小会不会曾也聆听过父亲的这段独白呢?
“是谁在那儿?”一声疾呼惊扰了深陷秘密情绪的人儿。
楼道里的回音尚未消歇,督导员那挺拔身影已好似在洞黑的门口填刻了一个“大”字。他环顾四野,唯有天际的乌云和脚边的纸屑映入眼帘。穿过课桌壁垒缝隙的风,卷起了一道沙尘小漩涡。
再回头,灰墙里的群鸦仿似活物般灵动,要振翅高飞似的。在黑色涂鸦里突兀的亮色,不正是蹑手蹑脚的小大和雪穗吗?
小大忙不迭牵起雪穗的手,全然不顾督导员的怒吼,反手猛拉门板往督导员近在咫尺的面庞扣,险些害督导员的鼻尖和铁锈来了个亲密接触。学校督导员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专门负责在男厕所里抓烟鬼和英雄公墓后小树林里的小情侣,小大委实是怵他。
来到教学楼前堂的小花园,小大刚想歇歇脚好喘口气,督导员的别跑和警告已穿越昏暗楼道追及了他们。再不敢怀揣侥幸心理,小大和雪穗相视苦笑,无奈地闷着头一阵狂奔。
坦白说,他们怎也想不通督导员为什么非揪着他俩不放。直到22路公交车报送了学生卡的滴滴声,他们才稍感安定和好笑。
“其实,我并不在乎他们分开。”小大头抵着车窗,声线幽幽,让人分不清他是不是正对着窗玻璃里的虚影说话。“我会选择老爸,真的不是因为那个……她偏爱二小,她对我挺好的,只是我……我只有那个混账老爸啊。谁来当父母,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利,不是吗?”
这番话他只说与自己的耳朵。雪穗心领神会。她保持着慈悲的微笑和体贴的静默,应和着广播音乐的韵律轻轻拍打着小大的背脊。
“她对我就像对二小一样好。”小大笑容里透露着苦涩。“估计是内疚在作祟吧。我不敢接受她。如果我喜欢她的话,那我生母该怎么办呢?她该多可怜啊。这样便好。至少我有理由去接受她对我的百般讨好。这是她欠我的。她有责任为她伤害我母亲的行为赎罪。”
凝视着玻璃倒映的那个倔强地在说服自己的小大,他的眼神凄楚有如冬夜里从车底窜出的弃猫的绿眼,仿佛入眼的尽是不怀好意者,雪穗隐隐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谁掐了一把。
雪穗从小生活在被爱环绕的氛围里,但她始终相信,在这三千世界里有一种人绝不喜欢别人无缘无故的善意。他们信奉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真理,无论谁善待他,他总忍不住想那人是不是妄图从他处攫取什么。这是他们自我伪装的假面。
而真相是,他怕无以为报。因为他打心底里没法对别人那般亲善,这会让他感觉很有负累,好像亏欠了万千善意似的。
她眼里的小大就是这样的一只弃猫。
特别是当他轻声唤了唤她,那般凄凄惨惨地说:雪穗,我找不着自己的定位。我到底是谁呢?雪穗揉红了眼眶。
她深恨自己竟知悉了如此秘辛。要知道正是那些不足外道的秘密扯远了他们的距离,从此以后,这份秘密将成为她面对小大时必须视而不见的大象,同样会是她和二小永不得探索的禁地。他们再不会凭借共思共享而亲近半分,因为每当她正视他们的双眼时,那个他的瞳孔里必然倒映着另一个他们决不肯伤害的人。
行道树横岔的枝桠攀着一朵嫩芽,飞快地划过了他们的窗。
“你的……”雪穗欲言又止。“生物学母亲,在哪儿?”
小大恍了恍神,像第一次注意到雪穗一直侧耳倾听着。“她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吧。”小大说,“我猜她应该是位记者。”
“有一次,我偷偷调查了他的通话记录——这并不难,老爸的微信支付密码都是我给设置的——发现大部分人是有名有姓的,只有少数几个陌生号码。这是他的习惯,会定期清除通讯录里的无效联系人。我依着号码一一回拨,有个固定号码是报社的。”小大的左颊映着想象的暖光。“然后,我忽然想起,在我们小不点的时候,他偷偷领着我见过一位阿姨。我问他阿姨是谁,他只告诉我阿姨是名记者,是想采访天才的老爸和天才的儿子。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雪穗很能想象那一幕情景,然后有点庆幸自己的老爸从没有这样的弯弯绕绕,他的生活简直像温开水,有时甚至会寡淡得联系中国移动或中国联通。她见过老爸给中国移动偷偷发短信的模样。
“她为什么不来见你?”雪穗问得小心翼翼。
“那阵子是老爸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一个是文坛崭露头角的甚或将在政坛开花的新锐作家,一个是地方报纸的小记者,以及我这拖油瓶,实在有太多文章可供挖掘了。”小大耸了耸肩。
“你想找她吗?”雪穗满脸凝重。
据二小说,大约是三年前的新年,奶奶在世时的最后一顿团圆饭,姑姑喝醉了酒说胡话,硬是掰着小大和二小的脸瞧了又瞧,然后说他们俩越长开是越不像。这直接相当于拔掉了小大的逆鳞。后来,他一家人更将姑姑列为不被欢迎的人。
没多久,小大开始偷偷一个人外出,神神秘秘的。二小跟踪了好几回,只在近期发现了些端倪。原来他跟扁水等人混到了一块儿去,效仿着武侠剧里的虾兵蟹将吃喝玩乐、惹是生非。
如果说小大早就发现了身世秘密,那么他异常的举动是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呢?雪穗禁不住这念头的发散。
“我不知道。”小大揉乱了雪穗的刘海儿。“也许吧。”
呆望着小大的背影,雪穗脑海冷不丁浮现了幽深橱柜里的青花碗。在他的小家里,当他们不分你我的混用红鲤小碗,他却是那只青花。
绕过十字路口处的邮政岗亭,小大踏着虚浮的步伐,兜兜转转来到了海王星网咖的二楼。一年前,这家网店仍叫网吧,期间被关停了一阵,网吧贴示的通知是说门店升级,但室内陈设分明依旧,除了闪光招牌,他分不清是哪里升了级。
满室噼噼啪啪敲击键盘的声音让人有点心烦,但小大仍硬着头皮迎向了在吧台搭讪前台小妹的扁水,点了瓶红牛给他。
“小哥,”扁水扯掉了耳机。“你是不是跟那个闵言有过节?”
打从小大的名声被谣言炒热后,扁水活像换了副面孔,狗皮膏药似的,腆着脸硬要拜小大的山头,扬言要奉他为老大。小大哪里肯吃这套,只答应在游戏里当他们的小队长,且不让他们喊自己老大。
相较小大,扁水对二小的感情明显纯粹些,他仅仅是不服二小在画画方面超过了自己,所以只称他作“那个闵言”。
小大无意搭话。如果不是用得着他,自己怎肯受这鸟气!
“我猜,你是因为雪穗,所以偶尔小帮他的忙吧。”扁水充分发挥了话唠的本色,兀自陈述他的发现:“你看你平日里老爱撩拨雪穗;那个闵言负责布置的英语作业,你从来是抄别人的。那次你在停车场,是想扎他单车轮胎吧?人家女生暗恋闵言,你硬是又撕情书又是偷吃爱心饼干的,这狠劲儿我是服得五体投地。
“对了,你让我调查的暗恋闵言的那个女孩,姓裴,是新晋级花。她接近闵言可能是为了雪穗。听说学校贴吧普选小花时,雪穗在我们年级呼声很高,但谁知道有人摸黑发布了关于雪穗个人的直男视角拍摄的黑照,我们粉丝实在来不及洗地了,裴小花才人气登顶的。”
“记住,是董同学。”小大郑重地纠正他。
关于学校贴吧选美的事,小大并不反感,这几乎是青春期的少男和少女同等热衷的活动。所谓哪个少年不怀春,又哪有比妙龄少女更美好的春色呢?更别提女生对美色较量的执着。
雪穗算是异类吧。小大这样想是因为那个半夜传播抹黑雪穗的丑照的始作俑者,正是她自己。照片嘛,当然是小大手机拍摄的。
不得不说,小大确实对扁水有点改观,他潦草的尊容压根不足以匹配这敏锐的观察力啊,尽管他欠缺点想象力。
眼见扁水一个劲儿碎碎念着裴小花曾放话两周内搞定闵言,以及她姐妹团的赌注什么的,小大如梦初醒地想,既然他查得出裴小花的来路,那么调查其他事情应该照样顺手吧?
“我有个任务给你。”小大拍了拍扁水的肩。
“嗯?”扁水吞咽了口唾沫,他发觉小大的眼神让人心里发毛。
“你给我放出风声,”小大说,“那个裴小花,是老子的女朋友。”
“看来你跟闵言不是过节。”扁水说,“你挺恨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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