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触电

这是一家很风致的咖啡馆,坐落于临街的走巷小坡,背靠山墙,前头栽着高高的青瓦房,透露出某种曲径通幽处的风味。

咖啡馆的装修十分简单,青色石纹地瓷砖,武侠小说里栈柜一般的吧台,摆置着形形色色的杂品,头顶是一团团小吊花灯,暖暖的黄光映着木纹咖啡桌。临窗的欧式细脚小桌旁放立着小小的盆栽,配搭素色的藤子椅,显得别有一番风情。

老板娘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约莫而立之年,编织烫的深棕色秀发蜷着小小的漩涡自然垂落,慵懒地搭在胸前。疏阔眉眼间荡漾着少妇的柔和,眼角的鱼尾里又似藏着天晴时厚厚的云彩,给人以一种果实由青转黄的半是青涩半是成熟的朦胧感觉。她归国不久,许是被“旺铺转让”忽悠了,落得一个人支撑咖啡馆的地步。

据说,温怀参加面试时咖啡馆刚开张没多久,既没有大放喜庆的鞭炮,小坡子口也未倒架着红彤彤的开业气球。他走进咖啡馆,老板娘写就新的今日特色——咖啡面包,然后亲切地招呼了他。

当说明了自己应聘兼职服务员的来意后,老板娘给他泡了杯咖啡,然后问这是什么种类的咖啡。

温怀直言不知道。他浅浅抿了一口,咖啡不合自己的口味。

于是,老板娘又询问了他的姓名和性别。他说我叫温怀。

老板娘接着问他学什么专业,温怀坦言自己主修法学。

老板娘问清了温怀的联系方式后告知他等通知。前前后后总共不到五分钟,来来去去就四道问题。温怀满心怀疑自己是不是落选了,老板娘却抵着玻璃门冲他喊到岗前联系她,她要准备工服。

七月流火,天气渐渐转凉了。无所事事的时光漫长空转着。

小咖啡馆的生意依旧不温不火。有些熟客倒也常来歇歇脚,偶尔点一杯两杯暖暖的咖啡,边赏雨边享受闲适的午后时光。

老板娘时时有灵光乍现的金点子,今日特色的标牌恰如其分地透露着她变幻的心思,比如她想给咖啡馆增加点情趣,便会自顾自地对温怀说:“小顾,我们进购一批球形灯吧!”或者,她会对温怀说:“小苏,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乐器?吉他?小提琴?”

这是老板娘的小怪癖。倒不是说老板娘记不住温怀的名字,她似乎不愿费心留意某些会被遗忘的东西。名字于她而言仅是代号而已,以致温怀直到今天仍不晓得老板娘姓甚名谁,光是喊她老板娘。

“老板娘,”有一天,温怀问她:“你为什么那么轻易录用我?”

“你很像我的初恋男友。”老板娘浑身散发着慵懒小猫的气息。

“我吗?哪里像?”温怀摸了摸脸,感觉自己占到了便宜。

“从头到脚。”老板娘信手翻着书页。“你不觉得吗?”

“我又没有见过你的男朋友。”温怀依旧心平气和。

“所以我说你像啊。我想我肯定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吧。”

“倒是有人说我像他的哥哥。”温怀笑容里含着些异样的情绪。

“哪个不开眼的,竟说这么浪费的话?”老板娘疑惑。

“我做家教时认识的一个小孩。”温怀心想,他会在做什么呢?

“肯定是小男孩。”老板娘说,“你看起来不像男生的初恋。”

“真是太可惜了,对吧?”他给围兜绾了个蝴蝶结,回到吧台。

温怀不敢纠缠老板娘,不然她定要耍赖地打探他的底细。她十分热衷挖掘别人的旧事,特别是怀春少女和如诗少年间的小情愫。如果温怀不从,她会抛出诱人的条件怂恿他贩卖别人的故事,比如教他用摩斯密码报菜名、教他做咖啡面包时偷工减料,诸如此类。

为了配合自己咖啡馆服务生的身份,温怀确有学习冲泡咖啡的心思和需要。他该出卖谁的情报呢?他没有多作考虑,要知道郑乘声曾公开向陌生人讲述过自己的青春情事,他从不在乎这些闲情。但温怀猜想这是因为他有所隐瞒,或者艺术润色了自己的故事。

他有意为这段过往添加神秘的色彩,于是以第一人称描述如下:

我人生旅行的第一站是婺源,在我高三的时候。那是个充斥着压抑与疯狂的灰色地带。犹记得是教室里高考倒计时的数字被擦作三十五时,我逃离了学校,一步没有回过头。

我从不惧怕什么高考。我怕的是他们——学校里的同学们、我的竞争者们。他们埋着头,眼睛贴住了白纸和黑字,这让我有种深刻的恐惧。我正值无敌的十七岁啊,我不要青春无处安放。

于是乎,我偷偷跑掉了。我的第一站,江西婺源。

这是个美丽的地方。一个叫郑微的女孩告诉我,她的妈妈便是在婺源遇到了她的爱情。婺源的某个小村落里有棵树。如果你对树洞虔诚地许愿,你的爱情就会听见你。

郑微说,她一定要和她爱的人一起去婺源,看看那棵爱情树。

我相信她,就像我相信爱情,尽管我和她们完全不熟。

那时候我刚安全落地,然后……然后我就在汽车站迷了路。我是个地地道道的路痴。不得不承认,我似乎有点白痴的倾向——我竟然毫无准备,只装着本《致青春》就开启了我的婺源之旅!

眼睛不认识路,我只好靠嘴巴一口唾沫一口唾沫地探索。在乡民叽里呱啦的方言搅得我晕头转向后,我们默契地发现手势比嘴要有用得多。我云里雾里的循着老人指的方向艰难跋涉。

请不要误会,云里雾里不是说我陷入了稀里糊涂的境地,而是因为我在爬山,是座缭绕着云雾的山。

我固执地相信,只要我循着正确的方向,定会达到我想象的远方。就这样,我努力跋涉着,直到我遇到这座未名的山。

假若我是乔治马洛里,我会告诉你:我爬山,是因为它就在这里。但我不是。所以我想说,我爬这座山,是因为它在这里挡着了我的路!

当我气喘吁吁攀到山顶(高三学生缺乏运动,请原谅气喘吁吁),所见光秃秃的,无论向着何方,净是不知通往哪里的路。

忽然间,我余光里发现山沿边有张人影。

是个女孩。我不太确信该不该喊虚长自己几岁的异性为女孩。

怪我活得像无脸鬼吧(电影《千与千寻》里的鬼怪),女孩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存在。这是很正常的,学校不是照样没有注意到我的离家出走么,更何况眼前心事重重的女孩呢?

此刻,她正抬手摘桃树的花骨朵,圆圆的,活像个小精灵。

我不是什么旅游家,这是我糟糕的方向感决定的,但我的眼睛不会欺骗我——好美!要是错过如此美丽的天光,我铁定会后悔的。

咔擦!这道风景被固定在我的傻瓜机里。

“你是谁?”女孩像只受惊的小鹿。“是坏人吗?”

我登时恍过神,讪笑说:“你好!我是……哦,不!我是说刚刚的构图太美了!我情不自禁……你看,我抓拍得不错!”

很有一会儿,我们静静地、尴尬地对视着。接着,她缓缓地收回了手,痴痴地仰望着那棵树以及枝头团团的花苞。

风光如画,野鸟还巢,山风好似从西边的夕阳里钻出。我的剪影、她的剪影被揉得细长而朦胧,仿佛我是亮司,而她是雪穗。

我慢慢向那棵树移步,或说走向她。你知道,我在一座未名的山,遇见了一棵无名的树,以及像在说“是你的益达啦”的女孩,这桥段要是在电影或小说里,我们只一眼,爱情就该降临了。

我应该向她搭讪,我想,随便胡诌些什么。然而,我脑袋里像有银瓶乍破,把我弄得一片浆糊,黏不拉几的。

我说:“这是棵树?”

“嗯?”她漂亮的眼睛视我如无物。

“我的意思是,这是棵什么树?”我解释。

她莞尔一笑,像花苞似的粉嫩粉嫩的。“这是山桃。”

“很漂亮。”我一时语塞,又说:“为什么没有开花呢?”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啊。”她说。

“哦,不知道是不是我要找的爱情树。”我嘀咕。

“爱情树?是什么?”她眨着桃花眼。

我活像被抓现行的小偷,嘴瓢地说:“是能长出爱情的树。”

她吃吃发笑,好奇眼光反复打量我。“人间有这么神奇的树?”

“当然有。在婺源!”我自觉找到了知音。“小说里有过记载。”

她笑得更欢快了,弯弯笑眼宛如天边漂亮的小月牙。

“你在这里怕是找不着了。”她说。

“为什么?”我停住了在旅行包里搜寻小说的动作。

“因为这不是婺源啊。”她又笑。“是江——岭!”

我如遭雷击,脑海里浮现了出租车司机诡异的笑和老人的迷惑。

她敛好笑容,义正词严问我:“你莫非是传说中的——笨蛋?”她又叮咚叮咚地笑,清澈透明好像婺源——不!是江岭的天空!

“哎呀!到点了。”她瞧了眼夕阳。“再见,笨蛋。”

兴致勃发的温怀正欲继续解说郑乘声的爱情故事,老板娘使眼色制止了他。温怀心知老板娘偏爱初相遇的情节,有好几回她都只听取了开头,而不追究故事的结局,温怀已习以为常。

这次似乎略有不同。老板娘明明眼睛在放着绿光。

“好了,”老板娘稍作正襟危坐的架势。“该接客了。”

迎门管风铃果然应声叮当叮当作响。

“欢迎光临,请问需要什么?”抬头的刹那,温怀失了神。

是橘色的女孩。她的名字好像是阮绿,温怀不敢确定,毕竟他满打满算他只见过她三次啊。这就是第三次。

她是徐近贤小说里的女主角——阮绿,他在想。

她依旧身穿那款颜色清浅的修身牛仔裤,配搭着极简主义的泡泡袖衬衣,活脱脱是杂志封面的丽人儿。

阮绿微笑致意,径自寻了张靠近书架的卡座。她读了会儿小说,时而望望窗外,似是观赏着斑驳砖墙出神。

这样的淡季里,温怀的工作不多繁重。如果没有客人点单,他要么是在吧台就位,要么是在小馆深处的某个卡座休歇。今日的雨景很有点诗意,他便倚着书架赏望着窗玻璃里朦朦胧胧的街道。

雨并不凶,细细密密的,像一根根丝线,随风飘摇。门外屋檐的雨水积了好一会,凝成绿豆大点,一滴滴坠落在小小水洼里,大抵是嘀嗒嘀嗒的。要不然就是啪嗒声。

“小徐!”老板娘眉眼含笑地遥望了眼窗边的阮绿,似笑非笑对温怀说:“14号桌,一份手磨摩卡。”

老板娘长长短短地按铃发送摩斯密码。奈何她自己学艺不精,密码的译文转为了:一份和拿铁。她哪里晓得“手磨”的代码!

在法兰绒滤网内侧倒些些可可粉,轻轻压平。冲泡咖啡的水温应当控制在95摄氏度左右,这样泡出的咖啡会软些,口感更佳。温怀小心翼翼地细线般注进开水,一边控制水量一边划圆。他紧盯石英钟掐着秒,将起泡的咖啡粉焖篜20秒左右就好。

如此反复一次。温怀继续以旋涡状注着水,很像棒棒糖的纹路。不等开水滴完,微微加温而不使其沸腾,轻摇倒杯约四分之一左右,接着再倒四分之三杯打过奶泡的热鲜奶。最后将钢杯表层奶泡倒满,装盛在马克杯里。这是老板娘教给他的手艺。

“同学,你的特制拿铁。”温怀端着托盘移步卡座。

“我的?”阮绿黑宝石般的眼睛水汪汪的。

“本店开张百天成就达成,特意答谢顾客一杯咖啡。”温怀说。

“是吗,真是太感谢了。”阮绿不疑有他。“请转告老板娘,谢谢她的拿铁咖啡。我非常喜欢,祝愿咖啡馆越来越好。”

“这下子难办了,可能需要你亲自说明。”温怀面泛难色。

“为什么?”阮绿安然自若,嘴角噙着微微笑意。

“老板娘让我酬谢顾客一杯摩卡,我却拿了杯拿铁。”温怀说。

“有什么区别吗?”阮绿似乎真被勾起了好奇。

“拿铁的卖相很有层次,味道比摩卡更适合青春无敌、落落大方的漂亮姑娘。”温怀说,“拿老板娘的话来说,价钱高低的区别。”

“那么,我享受了一次升舱的待遇?”阮绿莞尔一笑。“我该如何是好,乖乖掏钱?或是假装无事发生?”

“我想,最好是忍气吞声,占了这哑巴便宜。”温怀说。

“我像是喝霸王咖啡的靓女吗?我必须告诉老板娘实情。”阮绿被自己逗笑了。“咖啡非常好喝。这么说,可以吗?”

“老板娘一定会很高兴。”温怀怀疑她高兴不是因为咖啡被赞。

“咖啡非常好喝。”阮绿微扬着脸对温怀说。

“谢谢。”温怀由衷地说,“我很高兴。”

“接下来,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请我喝咖啡?”阮绿问。

“老板娘说你很像她的小妹妹。”温怀眼珠儿滴溜滴溜转。

“你确定不是像你女朋友吗?”阮绿心情很好。“徐同学?”

“我坦白,因为我们老板娘是资深颜控,从她挑服务生的眼光就可见一斑。”温怀难得羞赧地低了点头。“另外,我并不姓徐。”

“双倍摩卡,”老板娘又在吧台喊:“外带打包!”

“请慢用。”温怀转身走向了吧台。

雨势渐歇,晚空阴沉。窗外,人们收起了伞,街景恢复了亮色。

阮绿始终意态闲淡,目光从未离开过落地玻璃。温怀忙活洒扫,未再借故接近她。他已经晓得了阮绿的名字,光是这样就远比郑乘声的初见事件丰富多彩了。传言他至今仍未知初恋姓甚名谁哩。

突然间,温怀有点恍然为什么老板娘打断了郑乘声的故事新编,亲手打造邂逅情景难道不比听说别人的旧事更令人有成就感吗?

阮绿着手收拾物件了。老板娘赶忙向温怀打手势,并按铃催促。

“不好意思,能请你帮帮忙吗?”温怀显得很不好意思。

“什么事?”阮绿补充道,“我很乐意效劳哦。”

“麻烦你为我们咖啡馆的今日特色定基调。”温怀端着小黑板。“我们店的特色饮品是鸡尾酒,特色小食是巧克力面包配薯条将军。偷偷告诉你,老板娘的特色是百无禁忌,她喜欢写‘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或者‘美女第二杯半价’,之类的。”他示意她随意发挥。

阮绿会心笑了笑,写就: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远望着阮绿的款款身影,温怀心说:这就是我的初相见故事的结局了,恐怕是比郑乘声的糟糕。因为他晓得她的名字写作阮绿,以及他的朋友——徐近贤有点喜欢阮绿。她是别人家的女主角。

摩挲着阮绿娟秀的字迹,温怀如遭当头一棒。料青山见我应如是?难道说……温怀呼吸愈加粗重,他叫作廖青杉?

那个黑柴!真的这么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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