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办公室比同层课室稍小,但活动空间十分宽裕。比如在二小和雪穗在饮水机旁的空地颔首立正的情况下,班主任和其他老师在此间仍踱步无碍,甚至没有影响烧水泡茶。
班主任环抱在胸,斜睨着让他难堪的二小和雪穗。雪穗昂着头,表情神气,一副混不吝的模样。二小微微垂着头,有点后悔不该听信雪穗的谗言,这下子硬是把事情闹大发了。
小大尾随着督导员踏过教师办公室的门槛时,差点登时傻了眼,硬着头皮微微鞠躬问好:“董主任好。班主任好。老爸好。”然后识相地走到了饮水机旁,负手等待聆听教诲。
班主任赶紧闭紧了门,然后低眉顺眼地向董主任们解释:“事情就是这么件事情,董主任,闵先生,你们看看怎么处理比较合适?”
“有什么好处理的?”董主任面色阴沉如水。
反观小大和二小的老爸——我们姑且称他闵先生——他倒是表现得津津有味、若有所思的,心忖着能不能让班主任重述一遍事发的过程,他好回味回味那充满青春色彩的词汇。
“董主任,早恋这码事,洪水猛兽啊。”班主任显得很为难。
“我们没有早恋。”二小抬起头,班主任所述不符合事实。
“我们不是早恋!”雪穗的关注点明显在于十七岁不该算早恋。
一转眼,办公室里像烧开了水似的,你一嘴、我一嘴,针对事实问题和定性问题吵翻了天。只有小大活像个局外人。
在他们一番唇枪舌剑间,小大慢慢厘清了事情的起承转合。说来凑巧,就是二小和雪穗在公共区域值日,闲得慌的雪穗想要恶作剧,小跑了段助跑,刚一起跳,二小冷不防转过了身,雪穗没跳成背反倒将二小扑倒在地,保持着熊抱的姿势。
然后,在烈士公墓周边巡查的班主任果断抓了他们的现行。
小大猜想,二小肯定解释过这只不过是他们小时候的跳背游戏。班主任估计不得信他,他要求他们知会家长,严肃处理。
雪穗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于是她通知了班主任的领导,然后撺掇二小特地联系了闵先生。目的当然是造就这副局面。
“你又怎么回事?”闵先生望向了小大。
“我来自首。”小大坦言。“我擦掉了楼顶的涂鸦。”
“这是请功吧?怎么挨训了?”董主任说。
“哦,巧的是那涂鸦我画的。”小大的回答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董主任登时像吃了只苍蝇般尴尬,这一家子什么人呐?他干咳了几声,然后瞪了督导员一眼。督导员会错了意,赶忙掐掉香烟,正色道:“是这样,我不久前在天台逮过他一回。他当时牵……咦?他就是牵着这位女同学跑的!刚刚没大注意,这俩小子真像。我还以为早恋是说这两小情侣的事,你瞧他鬼头鬼脑地有意挨着女孩呢。”
话音落地有声,罚站的三只小鬼头齐齐偏过了头,感激地望了眼督导员,然后会心一笑。督导员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瞬间显得不那么可恶了,乍一瞧,他这不挺慈眉善目的。
我谢谢你全家。小大低低地嘴硬了一句。
“老董啊,照我说,这事确实该严肃对待。”闵先生说,“要不咱们两家哪天一块儿合计一下,挑个黄道吉日把这门亲事订了它!”
“他们俩刚说没有恋爱呢,怎么就定亲了?”董主任急了眼。
“恋爱不恋爱的它算回事么?”闵先生据理力争。“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家但凡有事是不是我和我老婆照应的仨小孩?我是从来拿雪穗当闺女看待,这买一送一附赠女婿的买卖你怎么就不开窍呢?所谓近水楼台啊,你说是不,闺女?”
“闵爸,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雪穗精灵般眨了眨眼。
“老董,我今天把底牌撂给你!”闵先生拍着胸脯。“这里是我所有的儿子,你挑一个顺眼的,我绝没二话!”
“你当菜市场挑猪头肉呢?”董主任解开衣扣,狠叉了会儿腰。
“我已经是吐血甩卖了,你别得寸进尺。”闵先生说,“要不是我这大小子不学无术、桀骜不驯、好高骛远,是不靠谱的,我真想……算了,恁大的事你拿不了主意,我改日拜访你家那口子说道说道!”
“你瞎虚假宣传什么?”董主任突然心血来潮。“你家的大小子相貌堂堂,聪明伶俐,心地善良,他只是在叛逆期迷茫了,满腔才气无用武之地,等哪天他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不得一鸣惊人?光从天赋来说,二小子拍马都不及他!我何不选只优质潜力股?”
“炒股,我不如你。算你有理有据,我咽了这口气。”闵先生说,“我家小崽子反正一天到晚背着块板流浪作画,搭讪小女生画肖像,伪装什么艺术青年,招蜂引蝶,明里暗里鬼知道他招惹了谁的惦记。这样的女婿,他确实不如老大省心。”
“你老爸暗指你没有市场啊。”雪穗对小大耳语了一句。
“你翻译有误吧。”小大神色复杂。“我是小流氓,不是没文化。”
“你快给我拉倒吧!你这二小子一表人才,能写会画,温文尔雅,知书识礼,哪像什么十六七岁的小破孩,会幼稚地扯小姑娘的马尾辫来吸引关注。他见谁不是礼貌优先,从不给人甩脸色、发脾气,处处为别人着想。”董主任说,“这份成熟,不比白纸样的老大强?”
“你老爸看穿了我的矫情。”二小抢答般对偷笑的雪穗说。
“董爸,你这样就不厚道了!”雪穗叉着腰仗义执言。
“你话里话外无非是想说我大小子一无是处,这我认!”闵先生吞吐着唾沫星儿。“他随我,打小心比天高,别人硬给他的东西他不睬都不睬,非要自己争取,但又认不清形势,能力不配野心,正事没干成几件,没少让我操心。你硬要推脱,我吃点亏把二小子给你!”
“你有闲工夫多操心操心二小子吧!你怕是不晓得二小子给我闹出了什么幺蛾子?”董主任气不打一处来。“他们高二年级的级花看中了他,放话要搞定他,我意见箱里满是那些小男生的举报信。你好意思说大小子,我没见过他惹是生非,倒是见他积极参加公益活动,百忙里偷闲跑福利院里当志愿者,甭提多受小孩儿喜欢……”
“你给我悠着点。福利院?哪家福利院?”闵先生有点紧张。
眼瞅着闵先生落荒而逃,董主任不由大感畅快。等回过了神来,他茫然四顾,发现小鬼头们早已不见踪影。斜瞥了一眼,督导员连忙端起保温杯踱出办公室。有失风度了,董主任暗忖着边整理衣衫。
在课室外徘徊时,闵先生接了通来电,很快驱车离开了学校。
叮铃铃的放学时分,广播里悠扬的情歌沁人心脾。夕阳烧红了天际的云彩。学校街道遍布着星星点点的深蓝色水花。
“我做你男朋友吧。”小大斜跨着单车,嘴角含笑注视着雪穗。
“不好意思,我不太需要男朋友。”雪穗苦涩地凝眉。“我爸爸说我需要的是一只小老公,我很听爸爸的话。”
“是么,很遗憾我不够老。要不,你做我女朋友?”小大说。
“但我喜欢女孩,特别是美少女,比如裴小花。”雪穗说。
“好巧,我也一样!”小大说,“你瞧,我们又找到了共同点。”
“快说,”雪穗倾身贴近小大。“你又想捉弄谁?我的小粉丝团和跟踪狂好像没在偷偷窥视我。需要我怎么配合?”
“嗯,保持这姿势。别回头,裴小花躲在路灯后头。”小大撩开了雪穗散落的发丝。“据说她改换目标了。她打赌两周为限攻陷二小,有你在,二小全无反应。而我又放出了风声,所以她试图攻略我。”
“我决定退出这场内卷,本小姐不为难美少女。”雪穗撇了撇嘴。“你这么无聊,不如来帮我搬家。我有好多你和二小的东西。”
“你以为她算什么好女孩?她说喜欢二小,我放话要做她男友,本质是一样的,舆论造势。这是典型的混混伎俩。她哪是真有感情,无非是想向别人证明她的魅力,好让自己新晋级花的头衔名副其实。我倒想亲眼见证,发现我和二小通通偏爱你时,她会是什么表情?”
“原来我根本不是你的奶茶,”雪穗幽怨地剐了眼他,嘴角却含着神秘的笑意。“只是你们争风吃醋的工具人。你给我说实话,你们到底是不是爱雪穗统一战线的忠实同盟?”
小大暗暗发觉一众狐朋狗友像发现了猎物的饿狼般几乎快悄然形成合围之势,生怕他们动坏心思骚扰雪穗。于是,他眼疾手快地抄走了雪穗的珍珠奶茶,得逞地长笑招呼着一干人等开溜。
“他来做什么?”二小迈出便利店,又递了根冰棒给她。
“当然是向我告白啊。”雪穗嘬了一口荔枝冰棒,哧哧地呼冷气。
“哦,是吗。他又想演哪出?”二小仍远眺着小大离去的方向。
“我猜是祸起萧墙,手足相残的老桥段吧。”雪穗说。
“真不该让你们接触那么些电视剧。”二小长叹了口气。
雪穗鼓起了腮帮,呜呜地含混解释着是她老爸爱追剧,她只是为了尽孝不得已陪会儿他,要不饭后的时光怎么消磨呢?二小虽然没有听清雪穗的话,但大意是清晰的。这是他们青梅竹马养成的默契。
当然,这同样是他们相互影响的结果。这方面小大一向做得很好。他的表现从未让人起疑,没人晓得他是刻意假装自己不务正业。他曾说自己见过父亲靠着沙发垫昏昏欲睡的模样——偌大的客厅里,一台会发声的电视机,一个孤单的中年男人。
二小很庆幸小大并不像他表现得那么少不更事。比如他会觉得谍战剧逻辑混乱、夸张做作,他需要忙碌艺考和文化课,画画的日常课业不敢轻易放松,但他始终觉得,那个中年人自斟自饮、百无聊赖地呆望着电视墙时,总该有一个儿子作陪的。
小大就是。他偶尔会闯点无伤大雅的小祸,但绝不出格。他清楚底线所在。二小十分愿意相信小大不会行差踏错,但眼前的情景却令他有点动摇——顶灯散发着冷色光,面色沉重的父亲,一个生人。
这位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是名警察。
是小大惹出了什么纠纷吗?
二小挺直了腰,然后谨慎而板正地向警察鞠躬问好。父亲的玻璃烟灰缸里已经熄了几根烟,但冒着火星的纸皮仍升腾着烟气。他明明已经戒烟了好多年才对,二小内心疑窦丛生。
锡茶壶在骨碌碌作响。
二小揣着忐忑的心情想为他们斟茶倒水,但母亲笑容僵硬地接过了茶壶。望了眼勉强点头的父亲,他乖乖地应了声好,刻意哐当地闭紧了卧室的门。他怎甘心被蒙在鼓里,所以始终耳朵贴着房门。
这种偷听并不怎么有效。客厅里仿佛没有一丝风。紧接着,他听见了皮鞋的踢踏声,心想他们可能是转移了阵地。
没多一会儿,二小来到客厅,撞见了正在清理书包的小大。
“警察找你麻烦?”二小已经将前事尽数告知了小大。
“不是。”小大拎起书包拍着灰。“我不比你知道多少东西,只是我刚刚在小花园碰见了他们,所以直接质问老爸发生了什么,他说不关我的事。语气没有变化,不像是我闯的祸。”
小大本不热衷解释,但他不想二小像他这样担心。
乱糟糟的房间里随处是枕头、衣服和被单。拉紧了窗帘,月光的皎洁照不进斗室。小屋里蒙蒙的,在他黢黑的眼瞳里,黑暗宛如小小的夜兽,匍匐在地,恰似他幽幽暗暗的心境。
最好是自己真惹出了什么事端,小大暗暗想。那么他们起码好冲他撒气,而不是若无其事地推开了他。
门外,二小倔强伫立着,欲言又止的。
“我猜是那次报警吧。”小大尽量以无所谓的语气好宽二小的心。“记得吗,我们家被入室盗窃,小偷不是偷走了老爸的小说草稿和你的新手机么,那个警察应该是来说明案件进展的。”
二小沉默地扭转了半身,又倏然回头问:“你喜欢雪穗吗?”
小大心有惴惴,微张了张嘴,然后说:“是你喜欢她。”
晚饭时,所有人保持着同频率的缄默。客厅里回荡着新闻联播主持人充满同情心的报道。他们果然不愿透露一星半点内幕,只有父亲的那句“我的稿件彻底毁损了”像阴影般笼罩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我给雪穗送肖像画去!”二小如常提前通报行踪。
回忆着前夜里小大出走的路线,二小来到了衔着口破巷的老房。据说这是他们的旧家。母亲原计划卖掉这所旧屋,却遭到了父亲的坚决反对,只好不了了之,当作闲物空置着。
这是间小屋,二小和小大一起度过了美好时光的、望得见星星的房间,此刻显得逼仄又狭小。挨着小书桌的墙,那张泛黄的、旧旧的蜡笔画,是他和小大的杰作。
画纸顶端歪歪扭扭写的是——空屋里的乌鸦。
二小站定在小房间门前,努力回想了一番小大卧室的陈设。习惯是可怕的信息,它昭示着你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安全的地方会藏着什么秘密呢?他很想一探究竟。
一无所获。二小猛然醒悟,那天,父亲让姑姑拉走了她所需的各类物件,包括破烂的洗衣机和老旧的高低床。
他没有作无谓的停留,按照小本子记载的路线继续进发。灯火通明的主街、行道树枝桠般的巷道、穿越广场是步行街、尽头联接的又是条弯弯曲曲的道路。最后,他来到了一片家属区。
这会儿,二小又忆起了父亲所讲述的小大的身世。
他说小大并不是自己的骨血,而是他朋友的小孩。那时候,他们十分年轻,父亲的工作刚一稳定,就开始了紧锣密鼓的相亲。母亲是第三位相亲对象。等到母亲怀孕,父亲接到了她的消息,她的男朋友不堪重负逃到了外地,自己已身无分文,只是害苦了婴孩。
朋友泣不成声,差点跪地恳求父亲提供帮助。父亲一时心软收留了小大。一开始,他以为朋友回到了老家追夫,谁曾想她却从此杳无音信。听邻居说,小屋的原租户暗地里卖春,被警察铐走了。
这恐怕不是事情的真相。
二小越想越不对劲,他鼓足勇气来到物业服务中心,默默梳理了一遍说辞:您好,请问是不是有位温记者住在小区里?
“二小?”雪穗清雅的嗓音忽然传进了耳朵。
“……我来给你送画。”二小瞥见了斜刺里董主任的身影。
“定情信物?”雪穗扬了扬画纸。这少说是第十三份肖像了。
感受到董主任的汹汹气场,二小心知今天不可能再探查任何事情,赶紧鞠了一躬灰溜溜跑开了。这小鬼头什么时候懂得害羞了?董主任心里仍犯嘀咕,雪穗却觉出了异样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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