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郑乘声在山脚的客栈里过的夜。当他计划走得更远些时,黑夜很不凑巧地降临了。想他多么风华正茂的翩翩少年,流落荒山野岭万一被什么野狼或是夜郎趁月黑风高行了好事,多不体面啊!
更要命的是,他又迷路了,在该死的江岭!
郑乘声落脚的客栈是在江岭城外的城乡结合部,风光、夜景无不秀丽得很,只是他的心思已被床铺占得满满当当。
他着实太疲惫了。眼睑灌了铅似的,小屋的天花板是个儿乱转。
翌晨,郑乘声订好了通往婺源的汽车票。他信心满怀——有中巴客车,有地图,有导游,有泡面,全副武装,谁敢说他是笨蛋!
耳机里回转着《旅行的意义》的旋律,郑乘声昏昏欲睡,但联想到昨日的窘迫,他必须保持清醒,以免浑浑噩噩被当成了猪仔。
沿途的风光是我旅行的意义吗?他在想,那明镜般的湖,那连绵的山,那错落有致的梯田,那丛波涛汹涌的树海……树?
没错!是树!
这场旅行的意义正是那棵树啊!那棵爱情树。
郑乘声打起精神调试傻瓜机,调阅一路以来的照片。油菜花田、古城、山道……直到他找到了一棵树,是江岭的没有名字的山,是山巅的那棵山桃树,以及被桃花映衬的人儿。
我要找的爱情树在婺源,郑乘声猛然醒悟,是棵老槐树啊。
她的名字是什么呢?这问题始终萦绕于他心头。
被司机摇醒时,郑乘声的圣地——婺源已是他脚下的一方土地。他在县城里瞎逛,逢人便打听前往李庄的路。
迎面而来的面善的中年男人表示愿意载我一程,他是李庄的村民,说像我这样的学生娃娃他见多了,全是奔着那棵老槐树来的。郑乘声感激涕零,因为中年男人说可以打折,只收他十五块。
中年男人讲述的趣事和乡间小道让郑乘声感动极了。
那棵树——婺源的老槐树——浸在阳光里。他讷讷地伫立着,恍似信徒。午后的风在树叶间乱窜,光斑拍打他的脸颊和心口。
郑乘声恍惚听见了树的低喃。
风声穿过了树洞,是他在喊:“我的钱啊!我的钱!”
没错,郑乘声的钞票又打了水漂!这算什么爱情树?它甚至不是槐树!是谁他妈说这山沟旮旯有什么爱情树的?
在婺源,郑乘声遇见的不是爱情,是被小说和想象欺骗。
去他的老槐树!去他的拖拉机!
第三天,郑乘声已经确新,旅行从来没有任何意义。他想回家,他宁愿面对数学定理和化学公式,只要别再受人心的折磨。
客栈老板告诉郑乘声说他订了一个星期的房,退钱免谈!同时,为了安慰他,老板又说通往市里的公路被山体滑坡阻断了。
总之,郑乘声被客栈圈养了。
他索性赖在了小山城,好领略领略这村落的美好,见识见识这山郭的人情。横竖他必须把房费给耗光光!
然而,郑乘声只偶尔在山城里漫步。心头无名火起,他根本无心观赏什么山野风光,他烦着呢!他想要安静,在客栈行不通,那会害他产生某种随地大小便以示谴责的冲动。
兜兜转转,他迈进了一间书店。书店挺萧索的,安静得很,完全符合断肠人的需求。他拣了本书,安安静静地读了会儿书。
“嘿,笨蛋。”是个女孩的声音。
郑乘声感觉在哪儿听过,但他认为不是在呼唤自己。
“喂!笨蛋!”女孩的声音重重地砸中了郑乘声的肩。
“是你?”郑乘声忘记了反驳。
“是我!”女孩莞尔一笑。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跟踪了。
“你猜。”她盈盈的笑眼依旧清澈。
“买菜吗?”郑乘声故意揶揄她。
“完全正确。精神食粮!”她说,“你找到了爱情树没?”
“没有。”郑乘声的撇嘴已经出卖了他的内心。
女孩只笑了笑,对郑乘声说:“拿来!”
“什么?”他一头雾水的。
“照片!”女孩说。
“谁的照片?”郑乘声恍然。“是我的!”
“我——的——照——片!”女孩说。
郑乘声恍惚以为自己听见了回声,声音里有股魔力,让他内心产生了动摇。没错,照片是我的,它是我拍的。郑乘声忙于心理建设。当然,照片又是她的,我是拍她的。
“照片要洗,过几天吧,我送给你。”他松了口。
“我信你。”女孩瞄了瞄天色,又说:“哎呀!我该跑路了!”
小摊前,郑乘声遥遥冲女孩的背影喊:“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女孩逆着光,倒影长到了他脚边。“你不该问我的名字。”她说。
“为什么?”郑乘声有点纳闷,这有什么忌讳吗?
“因为我没有名字啊。”女孩耸耸肩说。
“胡说!”他理所当然地回复。“每个人都有名字。”
“我知道。”女孩说,“可是,我又不是人类。”
“那你是什么?”他如坠云雾。这女孩老爱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女孩拉长了尾音。“是桃花精哦。”
于是,那个神秘的女孩又消失在沉沉的夕阳余晖里。
“就像那个女孩一样。”老板娘津津有味听完了温怀的故事新编。
“什么女孩?”温怀边操作咖啡机边明知故问。
“当然是橘色女孩。”老板娘拈着银色汤匙搅弄咖啡。
叮咚叮咚。管风铃声预示有人光临。
老板娘揉了揉脸,装饰起标准的、礼貌的微笑,起身相迎。温怀并没有抛开烘焙烤箱和咖啡机接客的意思,毕竟他们不是顾客。
老板娘终于显出了大人的风采,她指挥着小青年在咖啡馆的东南角摆放架子鼓、键盘和吉他。纵观咖啡馆的整体设计,只有东南一隅是无用的闲地,隔不出独立卡座,但摆放盆景又嫌空荡,真是愁坏了老板娘。她老也看不顺眼无法被合理利用的空间。
擦洗着杯碟,温怀偶尔偷眼望望身影忙碌的老板娘。她很开怀,因为这是她力所能及的事吗?要不然她很喜欢音乐?
事实显然有意要给温怀一记闪亮的耳光。
当老板娘架势专业地端坐于高椅,态度认真地拨弄吉他弦,温怀满以为她会凭借娴熟的技巧或沁人心脾的和弦技惊四座,然而现实是,她呼出口浊气,举手抬足间险些拨断了钢弦。
简直是噪音。温怀打了个冷颤,很是心疼吉他遇人不淑。
但老板娘分明意犹未尽,她继续尝试架子鼓和键盘。小青年原有意指导老板娘给乐器试试音,但见她高兴得像孩子似的胡闹,只是苦笑着熄灭了这份心思,组装调试好音箱后结清了价款便离去了。
眼看小小的演唱台成了型,温怀已不觉得前些天随老板娘逛遍周边各色乐器行有多委屈。尽管他仍很不适应路人以为老板娘很有钱时打量自己的异样眼光,但更让他无所适从的是,老板娘在闲谈时多余的解释。她说,这是买给我这好大儿的,他很像我吧?
这就是我贩卖郑氏情史的回报吗?温怀的苦笑里潜藏着某种深刻的感恩。幸好她是容易知足的性情,否则肯定非逼他抖搂橘色女孩的事做搭头。他并不很想反复回味有关她的近况,有些情愫最好是淡在心里,那么他不必为她的美好邂逅而心酸,只有不痛不痒的祝福。
已知她是阮绿,温怀心说,她就很难再是那个橘色女孩了。
“老板娘,你能好好回答我为什么想开家咖啡馆吗?”温怀问。
“对了,你学校里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吗?”老板娘岔开了话题。
“你这样兜圈子很没意思。”温怀的表情充分表达了这层意思。
这是老板娘亲自操刀为温怀制造邂逅时,温怀为了转移焦点而提出的疑问,谁知正中靶心。老板娘吞吞吐吐,然后效仿温怀的顾左右而言他的手段反制了他。温怀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将邂逅橘色女孩的经历轻描淡写地编成了微小说,留白给老板娘自行想象。
老板娘没有信守承诺,她回避了咖啡馆的问题,然后拿鸡尾酒的调制手法和怎么烘焙咖啡面包打发了温怀。因此,他始终觉得自己吃了暗亏,暗暗决定必须探听出这间咖啡馆的虚实。
“不如我们各退一步,你解答我的疑惑,我出卖朋友?”温怀说。
“成交!”老板娘露出了得逞的笑容。“我重新提问,你学校里遇到了哪些有趣的事呢?最好是关于小男孩和小女孩的小情事。”
“校园恋情几乎乏善可陈。”温怀偷偷留了个心眼。“他们的故事差不多,上课、睡觉、翘课、游戏和逛街……别说什么有趣,有时甚至显得非常的无聊,开会、社团活动、兼职、图书馆,见缝插针式的谈爱。今天是这样,明天是这样。好了,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你这样太敷衍了事了,不合格!”老板娘看穿了温怀的企图。“你说说室友的小情事吧,我会自己发现点有趣的东西的。”
老板娘不好糊弄啊,温怀暗暗叫苦,她看着不像这么聪明的。
温怀在心里向杨一天道了歉,以表明自己是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贩卖了他的情事的。虽糊弄不了老板娘,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已琢磨出一套应对公式,惯以春秋笔法添油加醋。老板娘会买账的。
之所以选择杨一天打头阵,因为他自己领头曝光了自己的恋情,当着一干人等的面秀过恩爱,很享受了一把公众人物的乐趣。
那一天,没有艳阳高照,不是阴云密布,普普通通,一如旧日。恋爱的酝酿同样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美好和复杂。原本,他们为杨一天拟定了一揽子离谱的表白计划,他心领神会地表示考虑考虑。等事到临头,他微信告知我们,他听说女孩的飞机即将抵达,他苦等了她将近一个多小时。临近学生商业街时,他们故意手牵着手,一人跨左腿一人抬右脚齐整整迈进了学生公寓。
如果温怀猜测他们产生火花的理由,他会觉得是步伐间距一致,然后抬腿的动作足够默契。他们要是不在一起,岂不是要祸害别人?
“请给我斟一杯温白开水。”老板娘的意思是她需要点刺激的。
温怀很有点头疼,他理解的刺激恐怕不同于老板娘的。比方说,学院里的女生会认为郑乘声有点刺激她们的求胜心,他自己倒不这样觉得,他表示自己的恋情总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像他的新女友,是他们社团的新人,成天像小尾巴似的缀在他屁股后头东奔西走。那天是愚人节,郑乘声于凌晨时分向温怀等人展示了一把真正的告白技术。他向女孩发暧昧短信,问她是不是喜欢自己。女孩说是,于是他就回复我也喜欢你。
温怀感觉郑乘声似乎不是真的喜欢那个女孩,他只是要双赢。
有人打游戏开挂,而郑乘声泡妞则是开简易模式。这对杨一天而言会很刺激。只考虑了几瞬,温怀决定放弃讲述。
他怎么能在同一天出卖郑乘声两次呢?
“我们寝室的小三号,是骨灰级别的小说迷,整天幻想从天而降的爱情,是那种天下无双的、非你不可的公主的童话。他本身是个很好的人,桃花运不错,但每到该他出手时,他总推脱说下一次,要不就是手头的科研工作在紧要关头。他不敢踏出舒适圈一步,那是他没有领略过的禁地。”温怀说,“自从……我已经描述过的醉酒事件后,他稍有改变,但仍一个人苦思冥想计划偶遇,什么演讲、什么比赛。只要有她现身的地方,他即便绕远远的路也非得打转角路过。新学期开学后,我帮他实施了一项计划——偷人家的图书证。”
温怀欲言又止,刻意隐瞒了图书证归属的那个女孩,以及他当时忐忑得忘记了要移开按住了学生照的拇指。他不敢那样做。
“犯罪故事!”老板娘嫌弃地撇了撇头。“你的爱情故事呢?”
“我没有爱情,什么故事?我是很无聊的人。”温怀笑。
“我头一次听见男孩这样说自己。”老板娘心生狐疑。
“要么是你见过的男孩少,要么就是你听见的谎话多。”
“这不像二十郎当岁的毛头小子该对长辈说的话哦。”老板娘说。
“作为长辈,应该以身作则,遵守游戏规则。”温怀将新出炉的咖啡面包装盒。“所以,你为什么非要操持这么家小咖啡馆?”
“哪个女孩没有关于咖啡馆的梦呢?就像人生的第一双高跟鞋,以及那些在咖啡馆里发生的关于高跟鞋的事。”老板娘笑得狡黠。
“就这样?”温怀怀疑自己听漏了一篇短篇小说。
“你问我为什么,我回答了你。你别太贪心了。”老板娘说。
“看来我们男孩出门在外真的需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否则会被开咖啡馆的漂亮阿姨骗得团团转。”温怀收拾了老板娘的玻璃杯。
“这叫生活的智慧,小子。”老板娘半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脑袋。
管风铃的叮咚又作响。温怀正正衣冠,大步流星来到了店门口,嘴角衔着职业性的微笑,说:“欢迎光临!请问需要什么?”
西装男人并不着急开口说话。他怔怔呆立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吧台的方向。他的神态同老板娘的如出一辙,屏住了呼吸。
此刻,唯有清零零的风铃是鲜活的。
“你来了。”老板娘尝试了好几种表情,然后微微一笑结尾。
“嗯,我来了。”男人欲说还休的,显得很有点无所适从。
一袭红裙,轻启朱唇的老板娘;西装笔挺,揉着衣角的中年男人,神态复杂,面面相觑。这种情景在老电影里司空见惯。
满室的空气愈加凝重,弥漫着他们好久不见的无语凝噎。
男人欲言又止。他环视了一周咖啡馆,然后对老板娘说:“咖啡馆很漂亮。你不打算请老朋友参观参观,叙叙旧吗?”
踌躇了一会儿,老板娘淡淡地对温怀说:“小夏,意式浓缩咖啡。”她如梦初醒般,略显赧然地问:“你要……照旧吗?”
男人呆怔了一霎,苦笑里满是怀念。“照旧。”他说。
“他和我一样。”老板娘对温怀补充道。
温怀的眉头沾染了些许疑虑。他默默点了点头,内心愈发烦躁。他清楚地感到老板娘和西装男人有旧,他自知应该给他们独立的隐私空间以及一点点的时间。但他说服不了自己,他不忍有人伤心。
他绝对不要老板娘受到任何伤害!他们的眼神他再了解不过了。
“老板娘,我不会做意式浓缩。”温怀倔强的视线投向老板娘。
“……我来吧。”老板娘说,“麻烦你调试音箱和乐器好吗?”
老板娘,那些你已经调试完毕了!温怀知道她分明想支开自己。
“我直接连接网易云放歌,不用调乐器的。”温怀犯了犟。
“你有人家音乐的播放权吗?”老板娘气笑了。“拜托了。”
温怀尚未学习知识产权相关法律法规,哪里晓得在营业场所播放音乐需要什么版权许可呢?但他没有再狠心抗议,她在拜托他啊!
于是,温怀来到离男人所在卡座远远的演唱台。老板娘在吧台心不在焉地调制咖啡,她始终背对着男人热切的眼光。
残阳余晖映照的树影显得十分诡异,令温怀不由心猿意马。他为面善的顾客奉去了咖啡和面包干。莫名其妙的,又信步回到了咖啡馆的东南角,鬼使神差地抱起了吉他。他在想什么呢?
他已辨不清是不是自己在弹奏,又为什么演唱这首《情歌》。
“我等了你三年。”男人的眼眸一直不肯离开老板娘的侧脸半分。“我相信你一定会来。我总算找到你了。”
“嗯,好不容易。”老板娘终于肯正视他。“你走吧。”
日头徐徐跌进了群山口袋里,暮霭沉沉。
小咖啡馆里的顾客更换了一拨又一拨。那个面善的女孩,温怀对她有点印象,但他清楚自己不认得她。窗边,两张人影依旧默默相对,又仿佛掏空了心窝里的话,好景如画。
温怀心事重重地洗涮着杯碟,时而伸颈望望暖光里的身影。
男人离开时,老板娘没有为他送行,甚至省掉了目送,兀自在吧台拾掇杂具。打发了温怀后,咖啡馆提前打烊了。
今日特色标牌被挪到了显眼的位置,显示:我想请假。
温怀突然很想擦净那块小黑板。他想告诉老板娘,我可以不请假,或者你不用为那天逛街的额外业务而给我加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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